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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時代轉型人物的命運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3期

關注時代轉型期人物的命運

孫顒 王雪瑛

王雪瑛:在當代文學研究中,有學者將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多年文學,劃分為新時期文學、1990年代文學和新世紀文學。相對以前的階段,這三十多年的劃分比較細緻。從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紀和當下,中國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中國當代文學也經歷著從擺脫「假大空」到回歸文學,從形式創新、文化尋根、新寫實到文學的總體性發展;全球化、全媒體拓寬了文學的傳播途徑,網路文學、類型文學、微博和微信等的流行,使得文學的傳播、交流和互動更為便捷,文學的價值觀念、審美形態更為多元。回首四十多年的創作歷程,寫作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文學的內涵是什麼?你的文學理念有變化嗎?

孫顒:生活節奏變快,社會演變加速,文學的「時期」自然縮短。跟隨走了四十多年,一成不變,無法想像。「知青」年代,或者說寫作初期,我回答現實問題,大約是考慮作品的出發點。到1990年代,以寫知識分子為主要內容,對中國百年歷史及其與知識分子命運的關聯,是思考重點,多了明顯的歷史感。這些作品,整體內容與社會意識形態的關係比較緊密。到本世紀初,我通過系列長篇隨筆,對自己的思想做了全面整理,有了自己的思辨能力,這以後的創作,「個性」更加突出,是在我獨特的觀察與思考基礎上形成的作品。儘管還是直面現實的寫作,但不是簡單回答現實問題,而是著力於關注人物的命運和內涵。

王雪瑛:你以明晰的語言概括了創作歷程中的三個階段。評論家賀紹俊指出,孫顒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也是一個面向未來的現實主義者,他對現實中的那些新人物、新現象充滿了熱情,他更願意去發現指向未來的積極因素,在新世紀以後的小說

創作中,你的這些特點表現得尤為突出。你是一個直面現實的作家,而現實在時空中既連接著過去,又通向未來。縱觀你的創作,特別是你的長篇小說,你是一個歷史意識很強的作家,你筆下的現實維繫著歷史的根脈,又流動著新鮮的血液,你的中篇,有伸向未來的萌芽。在你的創作中體現著對歷史、現實、未來的相互滲透和血脈相連,這是現實主義關照現實社會的方式,這是你對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一種理解和實踐?在時空中呼吸的現實,複雜的現實,也體現著一個作家知人論世的成熟。你如何理解作家的成熟?

孫顒:作家是否成熟,有許多指標,重要的一條,是不能人云亦云。至於模仿抄襲,那就不是成熟與否,而是另外的問題。就我個人而言,我思考歷史是為了分析現實,因為我基本認定,太陽底下無新事,至少可以說,沒有徹底的新事。但是,我確實不想止步當下,我努力注目明天。也許可笑,因為明天是很難預見的,想想無妨吧。

王雪瑛:在上個世紀80年代,先鋒派小說,現代派、意識流等文學觀念和創作形式,曾經風靡一時,直到新世紀以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重新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在中國社會面臨著巨大轉型和複雜變化的進程中,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有著旺盛的生命力。你在近四十年的創作實踐中充分地感受現實主義的生命力?

孫顒:在1980年代的寫作中,我嘗試過各種形式,主要是在短篇創作中嘗試。《幽靈》《新桃花源記》,這樣的篇名,聽著就覺得不是現實主義的。但是,寫長篇,我一直以現實主義為本,我喜歡托爾斯泰的風格,也喜歡18世紀歐洲作家們的作品。但是,我不排斥其他的風格,我會穿插引用意識流的甚至荒誕的、黑色幽默的手法。

王雪瑛:詩人、作家趙麗宏,提出過小說創作中寫實與虛構的問題。讀著你虛構的小說,他感到十分真實的境界。歷史中真實的人物,陳獨秀、周恩來、陳毅等,和你虛構的人物一起出現在你的小說空間里。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2015年度的諾獎,讓文壇關注非虛構的寫作方式。《雪廬》當然是虛構的小說,而你對真實歷史材料的運用,與虛構人物和情節的融合,這是你當年對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拓展?

孫顒:我喜歡大環境真實,具體故事人物虛構的形式。特別是寫到複雜的社會歷史變遷,你沒有比較真實的場景感,容易失之輕飄。但是,完全按真實的人物故事寫作,那是紀實文學,受到許多限制。《雪廬》確實是有意在這些方面嘗試。

王雪瑛:看現實堤岸上的上海如何飛揚著歷史的煙塵,看歷史的長河如何衝擊著現實的堤岸,在《雪廬》《煙塵》中,你為小說的人物命運的演繹提供深度空間,為對人性的探究提供複雜的境遇,歷史成為你深入認識現實的通道,成為你小說創作中的重要向度。

孫顒:如果長篇小說沒有歷史的深厚背景,我懷疑作家如何能堆砌起大樓?現在的青春小說,讀者主要是少男少女,他們歡迎愉悅的閱讀,對抗應試教育的壓力,比較少見歷史的參照。隨著年齡的增長,必然會不滿足過分輕鬆的內容。小說以現實生活為主要舞台,也必須搭建在歷史的厚土上,這是我的信念。且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的歡樂、困惑與痛苦,前輩十之八九都品嘗過。

王雪瑛:文藝評論家錢穀融先生指出,現實主義是一種有著頑強生命力的創作手法,現實主義是一條廣闊的道路,作家要在這條道路上馳騁,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要求作家有更多方面的準備,做到主觀的真誠與客觀的真實相統一的時候,才有現實主義,二者缺一,或者二者割裂,都不會有現實主義。你四十多年的寫作經歷一定對此深有體會吧,你怎麼認識當代作家面臨的考驗和挑戰?你經常考慮的問題是什麼?你如何看一代作家的局限?

孫顒:曾有一段時期,現實主義被誤認為沒出息的過時的表現方法,那是因為「文革」期間的「假大空」是以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名義大行其道,讓讀者厭煩了。錢先生提出主觀的真誠與客觀的真實相統一,是深思熟慮的結論。過去,有的作者誤入歧路,是在片面強調主觀真誠後形成的。知識分子強迫自己改造,明明看到現實是另一種樣子,還在懷疑自己的內心有問題。這種「主觀真誠」寫出的現實,常常是偽現實。至於根本不願意去了解現實真相,憑自己想像胡編亂造,那又是另一種歧路。當代作家面臨的最大難題,在我看來,是社會變化過於迅速,理論解釋不清,作家也往往看不透徹。心裡不踏實,所以面對現實寫作,對於當代作家來說是考驗。

王雪瑛:從新世紀開始,你暫停小說創作,在寫作中開闢新路徑,開始文化思辨散文的寫作,發表了《強盛的秘密》《發現的秘密》《金融的秘密》《語文的秘密》《生存的秘密》《思想的秘密》《人性的秘密》《命運的秘密》等長篇散文,視域宏闊,涉及歷史、文學、科學、宗教、哲學、音樂等,思接千載,心游萬仞,表現出很強的思辨能力。你看了很多書,你的思路灑向不同領域,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孫顒:我喜歡閱讀,從少年時代開始,一卷在手,喜上心頭。過去可以讀的書少,進華師大學習,閱讀面寬起來。後來,我搞出版,找書看,太方便了,真是不亦樂乎。我向來不偏文科,小時候更喜歡科技,玩電器,還想自製天文望遠鏡。後來的工作環境,要求我讀得更多,與科技社或者搞經濟的出版社討論選題更有專業性。新世紀開始,我決定暫停長篇寫作,閱讀的時間充分,就產生了系統整理幾十年閱讀心得的念頭。這就是那些長隨筆的來源。

王雪瑛:文理兼通的知識儲備是你的優勢。你是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思考,也是在自己創作的轉折點上思考,評論家賀紹俊說,你要為自己的小說寫作建造一個自己的「思想庫」。這些散文創作對你來說是一種積累和準備,應對一個全球化和互聯網的時代,建立自己的思想高地,穿越過多資訊的干擾,認識紛繁複雜的現實,這是你創作上另闢蹊徑的必要準備,超越自己的重要保證,你完成自己預期的目標了嗎?你對自己有怎樣的評價?這些散文集結時,為什麼用《思維八卦》作書名?

孫顒:賀先生對我鼓勵多多。坦率地說,那八篇長隨筆,對於我釐清自己的思考,形成較個性化的思維能力,十分有益。我很自豪的是,許多思考被時間所驗證,站得住。寫於金融危機前四五年的《金融的秘密》,關於衍生交易的風險,關於美元特殊地位造成的麻煩,與後來發生的情況相似。為什麼用《思維八卦》作書名,有好多朋友感覺奇怪。他們說,你的思考很嚴謹啊,一點也不八卦。其實,我正是反對把古人的「八卦」理念,關於天地人關係的思辨,用來演繹和指代家長里短的七拉八扯。單講那符號,長線短線,構成了巨大的表現能力,以後被歐洲人電報的編碼借用,進一步,啟發了電腦0和1的語言,幾千年前中國古人的智慧何等高超。

王雪瑛:當你完成這批文化隨筆後,你的小說告別了《雪廬》時代,開始了《漂移者》時代。你開始了超越自我經驗的小說時代。你的小說開始面向這個新時代,展開對新時代的發現。塑造這個時代中的新新人類,如《漂移者》中的馬克,《午夜交易》中的外省青年小艾,《拍賣師阿獨》中的阿獨。

孫顒:你說得不錯,當我重新進入小說創作時,我決定與過去熟悉的內容告別,力爭表現當代生活中的新鮮人物。《思維八卦》所思考的大量問題,是我的底氣,我敢於面對當代令人困惑的生活。

王雪瑛:真與假是涇渭分明的嗎?誰可以一生守真,絕不作假?《拍賣師阿獨》(《上海文學》2010年第6期)是一部可讀性很強的小說。真與假,這真是一個值得追問的命題。它是商業運作中無法繞開的問題,也是現代社會人與人關係中的關鍵問題。小說開篇明義直接點明了小說主人公的身份,對於拍賣師這個職業來說,一口真與假,分量越千金。你塑造的阿獨,猶如一張試紙,你將他插入滾滾紅塵,試驗著在熙熙攘攘的利益往來中,他到底可以保持多久的真?他是你對真善美寄予的理想,他也是你對人到底是不是可以完全恪守真的疑問?

孫顒:本世紀恢復小說創作之後,我給自己三條簡單的追求:一、人物新鮮些;二、內涵深一些;三、故事有趣些。這三條要做到,其實不容易,或者說,要符合一般讀者和文學界的不同審美標準,很難。《拍賣師阿獨》,也許多少達到了。發表出版七八年後,還有人努力地在改編電影和滑稽戲。現實生活中,當然有不少追求真善美的人物,否則我們的社會早就垮了,只是他們不被看成主流而已。我相信,幾千年來,哪怕在歷史上最荒唐的年代,人類也不乏堅守文明的一群。當然,阿獨他們,被視為眼下的異類,活得艱難。

王雪瑛:拍賣師阿獨,有人物原型嗎?塑造這樣的人物,可以直擊商業社會的本質問題——誠信,誠信的缺失,虛假的蔓延,你以此為關鍵詞,揭示現代商業時代,價值多元的中國社會的主要問題:「修為無人見,存心有天知」的自律自省還能留存在我們現代人的心中嗎?

孫顒:阿獨,是多個人物的重合。最早的啟示,源於多年前一次訪美,那是我和出版界朋友們的團。有華人富翁請我們吃飯,他是大收藏家。飯後,要我們去看他的藏品。當時,我們明白了,這頓飯,是瞄著我們團里一個藝術家兼藝術品鑒賞專家的。富翁家那一大平層的藏品,足以裝備一家中型博物館,大的如皇帝龍椅、唐三彩之類,小的則是眾多字畫玉器瓷器。我們那位鑒賞專家,看了一兩個小時,不管主人如何眉飛色舞地介紹藏品來歷,只是「嗯嗯嗯」地應付。告辭出門後,我問,你怎麼只有一個「嗯」?他反問,你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說真話,那上億的收藏,除一點瓷器是真貨,其他大部分是假的,我說了,他不跳樓?說假話,我又不願意,所以只能「嗯」。後面,他又詳細講了判斷眾多假貨的理由。我構思此作品有十來年後才動手。

王雪瑛:你在創作談中說,這篇小說難以結尾,我為此苦惱了很久。「當阿獨,決定以自我放逐作為懲罰的時候,我才鬆一口氣,寫下了最後幾段文字。」為什麼?一個執意與「假」劃清界限的文化人,最後為了幫助被騙得傾家蕩產的恩人,不得已也做了假,你對筆下的人物,突破了他自己的底線,感到難以接受?你堅守,誠信是人與人,是健康社會關係的底線。小說讓我想到了蘇童的話,「所有的寫作,最終都一樣,必須用最世故的目光去尋找最純潔的世界。」我感覺對小說而言,尤其如此。你怎麼看?

孫顒:在一次讀者見面會上,善良的讀者表示不滿意《拍賣師阿獨》的結尾。有一位老人說,你把這麼好的人放逐,太狠心。其實,我要的就是這結果,大家同情阿獨的結局,說明世道人心,公理未失。小說不可能解決現實生活解決不了的難題,硬去添歡喜結局,就是虛假。小說能夠讓讀者關注主人公的命運,有所同情,有溫暖和盼頭,就不錯。

王雪瑛:《午夜交易》描寫了一個外省青年小艾,大學畢業後留在上海,青春的熱血在午夜激蕩著,他每天出現在一家代理個人外匯交易的公司,進入屬於他的玻璃空間中,這就是他的工作,夜夜在此參與驚心動魄的全球外匯交易。除去紐約和倫敦的金融市場休市的日子。靠著他的數學和金融的天賦,三十齣頭就已經擺脫了貧窮,獲得了財務自由。然而他辛苦掙來的錢卻被代理公司洗劫一空,他又跌入了命運的谷底。通過他命運的起伏跌宕,小說關注了現代化的城市中新型的職業、青年的命運和心靈世界。對於小說家來說,現代化、全球化不是一個個概念,而是與之息息相關的人物命運。對於作家來說,以虛構的故事和塑造出來的人物,去揭示我們這個時代的內核,這是創作的目標,也是寫作的快感。今後的小說創作中,你還是會關注現代化城市新的脈動?

孫顒:《午夜交易》是本世紀回到小說創作後的第一部。從人物和故事上講夠新,目標是達到了。我不滿意的,還是在小說的結尾,依舊想解決現實中無法解決的問題。我會一直關注新的社會脈動,但是,絕對牢記,不試圖用作品代替生活解決難題。

王雪瑛:代理外匯交易公司總經理捲走全部資金,預示著現實的波詭雲譎,風險隨時會淹沒奮鬥的果實,圍棋老趙的出手相助則顯示著世道人心中還存著溫暖和善意,這也是你對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現實世界世道人心的理解?

作家二月河說,「我覺得文學應該是寒冷和溫暖都要書寫,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寒冷也有溫暖,反映這樣一個真實的世界,人們才會感受到你是一個生活在人間的作家。」你怎麼看?

孫顒:進入市場經濟之後,中國人普遍感到的是社會少了溫暖,多了爭奪和欺詐,我承認現實的嚴酷。文學作品表現寒冷是生活的反映。但是,溫暖始終在你的身邊,你可以看到,也可以視若未見,二月河的話在理。朋友批評過我,說我筆下多了點理想,少了點尖刻。我認真思考過這批評,也有意識地增加了對社會負面的關注。我不願意把人生看得過於黑暗。我堅持對人性的分析,一半天使一半野獸。文學作品可以對獸性無情鞭笞,但更要敢於發現和張揚人性中的美。

王雪瑛:《哲學的瞌睡》(《上海文學》2016年第2期)一語雙關,關注了高校的文化生態。從學術大家名師古教授弟子們的不同選擇中,呈現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形態,是堅守學問,還是經商從政?當然小說沒有停留在人物選擇的不同,而是深入挖掘他們的內心世界,中篇的容量中已經涉及了這些問題,因為小說專註於寫人物,寫出人物的心態和校園的氛圍,讓小說超越了一般的問題小說。小說為什麼選取古教授的女弟子、報社記者的視線來展開小說情節?

孫顒:從藝術結構和作品內涵上講,《哲學的瞌睡》比《拍賣師阿獨》更好些,但是,前者的影響主要是在文化界,一般讀者未必欣賞。作品對當下知識分子的困境,特別是高校知識分子的表現,也是我多年關注的結果。不是在形式上選擇經商或從政,而是知識分子的道德文章、靈魂良心。知識分子的矮化,是民族的危險。你提到一語雙關,很確切,我的意思可能更寬廣些,不僅僅限於高校的文化生態。我的感覺,不該瞌睡的地方,渾渾噩噩的瞌睡蟲太普遍了。至於選取女弟子兼報社記者的視角來展開情節,僅僅是結構的需要。有女作家說,我寫的女記者不夠女性味,也許寫女性是我的弱點。

王雪瑛:校園生活相對而言是平穩有序的,而《哲學的瞌睡》以戲劇性的情節來展開小說,哲學家古教授在他的八十五壽辰即將到來之際,在學校準備慶祝他從事教學和科研六十周年,舉辦國際學術論壇即將揭幕之時,卻選擇離家出走。小說在戲劇性的衝突中塑造人物,重點刻畫了古教授和他的兩個大弟子,一個是選擇從政,成為校長的莫名,一個是堅守學術研究,成為德國著名大學的教授郭文,還有就是小說的敘述人「我」,報社的女記者。這四個人物從不同性別、不同職業、不同個性與為人,構成了對比的關係,豐富的人物層次,在有限的中篇構架中,涉及更開闊的生活維度,展開了你對知識分子的認識和塑造。請說說,你對這些人物的看法。

孫顒:你說校園生活平穩有序,是我們的理想。1982年從華師大畢業時,我的第一志願是留校,原因自然是喜歡大學裡的書卷氛圍。後來,因種種原因,我不得不離開母校,這是我長遠的遺憾。現在的大學,比之社會上的官場、商場,也許依舊比較簡單,但是,已經離我們的期望相距甚遠。你說它秩序井然,恐怕表面成分多些,學生們依然是到點去教室聽課,老師依然是準時踏上講台。從深處說,學生求學的純真,老師教學的無私,與我們在校時,很不一樣了。我一直想寫一部反映知識分子在商業大潮中異化的小說,苦於找不到合適的角度。《哲學的瞌睡》,是我醞釀很久,構想出的框架。有人問,你為啥不寫《中文的瞌睡》,拿我們哲學開涮。我得聲明,我對哲學非常尊敬,歷來崇拜。但是,我需要一種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強烈對比,拿哲學說事比較合適。因此,古教授與他的兩個大弟子,是結構的必然。其中,最讓我費心思的,是古教授的活動,正面表現優秀老教授的作品不少了,很容易寫得一般或蒼白。小說結尾,古教授似乎妥協、實質並未妥協的瞌睡,自我感覺是構思時的得意之筆。至於莫校長,這種知識分子出身而在官場中忘乎所以的蛻變角色,並不鮮見,我沒有刻意渲染他的劣行,而著力於他內心晦澀的表現,也是想區別於一般的暴露官場的作品。第一人稱的女記者,寫女性,非我所長,但增加色彩,古教授的弟子們,清一色男子漢,似乎枯燥,何況也不符合當今文科中性別比例的現狀。

王雪瑛:知識分子是你的小說創作中關注和塑造的重要形象,你的長篇小說中塑造了幾代知識分子的形象,涉及了不同的歷史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而《哲學的瞌睡》中,你重點聚焦於當代知識分子,通過這些人物的塑造,體現了你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剖析。當代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心靈歷程,標識著當代人的心靈世界和精神內涵,在以後的創作中,你會重點關注吧?

孫顒:關注知識分子題材,與我的生活經歷相關。除去下鄉當知青的十年,我的主要生活場景,一直與知識分子有關。從小是家庭家族的影響,大學之後,是在出版圈和文學圈工作。與家族有關的故事,我在上世紀末的三部長篇小說里大體寫過了。最近,我寫當代人生活的幾部中篇,以知識分子為主要對象的,是《拍賣師阿獨》和《哲學的瞌睡》。前一篇,似乎是知識分子中的另類,但確實是商業大潮中很值得關注的部分。文化收藏,文人歷來所好,眼下商業價值巨大,情況肯定變得複雜,《拍賣師阿獨》發表多年了,一直沒有被忘記,今年還有人想改編為滑稽戲。比較而言,《哲學的瞌睡》,更加符合知識分子題材的常規。今後,我還會繼續寫知識分子的生活,但是,一定要找到比較特殊的人物和故事,才會動筆,以免重複自己前面的作品。

王雪瑛:有評論家指出,中國當代小說應該是屬於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因而在人類性、民族性、審美性上如何契合全球化語境,也是作家不得不深入考慮的問題。你對這些問題怎麼看?

孫顒:中國經濟已經匯入世界大潮,文學似乎也必然如此,自我欣賞,自己玩自己的,顯然不可能。但是,你不得不承認語言的障礙很大,至今,中文的翻譯,主要是文學語言的翻譯,還是艱巨的課題。好在年輕一代的學者和作家,通幾國語言的越來越多,西方人學中文的積極性也日益增加,以後的情況會越來越理想。至於各方面如何切合全球性語境,是雙方面的問題,我們需要全球視野與胸懷,海外也需要理解中國文化的特別意味。其中的關鍵,是要有更優秀的中國作品來吸引普遍的讀者。在《百年孤獨》等一批作品出來之前,對拉美文學的熟悉與閱讀,肯定也不是大眾的事情。

王雪瑛:你不同於專業作家,先後擔任過出版部門和上海市作協的領導工作,同時始終堅持文學寫作,你身處社會實踐的一線,在被工作佔用大量時間的同時,也獲得了在工作中認識現實、觀察社會的各種機會。你的小說有著開闊的視野和鮮活的現實。這樣的人生經歷對你的寫作有著直接而重要的影響,是不是成為你拓展自我經驗,積累素材的方式?而拓展經驗、認識經驗、處理經驗的能力,意味著一個作家的創新能力,持續創作的能力?

孫顒:因為工作而不能全身心投入創作,實在是很苦惱的事情。我安慰自己,工作可以提供別人難以直接觀察到的問題的機會。我常常在晚上寫一千多字,不敢多寫,因為明天一早要上班。這個進度寫長篇,真是苦。我被迫養成想多寫少的習慣。在落筆前,要寫的東西,我已經想得很熟悉了。

當然,我處於社會實踐的一線,經常處理比較複雜的問題,主要是各種人與事的矛盾,對人物命運及其性格脾氣的觀察了解相對深入,這對於寫作自然不無好處。麻煩也有,像《哲學的瞌睡》出來,若干朋友問,那個大學校長原型是何許人?哪有原型,僅僅是對眾多從政的知識分子做了抽象概括而已。

王雪瑛:這說明你人物塑造得逼真。有評論家指出,如何書寫現實,如何找到揭示現實和疑難的方式,這是當代作家面臨的困境和挑戰。從你的近作《哲學的瞌睡》《不可逆》來看,你以中篇小說的方式直面現實,直面當代人在時代轉型期的人生狀態。中篇小說適合你與轉型的時代短兵相接,捕捉和傳遞時代的氣息?

作家常感嘆短篇之難: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講好一個故事不易。中篇是不是從容些,寫好一個中篇的挑戰是什麼?

孫顒:我曾經想以長篇直面現實生活,也做過若干嘗試。可以寫,但很難,做得好更是異常吃力。中篇小說似乎不苛求歷史的深度,生活場景的廣度也可隨意,因此適合表現比較貼近的時代。短篇,當然也是表現當下的好形式,那就看你選擇的題材和角度,究竟適合中篇還是短篇。我給自己的標準,包括人物、故事和內涵這幾個方面,寫短篇往往不容易充分展開,所以我寫中篇順當些。如果碰到特別精緻的構思,我還是會寫短篇,最近手頭未完成的作品正是短篇。

寫中篇小說的挑戰,我最近的感受,尤其是收場。《拍賣師阿獨》《哲學的瞌睡》和《不可逆》,最不容易寫好的是結尾,結尾要畫龍點睛,要餘音繚繞,實在煞費苦心。

王雪瑛:現代高科技的發展快速地更新著現代人的知識結構,也挑戰著作家的知識結構,影響著作家對人與未來的思考和認識。劉慈欣的《三體》獲得世界科幻最高獎項雨果獎,引發了讀者對科幻文學的關注,你對科幻作品或者對高科技含量的文學作品關注嗎?

孫顒:我沒有寫過科幻小說,但是,我一直是跟隨新科技前進的。《門檻》中的故事,涉及基因科學的前沿,《縹緲的峰》對黑客和反黑客的問題做過相對深入的了解。我的長篇隨筆《發現的秘密》集中講科學發現的難題。可以說,我一直喜歡科學知識,閱讀相關書刊也不少。我覺得,當代作家,特別寫當代社會,難以迴避科學的長足發展,同時也不能忽視科學飛速發展可能帶給人類的麻煩。

王雪瑛:在《人機相較,價值觀是優勢》一文中,韓少功以幽默的口吻,探討著互聯網時代的重要命題,當化身為Master的人工智慧,完勝當代人類圍棋高手的時候,高度發展的人工智慧將如何影響人類的未來?將對文學和寫作造成怎樣的衝擊和影響?

孫顒:生命的世界,是非常複雜而自然的體系。優勝劣汰,是保證其豐富性和不斷進化的基本法則。用非自然的辦法,干預其進化,導致的結果,可能比我們可以想像的要嚴重得多。

我是圍棋愛好者,對人機大戰當然會關注。我知道,在圍棋規則不改變的前提下,機器戰勝人類的趨勢難以阻擋,因為它不但有遠遠快於人腦的思考分析速度,而且精確,不會犯錯,即使是圍棋職業高手,在整盤棋中不犯錯的概率也極小。你注意到,我加了個「圍棋規則不改變」的前提,因為一旦改變,機器就要重新學習。這個事實說明,機器所有的本事,來自學習人類已經做過的事情。人類尚未做過的,它就得等人做了以後再學習。所謂的大數據採集,必須是對已經有的東西的採集,所謂推理,也需要在已經驗證過的邏輯基礎上進行。機器再聰明,完全「無中生有」的事情,似乎還做不到。我注意到,關於圍棋機器人的升級,最近的媒體報道,它的學習能力大大提高,已經可以不依賴人類曾經獲得的經驗。我反覆思考,尚不能贊同媒體宣傳的意思。在我看來,它還是在人類劃定的框架內活動,僅僅因為它的計算速度大大快於人腦,所以它可以涉足人類來不及探索的範式。說它可以離開人的大腦的創造力的拐杖,是高看了它。文學的最高境界,是創造,「前不見古人,後少有來者」的作品,那才是佳作。因此,我不擔心人工智慧可以完全取代作家,它大約可以在流水線生產的文字製造方面部分代替人腦,這是我的基本看法。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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