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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中星:我把一家人都連累了 但要就這麼死了也太不孝

封面新聞記者 薛維睿 攝影 謝凱

見到冀中星的時候,他父親冀太榮剛載著他從醫院回家。冀中星鼻樑很高,眼窩深邃,逢人便笑,笑容還很陽光,如果不看他的身體,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受盡磨難的人。

他父親是在前一天上午接到監獄通知的,說他兒子今天出獄了,讓他去鄉里接,他沒找著車,對方把冀中星送回到了村裡。

冀家看上去比當年更困窘。首都爆炸案後,律師劉曉原曾去過他家,形容起來是家徒四壁,「一間陳舊的磚瓦房,旁邊是一間鐵皮活動房,我在鐵皮房裡呆了一會兒,上衣已濕透。」

鐵皮活動房還在,門對面是個斑駁的木床,因為兒子回來,冀太榮在旁邊支起一個木架子,覆上一層紙板,遮住了兩個大窟窿,算是他自己的床。兩張床靠得很近,冀太榮說,「睡旁邊方便照看他。」

那間灰撲撲的瓦房徹底不能住了,屋頂破了幾個洞,一下雨就直往下漏。如今裡面擺滿了廢棄的雜物,靠著門邊的泡菜罈子是冀太榮走到這間房的唯一理由,他每天上這夾上一些鹹菜,就著饅頭吃。屋子裡貼著一張他年輕時候的照片,笑得喜氣洋洋,背景是天安門廣場,「一直想去天安門拍真的,這張是在背景牆照的」,冀太榮不好意思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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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庄位於山東省菏澤市富春鄉,「冀」是村子裡的大姓,冀家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守著家裡的田地。

冀中星是冀家的老二,他沒讀完初中,和哥哥一樣,很早開始四處打工,輾轉了幾個地方,最後才去了廣東東莞。回憶起去東莞的原因,是因為一個老鄉在那邊。那年他剛23歲,現在想起來,去廣東是他做的最後悔的一個決定,「如果不到那邊,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起初他在一家五金廠幹活,後來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做了半年,一次體檢查出他有乙肝,單位把他辭退了。他用手裡的積蓄買了一輛「摩的」,在街上拉乘客掙錢。如果他能選擇的話,他還是願意當保安,「畢竟穩定一些。」

冀中星已經不願意回憶以前的日子,每次想起都只能更加映襯如今的無望。他更不敢想,如果一切沒發生,他會過著怎樣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可能也不會有多麼了不起的人生,但應該是開心的,至少也是健康的,就像他前26年的生活那樣,「沒有太多想法,但每天是無憂無慮的。」

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開上「摩的」也才兩三個月,「那天是2005年6月29日,凌晨2點左右,也可能是3點多,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據他後來的律師劉曉原說,當時他在珊瑚大酒店門口接到一名叫龔濤的廚師,在去往厚街新塘的途中,冀中星發現有一輛警車跟蹤,他當時心裡有些害怕,擔心被查營運執照。

當他繼續行駛到新塘村治安隊時,有七八個治安隊員拿著鋼管擋在路口,在他準備停車時,一個治安員舉著鋼管對著他臉橫打過來,把他和龔濤從車上打了下來。等他再次醒來時候,已經躺在厚街醫院的急診科。

後來龔濤告訴他,他倒地以後,七八個治安員舉著鋼管和鋼筋朝他的腿部、腳部和腰部猛打,直到警車趕到,發現他已經昏死過去,才趕緊把他送到厚街醫院。他在醫院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還聽到有人說,「不要給他治療。」

老鄉幫忙通知了他哥哥,冀中星在醫院裡等了幾天,他哥哥帶著錢過來給他做了手術。最終醫院診斷,這次毆打致冀中星身體多處重傷,尤其是腰1椎體暴裂性骨折導致完全性癱瘓,喪失勞動能力。當時他還有一個女朋友,交往了半年,是個貴州姑娘,守了他一個星期後,自然也離開了。

當時他的家人相信,如果肇事方能夠出來承擔醫藥費,別的不說,至少他斷掉的脊梁骨可以接上。冀家拿不出錢,冀中星只在醫院住了27天,被哥哥送回了老家。

這個案子受理後,乘客龔濤指證了新塘治安員暴力毆打冀中星;厚街警方則認為,冀中星是在拒絕被查車的情況下,騎車不慎摔倒受傷,只以交通肇事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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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冀中星26歲,他躺在床上的另一段人生才剛開始。

父親冀太榮現在回憶起這件事仍然心緒難平,「那麼年輕的一個孩子,活蹦亂跳的,猛然間倒了,不能動了,能不急嗎?你想想如果是你,能急成啥樣?」

冀太榮從此每天寸步不離地照顧兒子。冀中星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每次大小便都要用手幫他解決。「那八九年再也沒出過門,孩子不能動啊,我地也不種了,從早到晚守著他。」

一向溫和的冀中星脾氣變得有些糟糕,常常會埋怨父親做的飯難吃,或者沒有人幫他洗澡。冀太榮盡量寬慰著他,他能夠和兒子感同身受,「就這麼一點說法也沒有,這事兒擱誰身上能不氣憤,多好的人他能不氣憤?」

回想起去機場的舉動,冀中星說自己實在是沒辦法了,「我一直都通過正當途徑解決,但他們一直在說謊,逼得我走了極端。」

據劉曉原律師資料顯示,冀中星在2007年期間到過北京,向相關部門投訴。當時他的人身侵權賠償官司正在東莞的法院進行。有關部門答覆稱,案件正在法院,不屬於他們管。

不忍看到冀中星每天沉浸在傷痛中,父親和哥哥攢錢給他買了一台電腦,這台電腦幾乎成為他之後全部的生活。冀太榮回憶起那段時間,兒子每天都沉浸在網上的世界,每天都是玩電腦玩到睡前,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也是打開電腦,有時候他晚上他去拉燈時,兒子已經抱著電腦睡著了。

冀中星被拘留以後,劉曉原到朝陽區看守所見過他,他說自己以前在家時,會上網看新聞、看電視劇,還在網上學唱歌學了三年。「雖然他自己說,唱得不咋地,但說到這個地方,他會聲地笑了。」

現在回憶起當時在家上網的日子,冀中星說,他起碼能看看新聞,知道點外面的事,心情能好一點,「以前沒有電腦的時候,心更是平靜不下來。」

爆炸案發生後,冀中星的電腦被查收,他還曾托老鄉去把它要回來,「說是已經被砸碎了,拿回來也沒用了。

後來許多記者還發現了他的空間和博客,他留下的最後一篇博客是《生無可戀》,裡面最後一句話是,「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冀大榮完全沒有預料到兒子會去北京。後來回想起來,兒子離家的前一晚,的確是有一些蛛絲馬跡的。那天夜裡,兒子讓他把家裡的糧食收起來,他沒當回事,但冀中星突然發起火來,「要是下雨了怎麼辦?要是我不在家怎麼辦?」

但冀太榮當時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走,他連兒子製作炸藥都沒發現。後來警方查明,爆炸物是一種名為「二踢腳」的鞭炮藥粉,是冀家春節的時候買的,冀中星剝了8個,把裡面的藥粉用紙包在一起。

回想起當時到了北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機場前大廳,「我也沒個什麼目標,只想著把聲音宣傳出去就行了」。爆炸發生前,他散發著自己的資料,也多次讓人躲開,喊著「不要過來,我有炸彈。」

但最終他在把炸藥從右手導到左手的過程中,突然就爆炸了。這枚「土炸彈」沒有太大的威力,一名警察輕微擦傷,但冀中星自己受傷慘重,左手腕向上5厘米被截肢。

2013年10月15日,冀中星被北京市朝陽區法院以爆炸罪判刑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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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身體情況特殊,冀中星一直待在監獄病房。剛進去的時候,還會回想起以前,後來也就麻木了,因為身體越來越差,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裡面,「我都沒想過能活著出來。」

「如果出不去,也是命該如此」,他平淡地說。

病房裡的人都各有各的傷患,他對床是個得了腦溢血的人。有時監獄會來新人,有的進來前遭遇很慘,「別人聽到都要流淚了,我看到卻覺得很平常」,他頓一頓說,「也許我受的傷太大了。」

進監獄以前,他也不愛打遊戲,唯一的愛好就是聽歌,最喜歡的歌手是劉若英。進去以後,「隔著牆,有時候能聽到歌。但也沒什麼意思了。」

有時候他會讓同房幫他找些書來看,官場類型的他不太愛看,最喜歡看武俠小說。金庸的書他都看過,最喜歡的一部是《天龍八部》,「我喜歡喬峰,他畢竟是個英雄人物,咱比不上人家,但不代表咱不崇拜著他。」

他也看《紅樓夢》,但對他來說有點艱澀,「我一直想找到簡潔版的,但沒有找到。張愛玲有本寫紅樓的,我把那個看完了。」

如果說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時刻,就是每次父親去看他。他平時完全不能出屋,時間長了,心裡覺得悶悶的。只有父親來的時候,他們會把他抬到擔架上放到接見室,「那個路上我能透透氣,稍微心情能松一點。」

以前冀太榮每一兩個月會去看他一次,後來自己生了病,身體經不起奔波,去的時間就少了一點,「去年一年也就去了兩次,再者去一趟得花上一百五六,我也想每個月去看看他,可去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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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冀中星想了想說,「應該算是種希望吧,我也想過以後的日子,但權利都掌握在別人手上。」

再次回到家裡,冀中星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談不上心情好不好,也談不上激動,「心裡反正很平淡,沒什麼喜悅感。」

「我也沒有什麼收入來源。我好不容易出來,但回來住都沒地兒住,我父親那麼大歲數了,自己生病了還要照顧我。」

冀太榮早有預料,如今照料兒子會很困難,「孩子回來了我可歡迎了,但我連自己命都保不住了,怎麼照顧他。我不敢說啊,我怕孩子想,自己坐那麼幾年監獄,爹不讓他上家來,孩子要生氣。」

冀太榮今年67歲,腿腳大不如前,已經抱不動兒子了,以前還可以把他抱上輪椅,現在完全使不上力。冀中星從前雙手健全的時候,多少能用上些力,兩條腿也還能彎曲,白天可以坐在輪椅上,自己拿點東西沒有問題。現在他任何一點小事都要父親幫他完成,從喝水吃飯,到大便小解,他更加離不開父親。

他知道父親得了心梗,醫生讓做支架,家裡拿不出錢,但不做支架隨時都有生病危險。他在監獄裡的時候,父親每次去看他,他都會說,「你要照顧好身體,你病倒了,我回家也沒人照顧了。」現在回到家,他時不時會突然喊一下父親,聽見父親語氣正常地回答他,他才安下心。

冀中星出事後,一家人的生活來源是大哥冀中吉擔負。他和他愛人一直在包頭打工,每天上橋頭接活,幫人做做紗窗,掙的錢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他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大的13歲,小的11歲,學業快沒法維持了。」

眼看父親已經沒有辦法照顧弟弟了,他打算下半年帶著一家人回老家,「現在真的一點辦法沒有,最起碼這是我弟弟,那是我爸爸,血脈連著呢,我不能眼看著他們沒有活路。」

「我把一家人都連累了」,家人是冀中星現在唯一的擔憂,「我不是不願意等死,父親照顧我那麼多年,我就這麼死了也太不孝了。」

冀中星說自己現在也不想別的了,情緒很少會有大的波動,「我的心已經死了,連恨也說不上了,也許殺了他們都不解恨,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我只希望得到應有的賠償。」

如果有本錢,他想做微商。「微商」這個詞是他是在監獄看報紙看到的,當時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幹這個,他還沒想好自己賣什麼,「我們這裡好像沒啥好賣的,可能看看別的地方有什麼特產能賣賣,我覺得只要有心,還是能找到買家,是吧?」

說完一個小女孩蹦躂著進來,他立刻笑起來,說這是她外甥女,「她很乖,你看。三四歲了,他們抱著去探視過我。」看到我們攝像機轉向她,他猶豫了一會,支支吾吾地笑著開口,「我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說」,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和我父親是沒關係的,但我不想她的樣子被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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