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中的變和不變
歲月中的變和不變
周國平對話崔健
一無所有
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崔健
00:00/05:34
周國平:這些年來,中國變化得很快,人也在變。我在學術界,我的感覺是,認真做學問的人少了,忙著當官或賺錢的人多了。演藝圈直接受市場影響,人的變化想必更甚。但是人們看到,你始終在認真地做音樂,常常有人用「堅持」這個詞來形容你,甚至說你是在苦苦地扛著搖滾大旗。
崔健:我這不叫堅持,我是快樂,樂在其中。不要說做搖滾是「堅持」,好像在吃苦,干體力活,其實不是。在所謂的堅持的過程當中,最大的回報就是享受生命。你沒必要去想,到底堅持是為了什麼,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快樂的。我覺得自己比那些我認為頹廢的人要快樂得多。有些人為了迎合市場改變了自己,雖然賺了很多錢,但我不覺得他們快樂。人一直為了利益而活,到了後來,圍在你身邊的人都是為了利益,那是空虛的。在我看來,那種生活是頹廢的,他們才需要堅持。
周國平:對,我也覺得,無論做什麼事,包括我從事寫作,興趣是第一位的。你真正喜歡,做的過程本身就是享受,這就說明你該做這個事,這個事也該你做。一個人沒有內在的動力,才需要用外在的利益來迫使自己堅持。
崔健:我覺得真正支撐我把音樂做下去的不是我的理性,而是我的感性。我如果高興,定期就得這麼做,像是一種發泄,這種本能的東西也許是更大的創作源泉。要是把自己固定成一個什麼形式,然後沿著這個形式去發展,我覺得這是對自己不公平,沒必要。
周國平:你搞搖滾,老有人讓你給搖滾下一個定義。我搞哲學,也老有人讓我給哲學下一個定義。這種下定義其實挺無聊的,沒有必要。不同的人搞哲學的方式是很不同的,我想搞搖滾也是這樣。關鍵是要用你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你真正做得高興,這就夠了。用不著下定義,甚至也不用去管是否符合人們通常所下的定義,你做的是不是哲學,是不是搖滾,沒必要管那麼多。
崔健:我真的覺得只有自己做的東西才能讓自己徹底滿足,後來發現這種東西是自己創作的一個回報,你為什麼要創作,就是因為任何一個其他的藝術品都不能充分滿足自己,你只能靠自己的東西去滿足自己。
周國平:人們常常談論今天時代和上世紀80年代的巨大反差。我個人認為,80年代的特點是精神浪漫,90年代以後是物質浪漫,而且越來越物質化了。比較起來,80年代還是有可愛之處的。我們可以說都是在80年代出道的,一個巧合是,同在1986年,你的《一無所有》響遍全國,我出版了《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常常有人用「啟蒙」來形容那個時代,包括形容我們當年的這兩個作品,你怎麼看?
崔健:如果當初我們唱完了《一無所有》,或者我們做完啟蒙了,結果我們自己腐敗了,或者成為了一個進入主旋律的機會,成為了主流的話,我覺得這個別人說的啟蒙我會不好意思,你啟蒙了大家而腐敗了自己。現在這種文化現象特別多,我特別不願意看到一些人腐敗,你跟他已經無話可說了,但是你曾經那麼欣賞過他的作品。所以在我看來不要對號入座,我更願意說《一無所有》已經變成了別人的作品,實際上我真正的作品是《紅旗下的蛋》以後的東西,或者說是《一無所有》以後的東西。如果沒有更新的作品,沒有《紅旗下的蛋》,沒有《時代的晚上》,沒有《藍色骨頭》,《一無所有》是死魚一條,死水一潭。就是因為我後期做的東西把它盤活了,為什麼大家沒有記住當初其他的一些歌曲,比如說《血染的風采》或者《西北風》,為什麼沒有人繼續唱這個歌了,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再做《紅旗下的蛋》,沒有再做那種精神性的東西。
周國平:說得非常好,一個藝術家只有沿著自己的精神軌道繼續向前走,不斷有新的作品,過去的作品才能在今天繼續生成意義。
崔健:我們的歷史也是一樣的,我們的文化也是一樣的。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我們受了這些傳統的教育,我們看的是方塊字,我們是為了弘揚方塊字嗎?我們是為了弘揚我們的歷史嗎?還是我們的歷史來弘揚我們的生命?只有弘揚生命,你才能盤活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的財富。如果我們現在什麼都不作為,什麼都不幹,我們中華民族被這幾個啟蒙大師啟蒙完了以後,我們就變成如今這個地步,再沒有奮進的意識。不去把自己人性的能量釋放出來,那你啟蒙的意義是什麼?這不能叫啟蒙,甚至可以叫投機。
周國平:無論創造者個人,還是一個時代,給文化所提供的東西到底有沒有價值,一個重要的尺度是看它在人們的生活中能不能繼續生長,促成新的東西產生。
崔健:所以我始終不願意給人一種結果,我願意給人一個開始。《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成功就是一個開始,而不是作為一個結果的成功。那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尋找方向,但是現在不是,現在所有的人都在選擇結果,當他得不到結果的時候,就認為這個東西沒有價值。我最近的一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也是一個開始,傳達的是一種方向,不過在現在的風氣下,我覺得它是給少數人的,給那些真正理解我、不用溝通就能溝通的人。
迷失的季節
給你一點顏色
崔健
00:00/05:17
周國平:常常有人說,你過去的歌迷已經和你一起變老了,現在的90後或者更年輕的一代就不那麼喜歡你了,你自己覺得是這樣嗎?
崔健:我覺得如果不喜歡也很正常,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現場音樂會也有很多年輕人來聽,我發現他們大部分是第一次來聽,來的時候也許有偏見,認為是父母一輩人聽的,但他們聽了之後就覺得很有勁兒,原來能量是可以跨越時代的。
周國平:那麼,你覺得和80年代比,你的歌仍然有叛逆精神嗎?
崔健:我認為我的歌仍然有叛逆精神,區別在於以前唱的是往外跑,那種比較抽象的要出走的感覺,比如《出走》、《假行僧》;現在的想法很明確,就是在這兒,面對這兒的問題。
周國平:很準確。其實在這兒比往外跑難得多,面對比出走難得多,這是一種負責任的叛逆精神。我注意到,雖然你始終在認真地做著自己的音樂,但是,過去由於政治的原因,後來由於市場的原因,你的處境有順有逆,有特別火的時候,也有比較沉寂的時候,這對你的心情會不會有影響?
崔健:事實上,在我最火的時候,我沒有那麼得意,在我比較低潮的那幾年,我也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沉重。我覺得一個人在社會進程中發揮好自己的角色就可以了,成功不成功不是一個標準,最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你自己。
周國平: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價值觀特別一致,我也認為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第一目標是優秀,成功最多是第二目標,是優秀的副產品。其實衡量成功也有不同的標準。一個是把自己喜歡做的事做得盡善盡美,讓自己非常滿意,非常享受,這個意義的成功實際上就是優秀。另外一個是外在的標準,無非是名和利。現在大家都特別看重後一個意義的成功,尤其是物質上的富有。那麼,許多人可能覺得,依你的才能和名聲,你應該很富有才對,現在好像並不相稱,會有所議論。你怎麼想?
崔健:其實在自由表演的音樂家裡面,我可能是最自在的了。我願意把錢花在做音樂上,我們的主要消費就是買樂器和專業的錄音設備。至於日常生活,其實不需要多少錢,除非你跟人攀比,而跟人攀比真的太無聊。你買了一個東西,就等於是削減了你自己的思想空間。你多了一個房子,你就得投入精力,就像多了一個寵物一樣。你必須佔用時間去考慮它,琢磨怎麼樣去用它,實際上你是被房子給買了。所以大家沒必要總是說老崔住什麼房,開什麼車,沒必要說這些,真的不是一個事兒。
周國平:對,簡單才能自由。關注精神自由的人,興奮點不會在物質生活上,就是不想讓物質的東西侵佔自己的時間。現在許多人說到你的時候,有意無意會談到年齡,你都很不以為然。
崔健:我覺得最俗氣的比較就是年齡的比較。我沒有在多少年輕人身上看到那種青春的活力,那種很容易被觸發出來的創造性。有些年輕人的思想比我的老得多,只不過裝在一個年輕的身體里罷了。
周國平:我們談論藝術家的生理年齡與藝術生命之間的關係,是針對本來有創造力的人而言的,本來沒有,這個問題就不存在。在有創造力的人身上,年齡的影響是因人而異的,基本趨勢還是創造力隨著變老而減退,仍能保持旺盛的是少數。所以我覺得,年齡終歸是一個挑戰,一個檢驗。
崔健:曾經有記者問我什麼時候退休啊之類,他們會認為做音樂是一種犧牲,到一定的時候就累了,該退役了。實際上做音樂的娛樂並非一種付出,而是獲取,是在玩,放鬆地玩,真的是玩的話,不會想到退役,他玩得很高興嘛。
周國平:對於我來說,是有退休的問題的,事實上我在單位退休好幾年了。不過,我也覺得,這種名義上的退休實際上對我的生活毫無影響,我仍和以前一樣在做著讀書、寫作這些事。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倒有可能會加深我們的人生體悟。
崔健:年齡大了,要肩負的東西很多,就像一條扁擔掛兩個滿載的筐,必須找到平衡點。現在,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是這兩個筐,我行動時要尋求平衡。年輕人不需要的,因為筐里沒東西,他們可能只需要提著走就行了。所以,年紀大的人行動也會慢,但是一旦發力,兩個筐的東西爆發出力量,年輕人是趕不上的。
《自由風格》
周國平對話崔健
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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