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殺 牛
1975年深秋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下午，聽說隊部殺牛，還不到五點鐘，社員們就自行散了早工去看熱鬧，跟大人在田間一起勞作的我，正是好奇的年齡，也跟著去了。走到平常白天搭著木橋的隊屋西南角護溝邊，卻發現砍我家菜園那棵大穀皮葉樹做的長橋，已經踩斷了。只得從唯一的進出口——東門繞進禾場。
隊部禾場已經聚集了幾十個人，連平時不參加開會的家庭婦女何春秀、唐喜珍也都來了，老黨員郭菊秀自然也來了。畢竟，這樣的場面並不容易看到，毛主席說過：「牛是農民的寶貝」，作為標語寫在隊部的圍牆上。牛當然不輕易宰殺，幾年才能看到一回。再說，龐然大物的牛，由一個小個子的人去殺死，比殺豬觀賞價值要高。
請來的屠夫是個一米七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將幾把長刀往隊屋穀倉地面一放，一邊將一條藍色的長圍巾往腰間系，一邊朝生產隊長王禮初發出指令：「叫人把牛牽了轉圈圈，轉昏它的腦殼！」
還沒等王隊長指派，抹子就積極地跑去牽了已經拴在禾場邊石磙上的牛，那條叫大牯子的牛很老實，跟在抹子屁股後面繞隊部禾場散起步來。
最先發現牛有異樣的是鄒銀秀：「牛隻怕曉得自己要死了啵？在流眼淚呢。可能看見了刀聽見了響聲喲。」何春秀就念了幾遍「阿彌陀佛」，感嘆地說：「遭孽啵！只有變牛活得沒味，一世累得要死，到老還要挨一刀。」
全五伯伯介面說：「變豬都划得來些，雖說臨死要挨一刀，一世吃了睡睡了吃，不用做事，圖了舒服。」
那牛其實不算老，7歲不到。隊里有大、小2條母牛，4條成年牯牛，去年「雙搶」中大牛婆在40℃天氣犁田時累得早產的那條小牯子，也已經長大，而牛欄屋只能容納6條牛過冬，生產也只需要6條牛就夠了，不淘汰大牯子淘汰誰呢？
我想吃牛肉，這時卻又孩子氣地想：牛這時候應該不顧一切地掙脫韁繩，跳進護溝游過去，朝天邊猛跑，直到跑到沒人的地方去。現實是，牛一點也沒逃脫的意思，老實巴交地跟在抹子身後走著。
看牛已經轉了七、八圈，屠夫又提要求：「有鎚子沒有？最好用鎚子錘它的腦殼兩下——萬一動刀時發起狂來，就麻煩。」
抹子就將牛繩交給全三伯伯重新拴好在石磙上，自己進隊屋裡搬出大鐵鎚，對準牛頭揮舞起來。婦女們將頭扭到了身後。我聽了屠夫的話，覺得生死關頭牛也許真的會猛往前沖，鼻子的痛楚總不如命要緊呀！它那兩隻角應該是防身的武器，雖是馴化了的牛的後代，殘存一些野性是完全可能的，抹子若被頂中倒地，再一踩，不死也要脫層皮啊！
直到抹子一錘擊中牛的腦門，它也只是順從人的安排——也就是命運的安排。
牛視死如歸。不愧是社會主義的牛，不愧是得過毛主席奉承的牛——那標語寫在牆上它看過不知多少遍了，廣播里隔幾天就念毛主席語錄：「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它也許能夠聽懂，於是便有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覺悟，連生命都樂於奉獻!
隨著一聲「砰」地悶響，牛被錘得一隻前腳跪下，但很快又立住了。抹子的第二錘接著又砸了下來，這下沒砸中腦門，偏向右角，牛隻是渾身顫抖了一下，將頭昂起，抹子不好下錘了。
屠夫看牛溫順，說聲不用砸了，左手把住牛角，瞄準心臟部位右手一刀捅進了牛的脖子，停留片刻後猛地拔出，頓時血流如注。牛「哞」地叫出聲來，支撐不住，先是一隻前腳跪下，接著另一隻前腳也跪下，幾秒後整個身子轟然倒地，嘴裡發出一聲粗重的嘆息，在腿部的抽搐中，牛漸漸閉上了眼睛。
一個小時後，20多戶人家都分到了牛肉，多數人是臨時搓的草繩捆了提著，只有何春秀、朱大伯母是帶了竹籃來。
我捆肉時，又發起了獃想，覺得那牛如此溫順，是早已經不想做這苦命的牛了。它3歲時，還沒有享受一下性生活樂趣，卵子就被譚金榜割去鹵了做下酒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下田幹活，辛苦至極，還不時被呵斥、鞭打。它想早點變人或其他高等動物。憑它的表現，我想，是有資格做人的。
全五伯伯對胡又雙說：「狗肏的抹子，你好狠心啰，做得屠夫。」餘二伯母介面：「么子做得屠夫？今天硬是做了屠夫呢。」其實，這一點大人不知道，我們做學生的早知道，看過抹子殺鴨：砍掉鴨子腦袋後讓它在地上跑圈圈，讓血噴濺畫出鮮艷的圖畫，然後握刀站一旁著笑嘻嘻地欣賞。
抹子抗辯道：「你們啊，未必提了肉回去會丟掉？事，總得有人搞唦！」他沒讀過多少書，有些辭不達意，其實是批評大家虛偽，怕殺生卻喜歡吃肉。
抹子越這樣說，大家越有說他的興趣：「四隊的彪腳倌說，做了屠夫硬是要殺滿一萬隻豬才能免除罪孽，他殺到如今60多歲了還差一千多頭，我看你何式搞？」
抹子就回了一句：「就按你們說的，專門做屠夫殺豬殺牛去。」他這麼一說，大家倒不好再說什麼，提著牛肉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他們的鼻子，已經聞見熟牛肉的香味了。
抹子後來還真的兌現諾言，每年做一陣臨時屠夫：臘月里和鄰居李伏初一起替人家殺年豬。其它時間，他主要放養鴨子，長年累月，渴了就喝一捧不知含有多少農藥、化肥的塘水——他不怕臟是著名的，我親眼看見他在抬雞籠子時，接連捉住從雞屎堆中爬出的兩隻比五分硬幣還大的土鱉丟進嘴裡吞下，當時，他堂兄胡孝雙說這東西活吃能治胃病。他也曾活吞過泥鰍和鱔魚。
1992年，家境較富裕的抹子查出患了肝癌，巨痛中，他拋下堂客和一子一女，吃老鼠藥自殺，終年36歲。
2006.8.30.北海村
▼歡迎關注本公眾號，敬請各位尊敬的讀者轉發，讓作者花費心血寫出的文章產生社會效益▼
TAG:第一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