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紀念詩人

最新 03-26

愛的辨證（一題二式）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莊子．盜拓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發，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

水來

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今天，聽到老詩人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去世的消息。想起最早看到洛夫這首詩的時候，那種蕩氣迴腸、雖萬人而吾往矣的激動。金庸在小說里，就化用過這首詩，描寫我最喜歡的一對夫妻。

轉自己的一篇舊文，作為紀念。

胡一刀

胡一刀和胡夫人（她在金庸小說中沒有名字，在後來孟飛版的港劇《雪山飛狐》中，被叫做「冰雪兒」）已然成為武俠世界高山仰止的神仙眷侶。與胡一刀齊名的苗一鳳，最羨慕的不是胡一刀的刀法，而是胡一刀找到這樣攜手走天涯的太太。他對新婚妻子南蘭說起胡夫人：「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裡，她也在水裡……」

胡一刀夫婦實在樹立了太完美的情侶模板。金庸小說里唯一能夠與之匹敵的，應該只有《連城訣》中的丁典和凌霜華了吧。

1996年，高曉松出版《青春無悔作品集》。第一首歌《好風長吟》，是劉歡唱的。高曉松在文案中寫下這樣的文字——

再也沒有了獨行萬里為曾允朋友一諾的男人。再也沒有了「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女子。雄鷹只在電視里飛翔，豪俠僅存於酒後的囈語。利劍懸於博物館，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麼？

好風長吟

高曉松作品集·青春無悔

劉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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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一刀，就是那種傳說中的男人。胡夫人，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女子。

我小時候受的是非常傳統的性別教育。對苗人鳳的遺憾，小時候，我完完全全站在他這一邊，覺得南蘭這樣浪漫有餘、現實不足的富家小姐，實在不是任何江湖人士的良配。但長大之後，才慢慢發現，南蘭的日子並不比苗人鳳更好過，只不過金庸從一個男作家的角度，沒有寫到她的掙扎而已。

苗人鳳（們）沒有看到，胡夫人之所以成為那樣的女子，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遇到的是胡一刀。

在胡一刀眼中，胡夫人不只是一個溫柔美麗的「愛人」，還是棋逢對手的「同志」。胡一刀要跟苗人鳳決戰，胡夫人認可苗人鳳的人品，胡一刀借她的話來贊她。

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

他相信她並以她為榮。他告訴苗一鳳：「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她是女中豪傑，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他可沒想到還有「避嫌」這回事。對苗人鳳這樣的人來說，這才是最大的尊敬。

他不能不赴這一戰，她也沒有勸告說求求你不要去啊。他相信她的能力，但也同樣心疼她的宿命。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像清楚自己一樣，清楚她是怎樣的人。

胡一刀只是長得像張飛，但心思細膩的程度，快趕上林黛玉了。

他嗚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

他大笑了一會，忽又嘆氣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

胡一刀命喪毒刀之下，胡夫人沒有大哭大鬧，而是冷靜地先檢查了下那把刀。她斷定那不是苗人鳳所為，把兒子託付給苗。

胡伯母見我爹爹沈吟不語，說道：『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他？這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

追夢人

浮世情懷

鳳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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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鳳一直記得胡夫人的慷慨赴死，用她的話來說只是「偷一下懶」。在胡一刀夫婦墓前，他對新婚妻子南蘭說起跟胡一刀決鬥的往事以及胡一刀夫婦的恩愛，卻後知後覺地看到南蘭瞬間變了臉色——之前苗人鳳被鍾氏兄弟放火圍困，南蘭可是自己先跑出去的。

苗人鳳理智上認為不會功夫的南蘭確實應該先照顧好自己，她留下來對他也沒什麼幫助；感情上卻很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的平生遺憾。

問題是，苗人鳳的遺憾，同樣也是身為妻子的南蘭的。她知道自己不是丈夫心目中理想的妻子——他原本想按照胡夫人的模式找一個光明磊落的江湖女兒；但他同樣也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丈夫——她希望丈夫飽讀詩書溫潤如玉，會得注意到她頭上的珠花兒、新換的衫子，能懂得她的心事，會說溫柔的情話。在這方面，苗人鳳比胡一刀差得遠了。

不得不說，南蘭的嘆息是普遍性的：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麼難啊！

所以才有那麼多傷心情歌，都在期待「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丁典

人心有多叵測，人性有多寒涼，在「人性本惡」方面，《連城訣》提供了一個「惡出新高度」的經典讀本，反正我看完的時候，心裡是拔涼拔涼的。

但書中篇幅不多的丁典和凌霜華的愛情故事，溫暖了這個故事的聽眾狄雲，也照亮了這本黑暗的小說。

跟胡一刀一樣長相草莽的丁典，跟凌霜華在菊花展上一見鍾情。後來在獄中，丁典用最熱烈的口氣向狄雲講述自己與霜華的初相遇：「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緻清麗的姑娘。」

他每天在她的綉樓下等候，她給他看自己養的各種花。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帘子之後。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他受傷三個多月，再去找她時發現她已經搬家。他又輾轉找到她，兩個人終於不用隔窗對望。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裡，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還要好。

他們雙雙中了金波旬花之毒，他被凌父嚴刑拷打交出武功秘籍。狄雲問他：大哥你難道沒想過這可能是凌家使的美人計嗎？

丁典說絕對不是。因為她根本不需要騙，如果她要，他一定給。

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麼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捨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正是因為丁典，被師傅和情人陷害入獄的狄雲，才願意重新開始相信他人，才會遇到水笙那樣不需要猜心的女孩，兩人最終選擇隱居深谷。

1991年，根據阿城同名小說改編、梁家輝主演的電影《棋王》，用了羅大佑的《愛人同志》當主題曲。《棋王》被認為是」尋根文學「的發軔之作，在1960-1970年代的特殊背景之下，相信很多人，都發出過這樣的呼聲吧：

在這批判鬥爭的世界裡，每個人都要學習保護自己。讓我相信你的忠貞，愛人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