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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毅衡:逃兵的名譽

逃兵的名譽

趙毅衡

海明威的成名作《永別了武器》,主人公是個戰場逃兵。小說的高潮,是一次世界大戰時,義大利軍隊在卡波雷託大潰退。主人公「我」,千辛萬苦和同伴一起逃回自己人方面,卻撞進軍法憲兵的攔截線:士兵被趕去重組部隊,軍官全部槍斃。行刑之前,一個個在」軍事法庭」走過場:

「就是你這樣的人叛變,我們才丟了勝利果實!」審判官說。

「你經歷過退卻嗎?」這個軍官反問。

「義大利永遠不應當退卻!」

「那就趕快開槍,別再問這種呆瓜問題了!」但是主人公動作比子彈快,跳河逃脫了,讓小說寫得下去,再來一番生離死別。海明威的這部半自傳小說(他本人在義大利前線受了傷,但是他的任務只是分巧克力),並沒有損害他一心打造的「硬漢子」形象――這種糊塗戰爭,不逃白不逃。

可見讀者也認為,人生總有不得不逃跑的時候。

英格蘭的幾乎每個小鎮,都有一個設計各異的陣亡將士紀念碑,上面刻了一次與二次大戰本鎮犧牲官兵的名字。最近,有些人發起運動,要求刻上「漏掉的名字」,即作為逃兵被槍決的那些人。理由是:很多所謂逃兵,有不得不逃的原因:醫學界都認為「炮彈休克」(shell shock),的的確確是一種神經創傷,不是貪生怕死的推諉。這些人需要的是治療,像其他受傷的士兵一樣。

這麼一說,逃兵只不過是傷員,無需槍斃。女作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卻認為不是如此簡單,1996年獲得布克獎的三部曲(1991,1993,1995)是一部真人真事混合想像的傑作。著名的心理學家裡法斯(William Rivers)在一次大戰期間創造了「戰地心理治療」這門學科。在愛丁堡附近的軍人醫院,他先後治療過從索姆河泥濘的戰壕里撤下來的一些軍官,包括詩人薩松(Siegrfried Sassoon)和歐文(Wilfred Owen)。

其實里法斯的病人中,薩松是唯一毫無「炮彈休克」癥狀的。這位詩人是個神經堅強的戰士,獲得過勇武勳章。他公開宣布不願意繼續作戰,這場屠殺已經毫無理智可言。但是把他送上軍事法庭,影響太糟,於是英軍宣布他「神經不健全」,送到里法斯的醫院來「治療」。

寫的是沒有槍炮聲的戰場,兩個思想敏銳者的鬥爭。像這樣的故事,能寫成小說,要有傑出的敘述才能。2001年該小說改編成電影,導演麥金農(Gillie MacKinnon)有敢於接受挑戰的勇氣。

在我看來,恢復了逃兵名譽的,是最好的藥物——距離。

海明威的逃兵主人公,本來就是一個美國青年志願到義大利參戰,哪怕逃了也是硬漢,這本不是美國人的戰爭,有民族距離;薩松早就不被視為逃兵,因為他是有才華的詩人,讓詩人在戰壕的泥濘中腐爛,是不道德的,這是才華距離;美國詩人龐德為墨索里尼作反美宣傳,1946年面臨叛國審訊,卻被國會圖書館授予玻林根詩歌獎,這是名聲距離;至於英軍九十年前軍法槍斃的近四百普通「逃兵」,現在有人提出他們的名字不應當依然浸泡在恥辱里,這是時間距離。

有時,需要這四種距離同時起作用。例如周作人在八十年代名聲大振,又例如胡蘭成最近大受文學界激賞;甚至蘇青,梅娘,這樣的三流作家,也成為大學教授和他們的博士生研究對象;至於曾國藩成為治國能臣,李鴻章成為愛國人士。距離看來真是一把萬能的放大鏡――指到哪裡就放大到哪裡,局部放大後,對比度,邊界線,自然模糊。

我這不是指責國人健忘―——明顯洋人使用距離放大鏡,比我們慷慨得多。

沒有這幾種距離,逃兵殺無赦,死不足惜,而且遺臭「萬年」。要證明這一點,太容易。

2017/3/24

SATURDAY

本文刊載於《有個半島叫歐洲》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圖片均來自網路

責任編輯:武學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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