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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燊:木心談卡夫卡

今天講卡夫卡。他是可以講講的。他的作品,上次講了,後來他要燒掉。今天講他的主要作品:《美國》(Amerika)、《審判》(Der Process)、《城堡》(Das Schloss)、《變形記》(Die Verwandlung)。

《美國》是他假想的。他沒到過美國。主角是個德國少年卡爾·羅斯曼,受女傭引誘,得私生子,父母責罰。他寫美國婦女饑寒交迫,死在街頭,打工者因疲倦昏倒在地上。警察殘暴,流氓橫行敲詐。

他只是借美國名義虛構了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表現社會矛盾。我看是不成熟的,不成功的,一般評價也不高。

《審判》有點意思了。主角是個銀行襄理,叫約瑟夫·凱(Josef K)。一天早晨,秘密法庭宣布要逮捕他,他慌得不得了,自問無罪,到處申辯,找律師。律師說,法院是個藏垢納污的地方,如你是犯人,有冤也無處申。於是他去找法院畫師,畫師說,法院一經對某人申訴,就已定罪,無法反駁。他又找穀物商人幫忙,穀物商說,我為自己的案子折騰二十年,傾家蕩產,還沒結果——主角終於覺悟,法庭有強大背景,能把無罪人捉來,審訊,密探接受行賄,法庭推事都是無才無能的,最後,主角在黑夜裡被法庭處死。

故事就是這樣。寫法模模糊糊,氣氛恐怖、壓抑,說來是作者在奧匈帝國統治下捷克人的心情。

卡夫卡生在奧匈帝國末期。什麼叫「奧匈帝國」(Austria-Hungary)?1867年奧地利、匈牙利聯合組成,匈牙利人稱呼「奧斯馬加」(Osztrak-Magyar)。由奧王兼匈王,兩國軍隊合用,度量衡、關稅、幣制,兩國一致,此外分行制度,歷五十一年,直到一次大戰後,分解獨立。捷克是一戰後獨立的,首都是布拉格。

《審判》已有他自己風格。主角名字K是作者第一人稱字母。細節很真實,色調很陰森,我們可從讀者立場看,解作「真理可望不可即」。小說有一人物是牧師,他說:「真理是有的,通往真理的路障礙重重,但我們不可能闖過去,因此真理找不到。」

這個悲觀主義論調,從宗教出發,上升為哲學,又回到宗教。人類的上智者的痛苦,是明知真理是有的,可是得不到。下愚者快樂,無痛苦,他們不需要真理,所以他們沒有失望。人類中多的是既不上智,也不下愚,忽覺有真理,忽覺無真理,忽而找找,忽而不找了。這是我的看法,但確是從《審判》中引申的。

當時他寫的背景還是奧匈帝國。帝國去掉後,情況還是存在——後來捷克來了蘇聯老大哥。

接下去,我將這問題再擴大化。藝術品分三大類:

一,有現實意義,沒有永久意義。

二,有永久意義,沒有現實意義。

三,有現實意義,有永久意義。

大家對照自己,屬於哪一類?所謂社會現實主義,大致屬第一類(十九世紀俄國那種「批判現實主義」,和「社會現實主義」不同)。例如歌頌斯大林,按「延安講話」寫的那些作品,當時確有現實意義,現在沒有了,只限於一國、一個短時期。

不以反映現實為務,屬第二類,如塞尚、梵高。蘋果、向日葵有什麼現實意義?幾千年前,幾千年後,蘋果,向日葵,都是這樣。

再舉例,屬第三類——像托爾斯泰、狄更斯、哈代,既有現實意義,又有永久意義。歷史過去了,永久意義仍在,甚至更強。1812年過去,《戰爭與和平》不過去。

如果著眼於永久意義,更好,如《復活》,等到它的永久意義出現,連它的現實意義也帶進去。

這樣的分法,我是在舊事重提:為藝術而藝術,為人生而藝術。現在看來,這爭了一百年的事,雙方都不知在說什麼——文理上先不通:什麼叫為藝術而藝術?為人生而藝術?比如,什麼叫為吃飯而吃飯?

為人生而藝術?難道有為狗為貓的藝術?

都沒說清楚。說清楚後,不叫「平反」,是「反平」。

回過來說三類:第一類屬政治宣傳,宗教宣傳,商業廣告,流行文化。都只有現實意義,沒有永久意義,實用第一。本世紀津津樂道的「次文化」,沒有永久意義,嚴格講,也不能說現實意義,只能說是有市場,有銷路。

所謂次文化,就是反文化。可能文化會死在次文化里,次文化是個殺手,要殺掉文化。這點沒人提過。

唐宋元明清統統給殺死。一個沒有文化的富國,等於肥胖的白痴。

扯遠了,回來,講《城堡》,這是他的代表作。

主角也是K,他請求在城堡近郊落戶。去了,找了好久,找不到,冒充土地測量員,得嚮導,走一整天,還是找不到。K於是勾引城堡官員的情婦,還是達不到目的。小說到此結束——K直到臨死,才得到城堡允許,可在郊區落戶。

城堡代表官方機構,高高在上,民眾怎麼也靠他不攏。這樣粗淺的解釋,是對不起卡夫卡的。

城堡的現實意義,是指奧匈帝國。永久意義:所謂真理、自由、法律,應該都是存在的。可是荒誕的世界總是設置種種障礙,永遠達不到。想盡辦法,以為得到一點點可能,結果又有障礙,永遠達不到。

藝術上談談。

從前我和李夢熊談卡夫卡,其實都沒有讀過他,都是騙騙自己。來美國後只聽港台文人卡夫卡、卡夫卡,家裡還掛著他的像——我心中覺得情況不妙。一個人被掛在嘴上,總是不妙。

結果偷偷讀了卡夫卡——港台文人根本是奢談,炒股票似的炒卡夫卡——卡夫卡手法是很好,寫得朦朧,但筆法很肯定。再看下去,發現他是個寓言。

寓言宜短不宜長。

寓言一長,讀著讀著,讀者已經悟了,到後來,大悟沒有了,分散了,卡夫卡上了自己的當,所以他要燒掉。

他的色調很灰,意象很特別。官僚抽宗卷,辦公室里一片宗卷倒聲,這種寫法好。

你們要讀《城堡》。注意開頭幾段,功力非凡。

下面還要談到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的關係。

我還是喜歡現實主義。醒著做夢和夢裡做事,總是醒著好。醒著做是「擁抱」,夢裡是「touch」(觸摸)。

夢裡愛一個人,總是愛不好的。

喔喲!卡夫卡這個名字一聽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見照片——這麼苦命。從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這麼苦命,和中國賈島一樣。

「現實」像墨水,我蘸一蘸,寫「永久意義」。但不能沒有墨水,不能不碰現實。

我年輕時不看報,唯美,空靈,抽象,很長一段時間如此,不好的,不行的。一定要有土壤,骯髒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沒有了,味道沒有了。

現實是永久的一環。

《變形記》,主角格里高爾,旅行推銷員,忠心耿耿,安分守己,忠於職守,每天勞碌奔波,從來不敢偷懶。有天醒來,發現變成大甲蟲。背上堅硬如鐵,肚子有棕色甲片,很多細腿。而他還要趕五點火車去推銷,鐘點已是六點半。不久家人、秘書,都來了,他慌得掉在床下,秘書罵說經理已懷疑他要貪污,他辯,但秘書聽不到。他爬出門,秘書嚇跑,母親昏倒。父親把他打回屋。後來只有妹妹進來送食,打掃。他本來養家,成了甲蟲後,家計無著,父親打雜,母親縫紉,妹妹出去做傭人。

有一天父親追打這甲蟲,以蘋果擊,後來蘋果爛在甲蟲背上。房屋被分租,妹妹為人拉琴,甲蟲爬出偷聽,被趕,他退回房,妹妹鎖門。第二天甲蟲死在屋內,全家高興,去旅遊。

妙是妙在他寫格里高爾的心理。寫到後來,自己都變成甲蟲,讀者也會感到自己是甲蟲。我們都同情這甲蟲,他原來是個秉性善良的人,一家之主,節衣縮食,省錢持家,供妹妹上音樂學院,成了甲蟲後,還愛家人,只望自己死。

這是一種獨特的人道主義。主題是這樣的——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來愛侮辱他損害他的人。

這種轉了味的人道主義,很感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從來沒用過這種手法。

他死了,全家去旅遊,這寫得好!

對現代文學影響很大:荒誕、象徵、現實,很自由地結合在一起。也可以說他在現代文學中開拓新技法,新境界,新造詣(「詣」,即到一個地方)。

《城堡》,《變形記》,手法是他個人的偏好,他完成得很好,他的作品並未完成,但風格完成了(有的人作品完成了,風格沒有完成)。

這裡要說到荒誕與現實的互補關係。這是一條大路(這可以解釋丹青最近的畫),也可以說是「互動」。為什麼說是條大路?因為人世間的事,充滿真實性的荒誕,真實的事,一派荒誕。

現實主義整個已有的成就,十九世紀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

這不叫進步,叫發展。以我個人的喜愛,我偏於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正如我重視醒著的生活中的事物,認為假想的夢中的事物不夠味。

但這樣可以平實對待卡夫卡和馬爾克斯——不必大驚小怪。這不是空前絕後。未必勝於十九世紀,虛虛實實未必勝於實實在在。

結論是,我們還有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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