葯娘:我用20年跨越性別
一
小羊被父親拽了起來,一路推搡進陰台。陰台朝北,沒有暖氣,用來做儲藏室,存放越冬的蔬菜。
父親脾氣暴躁,總是罵他不夠男子漢。稍有不慎,父親就會遷怒於小羊。陰台門一關上,冰窖一樣,地板會「嗤嗤」地漫出冷氣,和白菜腐爛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小羊總會在傍晚時被父親關進去,幾個小時之後才能被放出來,甚至一關就是一整天,沒有椅子,只能坐在地上。冬夜,小羊只能背靠著冰箱門取暖。
13歲那年,一個念頭在小羊的腦海里出現了:「我不是男孩。」
小羊上網去查,除了「變態」這兩個字什麼也找不到。在十年前,社會上根本沒有跨性別的概念和認知。他痛恨自己是個怪胎,連和同齡人正常交往的勇氣都沒有。
他本能地抵觸理髮師,直到頭髮長到父親不可容忍的長度,被逼著,才哭著去剪頭髮,「像打仗一樣」。
最讓他難受的是這幅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小羊用繩子勒過下體,希望它充血壞死;還拿家裡的瑞士軍刀用力去割,但都太疼了,是沒有麻醉劑做不成的。流了些血後,小羊自己把它包紮了起來,想著哪天和媽媽去看牙醫的時候,搞點林多卡因再做嘗試。可是當林多卡因到手之後,她又發現沒有注射器也無法做麻醉,這計劃便不了了之。這些小羊在背地裡搞的事情,爸爸媽媽都不知就裡,媽媽一直以為小羊是信了林多卡因可以治頭油的謠傳。
醫生覺得他有多動症,班裡同學也欺負他,從小學到初中,小羊被人拒絕、排斥和嘲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忍受孤立,甚至拳打腳踢。
小羊太想擺脫這種孤獨不安和恐懼了,但什麼辦法也沒有,他只能厭惡自己,更厭惡自己的身體。
「我只能服從另外一個自己,這樣對大家的傷害都會小一點。」小羊說。
小羊不願成為父親期望的那個樣子——能繼承整個家庭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是挨打之後,這些東西幾乎形成了條件反射,讓小羊絲毫不敢忤逆。
那種恐懼層層疊疊,從第一次被關進陰台開始,小羊就再也逃不掉它了。
二
上大學後,小羊曾努力學習做一個直男。
他和室友們一起打遊戲,踢球,交女朋友,然後分手。分手的時候,小羊坦白說:「其實我也是女生,嚴格來說,叫跨性別。」
女朋友不理解,問他,「那你和我在一起是騙我嗎,你到底喜歡女生還是男生?」
小羊也不知道,但覺得對不起她。「我喜歡她,但和她相處的那個人是假的,我不誠實。」
在他的身體里有兩個人,「他們每天都在我的身體里爭吵,有時候甚至互相咒對方去死。」那些爭吵除了把性別焦慮的稻草一點點堆得更高,壓得小羊喘不過氣來,從來解決不了問題。
小羊不知道,除了「男子漢」之外,他還能是誰。
大學三年級,小羊和自己身體之間的矛盾終於壓倒了自己。在一次失戀之後,小羊選擇了自殺。
那天晚上,小羊一個人回到宿舍,準備自殺。一切都完成之後,小羊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他開始後悔。
後來他睡著了,睡醒大約是兩個多小時之後,寢室里已經熄了燈。他聽見了外面打雷和下雨的聲音,於是在黑暗中摸索著下了床,走去陽台打開了窗戶,雨點潑進來。他沒有死成。
「我當時不知道劑量,後來才得知那樣是不足以致死的。」小羊笑著說,相對於那些無法挽回的人來說,自己的愚蠢太幸運了,「從此以後,我不再動搖了,我死都死過了。」
那個假期,小羊去北醫六院看了心理醫生。這一次的診斷結果是性別認同障礙。
作者圖 | 北醫六院的診斷證明
醫生的處方上面寫著HRT激素替代療法和一些抗雄藥物,小羊的身體開始慢慢發生變化,胸部在微微隆起,並且發癢,下巴上很久都沒有再長出新的毛茬,皮膚變得越發細膩光滑。激素給了小羊新的生命,那就像是一棵枯萎了很久的玫瑰花,突然從根部有水進來。回到家後,她第一次自己打開了陰台的門,下午五六點的夕陽撲面而來,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閃閃發光。
事實上,那些激素會傷害肝臟、腎臟,有時候激素之間巨大的對抗作用也可能會縮短壽命。但對於跨性別者來說,性別認同才是一個人完成自我建構的核心命題。
三
回到學校,小羊聽說,學院辯論隊的學長公開出櫃了,對於藏匿著的性少數群體來說,這是點燃他自我證明的導火索。「重要的是,他出櫃之後,周圍人對他的態度絲毫沒有發生變化,大家都覺得,這其實沒什麼。」
小羊開始下定了決心,他在桌子前寫了一句話激勵自己:「記得你要成為男人或者女人,你的自由意志必不可逆,你的人格尊嚴必不可失。」
他決定成為她。
她準備在自己畢業典禮時穿上裙子,她開始用碳水戒斷的方式減肥,在三個月里瘦了三十斤。
很快,小羊向學院出櫃了,同學和老師們普遍表示了認可和接受,小羊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困擾。甚至衛生局來找麻煩,都被學院的輔導員罵了回去。在宿舍里,小羊的三個直男舍友知道這個事情,一秒鐘就接受了。甚至是在小羊鬧肚子去廁所的時候,直男們還會調侃:「要多喝熱水啊。」
作者圖 | 小羊服用的藥物
「這些事情太溫暖了,我真的感激大家。他們讓我覺得,性少數真的沒有什麼。」小羊說,「頂多是在機場過安檢的時候,因為身份證上寫的是性別男,會被要求按指紋和背身份證號。除此之外,我只是從一個男球員變成了女球員,人沒有變。」
在足球俱樂部里看歐冠決賽時,小羊當場立了個FLAG,「皇馬贏球,我就跟在場的幾百號人出櫃。」
那天皇馬贏了,小羊站在桌子上出了櫃,所有的人都給她鼓掌。
之後的事情十分順利,小羊可以自如地走進女廁所,去檢察院實習,拿了女生的畢業戒指,拍畢業照時在學士服下面穿了短裙,畢業體檢時和女生們站在一隊里等著測心電圖,想踢球的時候就長筒絲襪套球鞋,還在原來的球隊里守門,過路的人看到,只會驚訝於「這個球隊有個女門將誒,這個女門將真好看。」
四
在大學四年里,小羊扭轉了整個人生的走向。但小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這件事告訴家人。
去年十月中旬,因為失戀,小羊的精神狀態又陷入了低谷。媽媽出於擔心,叫小羊回了家。只有媽媽知道,小羊吃抗雄藥物已經一年了。如今事情已經無法隱瞞,小羊向父親出櫃了。
父親看過許多有關LGBT的文章,也曾承認過同性戀、跨性別是合情合理的。但得知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別」時,無論如何也能不接受。他執拗地不跟小羊去醫院,卻堅信那是可以治療的一種病。「如果從前對小羊管教再嚴些,恐怕就不會這樣。」他這樣反省自己。
在父親看來,小羊的出櫃如同訃告一般,宣告了他的兒子和理想的雙重死亡。當年父親特意為小羊挑選的法學專業,現在也因為她難以進入公檢法機構而變得毫無用處。這個冬天回家來的小羊,是他養了二十三年卻一無所知的人。
每天看到小羊,父親就怒火中燒,諸如「不男不女」、「大逆不道」這樣的咒罵隨時都在小羊的耳邊爆炸。
爭吵到最激烈的一次,父親奔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就沖向小羊,走到半路,父親害怕了,菜刀被扔到地上。小羊什麼也感覺不到,早上吃了抗抑鬱的葯,她只想睡覺,卻看到父親垂下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流著眼淚說:「還我兒子。」
父親以前生活在殘酷的環境里,所有好處都要自己拚命去爭。他一人支撐著家族中的大事小事,也因此脾氣暴躁,遇事爭強。但這一次,他被擊潰了。他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了起來。
這次爭吵過後,父親向媽媽提出了離婚,媽媽當即答應了他。媽媽告訴小羊,他們打算協議離婚,平分家產。媽媽要她的那一半全部折現,從此以後帶小羊離開這個家,去買套小房子,開始新的生活。
雖然媽媽還不能完全地理解跨性別,她還會經常給小羊說,用這樣的方法可以治療,那樣可以心理干預,但並不是出於難堪和羞恥,她只是擔心小羊。她哭著求小羊:「怎樣都好,你不要去動刀子好嗎?」
小羊說:「好。」
「只要能以一個女生的身份生活下去,做不做手術,都沒什麼。」小羊覺得,變性只是修改身份證上性別的標準,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圖 | 小羊的照片
和媽媽一起改了一個女孩子的名字之後,小羊找到了現在的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新媒體文案。
小羊時常回想起自己和父親之前的矛盾,父親的世界裡只有一條早已預定好的軌道,那是傳統的尊卑有序的家庭生活,除此之外,小羊做出的任何其他選擇都是越軌,他們是兩個對立面。父親註定會前功盡棄,而小羊則永遠難以擺脫父親的陰影。
小羊曾形容那個陰台如同一隻封閉的潛水艇,有時候窗外會出現一隻鯨魚的尾鰭,一擺而過。小羊閉起眼睛感受那股暖流,好像它會衝破窗戶,捲起自己,到海里去,成為另一隻鯨魚。
現在,她想去海洋館看看,那裡有鯨魚搖曳的樣子。
-END-
作者 | 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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