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負為何不能?因為結果導向的教育
維舟,專欄作者,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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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個比方說,這就好像對一群孩子說:你們要在限定時間內跑到終點才有飯吃。在這個律令未被撤銷或弱化的情況下,孩子們勢必要被迫多練習來達成這一點。此時看到他們練得太苦,說要減負,但減負的結果卻是這些孩子的競爭力下降,最終還得面對殘酷的結果。
教育可能是現在中國家長最焦慮的話題之一。聚在一起時談到孩子的學習,幾乎沒有人不在哀嘆,都覺得如今孩子的負擔之重,已到了連家長都叫苦不迭的程度;但與此同時,每個人又都覺得只能咬牙跟進,因為誰都不想自己的孩子輸掉。中小學教育要減負的話,已喊了很多年,到現在看來似乎倒是「越減越負」,孩子的書包份量絲毫不見減輕,這到底是為什麼?
乍看起來,「減負」似乎應是人們的共識,畢竟孩子負擔之重確屬實情;然而應該怎麼減、誰來減,甚至減負到底好不好,各方說法不一。就我詢問的幾位身周做中小學老師的朋友來說,既有人抱怨「現在小學教學莫名的加壓太多,學得太死,搞超前教育的結果是把每個孩子都當成了神童」,也有人認為「家長標準低一點就沒事,學生的壓力來自家長的期望值」。但至少有一點恐怕是共識:這些學習負擔並不是孩子自己想要的,而是我們成年人(不論是教育系統還是家長)施加給他們的,原因是我們想讓孩子按我們所期望的那樣成長。
中小學生減負,長期以來一直是社會的沉重話題。幾十年一直在喊減負,有些地方孩子們的書包卻越喊越沉,課外負擔越喊越重,休息的時間越喊越少。有數據顯示,中國的小學生每天課外寫作業的時間是2.82小時,時長已經超過全球平均水平的將近3倍。 中國網
中國的教育,就其根本而言可說是一種「結果導向的教育」,也就是說,在中國家長眼裡,教育往往是一種「為了特定結果的投入」。在這種「終點計劃」(destination plan)式的觀念中,終極目標是很明確的,為了實現結果就必須排除中間的障礙,因而人生就像一場漫長的征途,期間任何偏離目標的舉動或可能妨礙結果實現的行為(無論是看閑書還是早戀)都是不能容忍的。父母可以砸鍋賣鐵供孩子讀書,但卻會很難理解兒女的自由意志。當我的妻子名牌大學畢業後,厭倦了工作想做自由職業、在家帶孩子,她父親驚訝之餘脫口而出:「那我辛辛苦苦栽培你上大學幹嘛?」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為孩子設想的人生常常是一條直線:努力學習、考入名牌大學,畢業後成為人上人。我小時候,老家鄉下還常有家長滿不在乎地表示「不管讀書好不好,總歸有飯吃」,但現在這無疑會被視為愚昧。從嬰兒時起,中國人就鼓勵孩子立志:抓周時總希望孩子將來能有出息,最好抓一支筆;小時候問你將來想當什麼,最好是「科學家」,如果是想當一名廚師或木匠,那這樣平凡的志向通常並不被鼓勵。這些目標通常是高遠而功利的,無非是想攀入更高的社會階層;而國家教育體制還有自己的議程,想塑造「四有新人」。這樣,孩子能按自己的意志自由發展的餘地自然就很小了,是成年人不斷往他們弱小的肩膀上堆積份量,每一種力量都想著把他們塑造成我們想讓他們成為的那個樣子。
圍繞著孩子教育的所有焦慮,說到底就是對結果的焦慮:考不上名校(甚至大學)怎麼辦?在這種心態下,廣告也往往訴諸家長的恐懼感,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焦慮。我們很難設想一種沒有目標、享受過程的人生,因為現在這人生的享受是在終點,而不是在過程,過程中只顧奔跑衝刺,所以極累;但到了終點後又會有新的目標,或者就是根本茫然不知自己應該幹嘛了——很多黃岡中學的學生在大學畢業後精神生活都相當貧瘠,這是一種把人工具化的價值取向。由於那些目標大抵是相當功利的,例如考上名校,但一個人在成長中可能又會懷疑「那考上名校又是為什麼?」因此,很多中國人的精神危機都是在目標實現之際到來。不僅如此,功利的目標容易失驗:等名牌大學畢業後卻沒賺到大錢,家人的失望和自我的挫折怨恨就來了。這一功利目標或許可以提供強大驅動力,但這種驅動力卻是外在的、不穩定的,一個人難以自發持續還發自內心地享受它——除非那些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的「人生贏家」。
河南某所高中校園內的標語。 東方女性網
這是一種不斷適應變動環境的生存模式,法語中恰如其分地稱之為fuite en avant(「向著終點不顧一切地衝刺」)。之所以如此,恐怕在於中國社會嚴峻的現實:在這個社會尚未真正多元化的時代,正如周雪光在《組織社會學十講》所說的,由於社會的結構和人事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已把人們的生活機遇提早規定好了,「如果開始沒有進入快道,那麼對後來的影響非常大」。這兩年中小學教育幾乎到了軍備競賽的地步,除了年輕一代父母愈加重視教育之外,恐怕也與社會上普遍的階層固化焦慮互為一體:人們看到,機會和資源不僅沒有增多,甚至還更少了,而更好的教育是保證孩子未來競爭力的唯一根本,到處用人標準都要高學歷,名牌大學對個人命運的影響甚至比以前更大了,既然趨勢如此,那怎麼能讓人放鬆呢?
打個比方說,這就好像對一群孩子說:你們要在限定時間內跑到終點才有飯吃。在這個律令未被撤銷或弱化的情況下,孩子們勢必要被迫多練習來達成這一點。此時看到他們練得太苦,說要減負,但減負的結果卻是這些孩子的競爭力下降,最終還得面對殘酷的結果。換言之,現在所說的「減負」,僅僅是看到了「病症」的治標不治本之舉,除非社會整體的價值觀多元化,不同學歷、不同職業的人都能過上體面有尊嚴的生活,才能消除這種焦慮感。在完成這一轉變之前,所謂的「減負」,其實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是「用更科學合理的方式來實現目標」的手段問題,也就是說,減輕孩子負擔,但同樣甚至更好地達成目的。
這無疑是極難的。落實到現實中,為了貫徹教育局「減負」的要求,學校通常只是一刀切地減少課時和作業;奧數課不準上了,但小升初仍然要看奧數成績,其結果是那些老實減負的發現自己「上當」了。很多家長由此對學校的減負感到很困惑,一位朋友的孩子現在小學二年級,便抱怨說:「現在公立學校一味說減負,但教育方法不改變,只是放他們玩,2點就下課,學校又不準辦晚托班,我夫妻倆都要上班,不得已只能安排孩子去私立的晚托班,那幾個小時怎麼弄?好歹教點什麼吧?此外,關鍵是你將來考什麼?現在學而思也不上了,因為奧數取消了,但將來仍然考成績,那私立的就是有優勢,大家還得想辦法。」在此情形之下,單純「減負」的效果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家長們反倒要多花錢、多花心思去讓孩子學點什麼,而純粹的玩則無疑更是奢侈,就算不是「浪費時間」,看來也無助於加強他未來的競爭力。
三年多前,天津教育系統開始強力推進減負:小學升初中不再看成績了,通過搖號隨機分配;初中教師也開始互相調動,目的是打平教育資源,給小學生一個美好的童年。幾年下來,目前天津的傳統重點學校如耀華、南開等,初中部學生的水平據說已和其他普通學校沒有多大區別了。但減負只在公辦教育系統全面推行,其結果是這些名校紛紛將教育資源傾斜到自己辦的私立學校去。於是,天津一中不行了,天津益中崛起了;耀華不行了,耀華嘉誠崛起了;南開不行了,南開翔宇崛起了;二十中學不行了,雙菱中學崛起了。由於強制減負,課堂上不能多教,要想學得深,就要找老師在課外再補課,然後去考私立初中為數不多的名額。最終的結果是花錢更多而競爭更殘酷。
雖然一些地方教育部門年年下發文件整治此類現象,但是違規補課依舊火熱,並從之前的公開轉入「地下」。違規補課折射出家長、學生和老師的複雜心態與現實需求。 新華網
教育和醫療是改革開放時唯一沒有觸碰的兩大領域,因為擔心影響社會福利和公平性,但也因此,這些年來問題叢生。中國公立教育以壓低師資收入的方式超負荷承擔了過多的教育責任,工作時間之長與其勞動投入不成正比,以至於上海這些年從安徽等地輸入中小學師資,但六千元左右的月薪在上海僅相當於全市平均工資水平,在租房開支之餘所剩無幾。教育改革(減負、禁止老師補課、快樂教育、弱化應試選拔等)進一步擾亂了原有的教育市場,導致公立學校為保證教育質量和自身利益只能另謀出路辦私立學校。最終只是證明了一件事:無論怎麼改變,名校和中上層家庭肯定仍會有更好的應對措施和資源。
這就是「減負」的困局:在宏觀層面上,社會尚未多元化,學歷歧視和職業歧視使得人們提早就開始為自己孩子爭搶資源,而國家教育還負有自己的使命來塑造新人;在微觀層面上,公立和私立的「教育雙軌制」使得減負在實際推動時朝著與預期相反的方向發展。這看上去只是給孩子的負擔鬆綁的問題,但了解這個困局就能讓我們意識到:要解決這個「小問題」,需要一場漫長的改革。只有使社會進一步多元化並讓不同職業的人們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同時確保公立學校在教育中的主體性地位,改善基礎師資分配和福利待遇,確保不同學校在教學質量上的充分競爭並普及大學教育,到時「減負」或許才慢慢地不再成為公眾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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