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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門氣象大不同

江水在幽深逼仄的三峽峽谷中激湍了七百里,就像窄巷中奔騰的怒馬,無從迴轉,只有疾馳向前,身形被夾壁碰擦得體無完膚,脾性已將出離憤怒。而一旦它躥出荊門,氣象為之大變,天地頓時開朗,四肢得以盡情舒展,情緒漸次平復,嘶吼的怒濤瞬間變身滾滾洪流。船行至此的李太白,也不由得生出別開生面之感,於是有了這首五律《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荊門即荊門山,在今宜昌市宜都縣的長江南岸,山形上合下開,望之似門,與江北虎牙山夾江對峙。《水經》稱:江水束荊門、虎牙之間。這裡既是巴東三峽的盡頭,又是湘鄂楚地的門戶。荊門之內,「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荊門之外,則是平野千里、天遠地闊的江漢平原。

荊門山之仙人橋

此處既是形勝之地,又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水經注》稱虎牙、荊門二山為「楚之西塞」,東晉郭璞《江賦》有「虎牙桀豎以屹崪,荊門闕竦而盤薄」之句。東漢初年,蜀主公孫述於此橫絕水陸,以拒漢光武帝劉秀的大將吳漢、岑彭。此外,秦白起伐楚、三國劉備伐吳、晉滅孫吳等龍血玄黃的古戰場也都在這附近。

不遠處的秭歸還是屈原和美女王昭君故鄉,其間多少故事、多少傳說,無不令人神往。

虎牙山

詩仙初游此地,自然不可無詩。

《渡荊門送別》首聯自道西蜀東來,由此入楚。

頷聯為太白壯語,本詩精華所在。極目東望,山嶽趨向平原,正如巨浪止息于海洋;大江奔向荒野,正如幼子投入母親的懷保,都融為這一派天地大境界的一部分。

面對此番江漢天地,杜甫也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之句,分明可辨李白此句的影子。

卻有好事者便要牽強將詩仙詩聖於此分出個高低,恰如當今歌迷硬要說自己粉的歌手強於別人所粉,彷彿如此便是自己更有見識和格調,其實最多不過是兩捆粉絲而已。

明人胡應麟就硬要說,杜甫此句相較太白「骨力過之」。殊不知,太白此句衝口而去,境界自然高遠;子美鍛字鍊句,氣象亦不分軒輊。泥古丁少年時曾聽一老者說:詩無達詁,一講便俗。如此不曉事者強自攀比,應是俗中之俗。

此外,王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之句,雖為遠眺自漢水,卻也望見荊門氣象,可與太白、子美詩句一同參詳玩味。

頸聯首句解詩者多讀解為:先仰望天上明月,再俯看江中月影,彷彿看見了飄飛的鏡子。泥古丁覺得,那不是「飛鏡」,那是「飛眼兒」。

上下句聯繫起來看,「月下」與「雲生」都是主謂結構,其結果就是「飛天鏡」和「結海樓」,領銜主演都沒有變,還是那月那雲,怎會雲還是那雲,月卻變成影了呢?

此句顯然是太白凝望天空很久所得,久得由雲生到雲變到無窮變,千變萬化出海市與蜃樓;久得從月升到月移到月落,橫絕夜空若天鏡飛過。太白將這長久地凝望,剪輯成瞬間景象,太白的眼睛就是攝像機,超凡的想像力恰如當今的高速攝像技術,慢錄而快放,才有這科幻般的詩句。

宜都的李白土豪金塑像

前三聯,視線向東;尾聯則向西回望巴蜀。李白辭親遠遊至此,已是一路三回首,徹底離開巴蜀之際,忍不住回首望鄉。「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故鄉水送的正是遊子李小白自己。李白將故鄉水擬人化,把自己當作送別的對象,表達了對故鄉的依依之情,出人意表,又動人於內。

論詩者如沈德潛認為「詩中無送別意,題中二字可刪」。沈德潛謂為大家,素所景仰,但於此處,我可以弱弱地說一聲「不解風情」么?

太白另有一首五古《荊門浮舟望蜀江》,詹瑛認為其為此時所做,但多數人認為是李白晚年流放夜郎遇赦返回途中所做。泥古丁覺得從情緒上,此時與《渡荊門送別》相銜接,不妨當作同時之作一讀。

《荊門浮舟望蜀江》:

春水月峽來,浮舟望安極?

正是桃花流,依然錦江色。

江色綠且明,茫茫與天平。

逶迤巴山盡,搖曳楚雲行。

雪照聚沙雁,花飛出谷鶯。

芳洲卻已轉,碧樹森森迎。

流目浦煙夕,揚帆海月生。

江陵識遙火,應到渚宮城。

江陵渚宮城

此詩應作於荊門舟行向江陵(今荊州市)的途中,詩中同樣飽含望鄉思蜀的情緒。其中提及的明月峽、錦江、巴山都是巴蜀風景,江陵、渚宮則是楚地名勝,都頗有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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