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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調查手記|滇西鄉村婦女為何多信佛

原標題:田野調查手記|滇西鄉村婦女為何多信佛


   【編者按】


1967年,波蘭裔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田野日記在他去世後被公開出版,因其中言論與他在嚴肅著作中對當地人的態度反差巨大,而引發一場關於人類學家職業倫理和研究科學性的持久爭論。


相比人類學家坐在書齋中完成的民族志文本,他們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隨手記下的筆記也許能夠更真實地留存「此時此刻」的經歷和感受,進而引發學術性的思考。對於公眾而言,閱讀這些異鄉故事和記憶片段也將是一場新奇而刺激的文字旅行。


由此,澎湃新聞請講欄目開設「田野調查手記」專欄,主要刊發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經濟學等學科的田野調查手記。我們期待通過講述田野故事,使讀者在收穫新知的同時拓展日常生活經驗的邊界。本欄目歡迎投稿,投稿郵箱:papertydc@163.com,郵件標題請註明田野地點。

不久前看的訪談里,幾位從宗教學轉向人類學的學者提到在田野調查之後,他們才意識到中國宗教無法全然以「儒道釋」的宗教系統來解釋。事實上,文獻中呈現的更多是社會精英們闡釋的宗教義理,而中國民間的宗教卻在歷史演化中發展出了不同的形態,後者才是中國人真正的信仰生活所在。在那些厚厚的私人生命史中,宗教信仰從來不是固化的教義,而是流動的生活意義。


我初次到雲南騰衝綺羅水映寺時,對之建立起的正是一種「不正統」的批判心態。之前我曾在都市裡某個大寺廟生活過幾日,對佛教和佛教徒已經建立起一套期許。可這座鄉村佛寺自稱承漢傳佛教,有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閣、地藏殿,但卻混搭了玉皇閣和財神殿。更奇怪的是,寺外還專門建殿供著六臂黑面的土主,它是雲南密教里的守護神。寺里的師父卻有自己的道理,他說其他神明都是佛教里的護法神,不會動搖佛祖的根本地位。

水映寺寺門


如同許多由書本入田野的觀察者一樣,我逐漸意識到宗教的意義不在於其是否合乎「規範」,而在於不同個體的解讀與確信,在於宗教如何與他們的生活產生關聯。像我常看見寺里法會時,幾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不能久站,堅持不住便跪在墊子上,手臂直發顫,直到挨過這幾個小時的法會,而實際上她們也聽不懂師父誦的經。對她們而言,佛祖的吸引力肯定不是經文的教誨,那她們的信力又是從何而來?

玉皇閣藻井


女居士


騰衝鄉村多寺,當地人稱「每座寨子都有一間寺廟」。中國佛教多興盛於東南沿海一帶,地方志記載,騰衝雖是西南邊陲,但明代軍屯之後,已逐漸演變成漢人社會。由於軍士多來自江南一帶,江南風俗隨之擴散到此地。在村裡,舊日風俗猶存,譬如土牆上嵌著「泰山石敢當」的石碑,各家家堂內供著天地牌。


水映寺是下綺羅的村寺。每月法會時,老居士(一般指在寺院接受了三皈依儀式的在家信徒)們去寺廟念佛吃齋,香客們則去寫文疏。此外按當地習俗,每逢重要生日,全家會去寺院誦一天經。村裡有些老人去世時,亦是請僧侶做法事。佛寺是村落生活的一部分,做佛事則象徵著人生的重要節點。

綺羅夏日


當地的佛教傳統有著更廣闊的歷史背景。 宋代凈土念佛興起之後,佛教日益在社會下層擴散。老居士稱,騰衝舊時有一種風俗,女性絕經後會到寺廟誦「血盆經」,以此懺悔前半生流血污染土地的罪孽,否則死後會生活在血海中。之後女性受皈依,每月初一、十五念佛吃齋。這種習俗也見於福建、浙江一些地區,意為女性人生後期的過渡儀禮。誦「血盆經」的傳統如今仍在延續,信佛往往被視為屬於特定年齡的儀式。

上文疏的香客


這種風俗傳統是由傳統社會中女性生命周期構建的。其中有女性在衰老過程中探求的終極關懷,也是對其勞動力身份的經濟考量。由於身體衰老無法工作,孫輩已不需照料,做家務的負擔往往移給了兒媳,她們終於有了足夠的閑暇時間。而吃齋念佛,既是她們老年的休閑活動,同時也是為家庭付出的另一種方式。


老居士們說信佛是為了保佑全家清吉平安:「大人身體平平安安,小孩考試能金榜題名。」這其中寄寓了她們對於生活意義的解讀,也延續了對家人的關懷。一位奶奶頗感慨地回憶起「文革」時,她作為小學教師參與了銷佛運動,她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當時對此事並無表示,只偷偷在家中為她念佛懺罪。


當地的居士中絕少男性,男性平時也很少進入寺廟。一位老爺爺玩笑似地解釋:「哎,她們女的喜歡吃素,我們就是要大口吃肉。」這種心照不宣的性別差異仍然根植於傳統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為家庭祈福消災是女性的內務,而男性則活躍在公共宗教空間內。村裡除了佛寺,還有文昌宮、龍王廟,以前為求得風調雨順,村落會舉行「請龍王」的儀式。在這些場合,男性則佔據主導地位。

綠意盎然的天井

念佛過會


每月兩次的「過會」是寺廟裡最熱鬧的時刻,所謂「過會」指的是各類法會。慣例初一、十五是念佛會,上午圍著大殿念阿彌陀佛,下午誦《阿彌陀經》。而在其他佛教節日如觀音成道日,師父則誦專門的經文。


在當地寺廟中,供香客吃飯的齋堂大抵都是十分氣派的,裡頭擺的桌椅與外頭餐館規格一致。早餐吃米粉,午飯稀豆粉,加數碟醬菜。晚餐最隆重,七八碗當季蔬菜,上菜、洗碗都有專人承擔,食客們只用安心等吃。


每人十塊錢的伙食費對寺里自然是不夠成本的。某次街上偶遇一位老奶奶,她熱情地招呼我去寺里過會,神神秘秘地說:「這裡是最便宜的,只用十塊。」對於村裡老奶奶來說,她們一天的開銷確實只消幾塊錢。


過會時寺內很快分出兩處,下頭齋堂里城裡來的婆婆自帶麻將撲克,除吃飯外,便在牌桌上消遣一天。上頭觀音殿前老奶奶們則三三兩兩圍坐,一邊用方言聊家長里短,一邊用手給寺里折著紙元寶。


自娛自樂的也各得其樂,一位老奶奶摸出一本簡陋的民歌譜子,旁邊圍著幾個熱心聽眾。外村過來的一位居士沒找到同伴,很有先見之明地拿出毛線開始織毛衣。周圍熱熱鬧鬧的,比世俗中的宴席還自在。


進入佛寺意味著一種老年的人生狀態,同時它也打開了一處可以社交娛樂的公共空間。但如今當地的老年女性可以打麻將、看電視劇、參加村文藝隊,甚至參與到鄉村圖書館的值班中,念佛過會不再成為她們唯一的選擇,當地的宗教傳統也開始發生鬆動。

過會儀式


只有等到師父敲了大磬,悠長的爐香贊和清脆的法器敲擊聲在大殿里響起,寺里才終於有了宗教儀式的感覺。

師父誦經時,老居士們皆默然合掌,時間久了也不免眼神亂飄,畢竟只有少數幾位老居士能跟著師父默背經文。側殿里的柜子里零亂堆著一些經書和冊子,很少有人翻看。


一位學者曾直言當地信佛的老婆婆都是「愚婦」,不明佛經,對佛教的理解是錯誤的。很多受過皈依的老奶奶說不清「三皈五戒」是什麼,甚至不懂念「阿彌陀佛」的意思。


她們只知初一、十五要吃齋,不能再殺雞鴨,早晨為祖先上香時記得順便拜一下佛祖。一位奶奶說當年她皈依時,師父只教她們要多念佛,「佛祖會保佑你的」,因此她牢牢記住口訣:「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常念佛,念佛不計數,記在西方寶倉庫。」


作為一個念了這麼多年書的學生,我也難免將學識視為衡量一個佛教徒的標準,但老居士笑笑說:「哎,老奶奶不識字,不會讀經文就不讀了唄,只要做一個好人就可以了。」

觀音閣李的菩薩塑像


佛教徒的信與解


某次過會中午,大家依然閑聊打牌。僻靜處,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居士獨自坐在小板凳上,手裡捧著一本《地藏經》看。她聲帶有些受損,但仍斷斷續續地跟我說:「學佛能精進自己的知識……治好了我很多毛病……貪嗔痴三毒……」在有些老奶奶看來,受三皈依儀式並不意味著獲得了居士身份,做居士需要對佛教更深的認同和更多的投入。


後來我專門去城裡的寺廟,那裡的念佛團每月兩天念佛誦經。中午在各殿及長廊處有老居士們安靜讀經,或兩三人指著經書討論。騰衝正午日頭灼熱,陰涼處卻仍涼風徐徐,令人有夏日遲遲之感。


一位教師出身的老居士跟我們講《觀世音普門品》,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言語間的熱忱令人折服。她說年輕時夜歸遇可疑路人,心中慌亂但一路默念「觀世音菩薩」,遂平安歸家,聽眾在一旁嘖嘖驚嘆。另一位老居士則專門贈我自印的小冊子,標題直接明了——《偉人、科學家、哲學家對佛教的讚揚與肯定》,她一再強調「佛教是教我們為人處世的科學,不是迷信」。

村裡有位參加念佛會的居士說,她因幼年家貧未有機會上學堂,此後也常抱憾,「沒文化,傷心得很。」兒子成家後她開始學佛,當時拿著經文逐個生字問念佛會的姐妹,誦經時跟著師父模仿,回家花功夫自學。後來她便熟讀了許多佛經,甚至能在師父不在時領經。我自然嘆服,老居士頗為自得地總結道:「學佛就是要鑽研,佛菩薩會加持你的智慧。」

老居士家中天地牌前供著佛像


村裡的老居士對於「西方極樂世界」、「三世因果」的概念最為熟悉。一次我見到有位相熟的老居士獨自坐在樹下發獃,手裡摸著一串粗糙的佛珠。後來我才知道無人與她交談時,她便在心裡默念佛號。


老居士說,這是在積功德,功德越多,死後阿彌陀佛就會接引她去西方極樂世界。我問:「那西方極樂世界是什麼樣子的?」老居士興緻勃勃地描述:「西方極樂世界就沒有煩惱,那裡人人都是蓮花身,不用吃不用喝,沒有女人,只有男人。人人都沒有差別,沒有爭鬥。」


我自然納悶:「可是我們現在不也過得挺好的嗎?」她耐心解釋:「你覺得不苦,阿彌陀佛看我們這個娑婆世界就很苦啊,你看現在人每天要上班賺錢,回家還要帶娃娃,有很多煩惱。」她跟我回憶起以前在生產隊時,糧食產率低,辛辛苦苦一年卻還常餓肚子。每天早起地里幹完活,回家還要做飯洗衣,夜裡給幾個娃娃縫補衣服。


另一位三十歲便皈依的老居士也這樣解釋:「以前娃娃多,負擔大,苦惱就大。佛教講來世因果,這輩子這麼苦就是前幾世罪孽太重,早點信佛就可以早點減輕罪孽,以後老了就不用受罪了。」


在居士們的理解中,福報就如同銀行中的儲蓄,儲蓄的多少決定了你現世和來世幸福與否,因此人要努力存福報。這一方面解釋了現世煩惱的來源,也為未來的幸福指出了一條可靠的道路。


某人生來殘疾,某家孩子突然考上名校,在她們熟知的這些奇聞軼事里,諸多家庭的幸或者不幸其實早有命運的伏筆,我們此世的言行也關乎來世和子孫的福祉。


村裡有位老奶奶手骨折了,一位老居士臉色凝重地安慰她,這是命里註定來磨你的,像觀世音菩薩修成正果時也是經歷了十磨九難吶。信仰與生命體驗交織,詮釋著她們眼中好的生活。


與我交談較久的幾位老居士大多寡居,甚至多數時間是獨居。我記起騰衝舊日,「走夷方」(指去西雙版納、緬甸等地打工、經商)是一時盛景,馬幫往來造就了這個邊陲小城昔日的商業繁華。那時往往是男性在外打拚,女性和幼子在家支撐,而最終家主客死異鄉或是在外另安新家也是常事。


很多人認為宗教信仰作為一套意義體系背後不過是虛假的幻覺。但我逐漸覺得,信仰的本質無關真假,而只關乎個體的信或不信。儘管研究者常常熟練地將宗教客體化、功能化,但它對於老居士們而言是真切的生命體驗,讓她們面對生之沉重時仍有不絕的勇氣,在人生的暮年仍然追求個體的改善。


作者:李靈 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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