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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17世紀的藝術家,竟然來自未來

如果你有藝術家的天賦,卻最終一事無成,那麼,你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時間旅行,前往過去。我們在藝術史上看到形形色色的藝術家,我們常常覺得他們不是正常人。

如果,他們其實都是時間特工呢?

糖匪為我們展現了這些藝術家的另一種人生,在單向時間旅行的囚籠中,也許只有藝術家這樣的人能夠生存下去。

Time travel

 12 Stories

岸部眞明 

00:00/04:13

【 夜 巡

作者 | 糖匪

1

人一生只出生一次。

藝術家例外。被暈乎乎地丟到冷酷世界的滋味,他要嘗上兩回。

當然,也不是非得這樣。他還可以選擇死。

我不知道哪種更殘忍。追根究底,該怪我媽。

她不該把我帶到這世上。

來源:enkel dika

孕檢結果測出我會是個藝術家,她還是把我生了下來。沒有正常女人願意自己的孩子是藝術家。她們寧願自己的孩子是罪犯。畢竟做罪犯只需要終身帶著電子禁錮器,活得比別人小心翼翼點罷了。

「我恨那個老妖精。從我出生起到現在一直都挺著那對嚇人的奶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高飛撕扯著頭髮,直瞪瞪盯著散落在地上的十多幅版畫。

我看著他默數三下。高飛開始沖那些畫吐口水。不可遏制,源源不斷的口水從他嘴裡噴射到那些畫上。那些畫都是他來到真理營里後搗騰的東西。同一個主題——他的母親。

我默默從他身邊走開,推門出了營房,沿著棧道走近蘆葦叢中。

高飛以前不這樣。

在來到真理營前,這個人曾經是我的朋友和同行。他對氛圍獨創性的營造令我無限欽佩。在他的景物畫里,影子與輪廓輕靈浮動於色彩之上。我從未想到,他會變成這副德行。先是貧窮,然後是真理營,你幾乎不能怪他。

我也許更瘋。我們誰也沒好到哪裡去。

真理營要的就是這個。一群被逼到絕境的瘋子。

「你們的母親都是出類拔萃的女人。出類拔萃的愚蠢。而你們統統繼承了她們的愚蠢。你們這些一時衝動的後果,一樁傻事的副產品。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們沒有活著的價值。」這是真理營的歡迎致辭。我們踏上真理營在明島基地的第一天,就受到了基地負責人,也是我們的監管員的熱烈歡迎。之後的每一天,也都沐浴在同樣的溫暖里。不管發生什麼,有時候哪怕什麼都沒發生,那個人都會把我們的所有的問題歸結到我們的老媽身上——都怪那些女人生下了你們。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摧毀一個人的了。質疑他存在的意義。

那個基地負責人連皮帶肉撕下我們的顏面,連做人的基本尊嚴也剝除凈盡。她真是擅長這套。所以管理局才派她來做我們的監護人,確保我們真的徹底絕望。

——唐納德。什麼樣的女人會叫唐納德。

入營歡迎式上,當她自報姓名時,我不小心笑出了聲。於是入營當天就「參觀」了禁閉室。此後沒多久,理所當然成為禁閉室的常客。

我不該得罪唐納德。我的命運在她手裡。

不過知道這點的時候已經晚了。

再說,即使知道,也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和唐納德天生不對付。即使我當初沒笑話她的名字,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那是一種類似天敵之間浸淫在血液里的相互厭惡。難以克制,也難以掩飾。我總能洞悉她言行里的虛張聲勢,那些烙刻著真理營印記的偽善和自以為是;而她也早就看穿我謙遜順從態度下的嘲諷與不屑。

我早就識破他們——她和她的真理營那點手腕。

來到真理營里的第三天我就明白了怎麼回事。我才不在乎她把我們說得和廢物一樣。她就是想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廢物。甚至逼迫我們丟棄自己的姓名,統一用可笑的上上世界的卡通動畫片人物來互相稱呼。只有這樣,接下來,他們才能徹徹底底操控我們,乖乖的按他們說的去做。

事實上,對真理營而言我們絕對不是廢物。

如果是,他們也不必這樣大費周章折騰我們。由我們在外面自生自滅好了。那樣更簡單。這一切,無論是真理營在島上的基地,還是唐納德和她的同事每天對我們的調教,最終只會證明是管理局的一步棋而已。

管理局就叫管理局,真理營的上級機構。他們的職責,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確保人類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根據終極AI 智腦的計算結果,來控制人類方方面面,無一例外。介於人類這一未能完全進化的物種在過去幾千年曾經犯下無數次可怕的錯誤,好幾次都差點將自己和所居住的行星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管理局那麼操心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但是,什麼樣的道路,對人類來說算是正確的道路?

對於這一點,我顯然沒有管理局有把握。

管理局堅信他們所做的決定是百分百的正確。因為智腦不會犯錯。因為他們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終極AI智腦計算後得出的結果。

零或者一。就那麼簡單。

智腦強大的學習能力和運算能力足以處理人類文明的所有問題。並不是所有問題都能得到百分百解決,但智腦能窮盡各種解決方案並計算出相應利弊,以及一百年內造成的影響,最後做出人類利益最大化的那個決定。

我們做的每件事,能夠成功,是因為智腦經過計算認為它是正確的。

我們所有人,之所以存在,也都是因為智腦經過計算認為我們是正確的。

還真多虧了智腦。

要不是它認為我是「對」的,我也就根本不存在了吧——或者死於意外,或者我媽根本沒把我生下來,再要不就是我媽就根本沒被生下來。

「你看,這就是一個悖論。」我對著空氣大聲說。「我還好端端活著,說明智腦認為我是『正確』的。可我如果是正確的,為什麼會來這個鬼地方。」

「因為你是藝術家。因為我們他媽的是藝術家。」奇奇吃吃笑起來。「藝術家都要來真理營。」

我沒搭理奇奇,收回手裡的竹竿,又抓了條蚯蚓綁在竹竿頂端的鐵絲環上做誘餌。就在剛才說話的時候,一隻螃蟹迅疾地咬住誘餌。等我反應過來準備收竿,他早已經帶著誘餌鑽回蟹洞里。

我嘆了口氣。

理論上,釣蟹是一件成功率很高的事。而且也是我們來到這座島上最常用的打發時間的方式。為了隨時隨意地釣蟹,我們甚至沿著棧道每隔幾米就放一把釣竿。每三把釣竿之間再放一瓶改良蚯蚓,可以在瓶子里活很久的那種。這樣誰要是散步走到哪,臨時起意釣蟹,就能立刻開始,不用準備。

這主意是我提出的,其他人很喜歡這個想法。這讓不少人的技術有了提升。但對我卻並沒有太大幫助。我是個廢物。

也許唐納德說的對。至少在我這個問題上,她是對的。

風忽然大了起來。

「我也許真的是個廢物。」我大聲說道,為了壓過呼呼的風聲。

然而這次奇奇沒有吭聲。我扭過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春日午後陰鬱的天空下,只有我一個人站在破舊的棧道上,被大風吹得搖搖欲墜。

是的,我想起來了。奇奇已經不在了。

那個以前總愛和我一起釣蟹打屁的年輕舞踏舞者,早在三個小時前已經出發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再也不會見到他。

「我就知道你在這。」唐納德從我身後冒出來。

我從她的眼裡讀到這句話。當然,你當然知道。你什麼都知道。

我垂下目光,繼續觀察著濕地上那一個個小小的不規律的小洞。這些都是蟹洞。據說蟹很聰明,有的洞會有上下兩層,有的還可能會再加上兩三個岔口。他們靠挖洞製造假象,留出一個空的分岔迷惑敵人。有敵人入侵,他們分開逃跑。

據說蟹夫婦生活在一起,但並不在一個洞里待著。這樣一個被人抓到的話,另一個還能設法逃脫求活。

多卑微的動物都會都有他們的求生之道。想方設法要活下來。

——這並不需要智腦來安排。

「我有事找你。跟我來。」唐納德拍了拍我的肩膀,湊到我耳旁大聲說。

也許是錯覺。今天她看起來溫和一些。也許是顧忌到奇奇離開對我的影響?

不,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是唐納德了。

我想多了。

唐納德可能只是一時被風嗆到了嗓子。回到室內她的態度立刻正常了,正常的粗暴。

「你的測試通過了。」 她說。

我聳聳肩。從進來第一天,我們就被帶到各個實驗室做各種測試試驗,細胞組織培養和超顯投影都不算什麼,藥物活體實驗也能忍受,最糟糕的是那些名目雜多原理互相矛盾的心理測驗。

唐納德說我通過了測試,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個。不管怎樣和我一起來的很多人,比如奇奇,都通過了測試,然後被送走了。

「我應該表現得更高興嗎?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是不是還不夠。」我給出一個誇張的笑容。

唐納德冷冷哼了一聲。「小丑,我就知道你會是這種反應。接著,」她說著,朝我甩過來一個碳基U盤。

我一把接住,狐疑地打量著它的外觀。當然這麼看要是能看出什麼名堂就見鬼了。我把它插進我的外端腦機介面。

我應該好好聽她說的話,去理解她話里每個字的意思,去想通在我通過測試之後她為什麼要把一個寫有藝術史資料的U盤給我,去搞明白我會被記錄在藝術史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她說的變通方式到底是指……只有這樣,最終才能搞清楚管理局的真實意圖。

但是,我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巨大的星體在瘋狂自轉。為了掙脫它強大致命的引力,我耗盡氣力,但是失敗了。

——她的眼睛真好看。

從未,並且,再也不會看到這樣一雙好看的眼睛了。

沒錯,她惡毒刻薄,似乎為了折磨人而來到這個世上。但和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不同,她為殘忍而殘忍——就好像我們為美而美,從日常中萃取百分百的純粹。在她對我們極其嚴苛的要求下,藏著不經計算的狂熱。儘管隱秘,儘管不知從何而來,但有一點清清楚楚——這份狂熱不在智腦計算範圍內。

「知道嗎,你生來就是藝術家,百分百的。」我說。

太陽穴遭到一拳重擊。醒過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禁閉室。

這次,他們把我關了半個月。在漆黑惡臭的一平方米空間里,我想明白一件事。我忽然意識到其實那天,我真正想問,也真正應該關心的問題是——管理局到底需要我們做什麼?

我真的應該直截了當把這個最重要的問題扔到桌面上,逼迫唐納德正視,並且回答。 要是那樣做,就不會這麼慘。所以說,人真是愚蠢。

2

到了夏天,颱風成了島上的常客。

昏天黑地的大風與暴雨肆意攪渾天空海水陸地的界限。雨水不受控制地砸下來,偶爾還帶著冰雹。風狂暴地撕扯遇上的一切物體。即使待在屋裡,也一樣被裹挾在他們暴虐的氣息里,彷彿這島上的巨人忽然醒來,打算將一切重新來過。

我們龜縮在屋子裡,不知不覺進入了半昏睡的狀態。除了在窗外發獃,就是聽從監管員的命令。他們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順從得像個死者。

我們都是自願來這的,我們這群廢物,畫師,舞蹈家,噴繪藝術家,量子微雕師,裝置攝影師,人體光電師,在外面的世界連飯都吃不飽,更別說備齊創作作品的物質材料。儘管真理營的聲名並不好,儘管我們中的不少人曾經信誓旦旦哪怕餓死也不會被真理營招安,最後我們還是都來了,上了這座河口沙島,就像幾千年來奔瀉東下的泥沙一樣,淤積在這裡。每天潮汐漲落沖刷著這片港汊縱橫的濕地。亮晶晶的泥潭沼澤內河還有湖泊,還有那些在逆光中能捕捉到太陽些許光焰的蘆葦叢,我們深陷其中,與候鳥和河蟹為伍。當然,在颱風期,連候鳥和河蟹都不屑與我們為伍。

不考慮無休止的精神虐待和思想檢查,島上的生活還是很安逸的。

我想我甚至有點習慣這樣的生活,就像熟悉周而復始的潮汐一樣。

同一批來的人里,現在只剩下我一個。

和唐納德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經常幾天也見不到她人。她已經不再熱衷打擊我,也不會嚴苛考核我對藝術史的掌握情況。我就這樣被所有人擱置起來,有時候連自己都看不見自己。

來源:Tsabo6

但也不完全沒有進展。現在我終於有點頭緒——關於管理局的「藝術家項目」。是的,一個蠢名字。在報告書上,他們就是這麼寫的。

按照唐納德一點點透露給我的說法,所謂藝術家項目,說簡單點,就是把藝術家送到過去,假扮另一個藝術家。

至於另一個藝術家去了哪裡?唐納德沒有告訴我。她只說讓我不用操心。這四個字強烈地暗示了某種可能性。我不得不背負強烈的負罪感,努力不去操心。

事實上,這個項目要「消耗」的不止是過去的藝術家,還包括我們,這些要被送回去的倒霉鬼。

唐納德所謂「送到」的意思是——這是一張單程車票。即使營里同意你回來,從技術層面也無可能性。時光穿梭機在70年前被Doctor David蓄意破壞後,只能向過去傳輸物質。對我們來說,只能徹徹底底地改頭換面開始新生活。不少欠債累累的傢伙們正是因為這點急於投奔營里。

傳聞有一個放蕩不羈的賭徒被選上送到十六世紀。營里要他成為一個脾氣暴躁的天才畫家。起先覺得兩者氣質符合有利於角色塑造,後來發現那傢伙過分投入,愈演愈烈,動不動就動手拿匕首捅人。沒錯,就是卡瓦拉喬。為了糾正這個錯誤,局裡不得不犧牲兩個時間警探,把他們送到那個年代,體面地解決了問題。

從那後志願者必須通過檢審會測試才能開始受訓。說實在的我會被選上,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也許,他們的確很缺人。

我把這話當著唐納德的面說了。

那天去食堂的時候,無意沖窗外一瞥。外面瓢潑大雨中有什麼東西吸引住我的目光。彷彿風暴中心,騰躍著閃電,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麼炫目的景物。我怔怔站在那裡過了很久,都沒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恰好在那時候,我看見唐納德從走廊那頭走來。她迎面走過來,神情有點古怪。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口冒出。

「你說什麼?」唐納德站住。

我喉嚨發乾,不單單是因為恐懼。

周圍幾個人都看著我們。

唐納德用目光讓他們都扭過頭。「你過來。」她說著,走在了前面。

我們站在屋檐下,雨水順著檐渠澆注而下,落在地面發出巨大響聲,回應著更喧嘩的雨聲。整個世界彷彿被置於一條渾濁河流的河底。眼見到只有翻騰奔涌的河水,以及透過河水看到的歪曲模糊的景象。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們都一樣。」唐納德冷笑。「你們這些人,自以為與眾不同,成天妄想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玩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普通多平庸。你們的心思意念,恐懼慾望全都一個德性。」

我閉上嘴,打了個寒戰。風裹挾的雨水抽打著身體,我很快就濕透了。

「幫個忙,給我給你自己都少找點麻煩。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唐納德說。

我並不想找麻煩。「為什麼要把我們送到過去,假裝別的藝術家?」

「不然呢?讓你在這裡做你自己,創作你自己的作品。對,你不在乎潦倒落魄,但也沒人在乎你的畫啊。除了你自己根本不會有人在乎。人們甚至不知道有這些畫的存在。」

那些畫早就一張不剩了。就在決定進真理營的當天,我一把火把它們燒盡。它們一文不值。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我知道這點。但我只是點點頭,繼續聽唐納德把話說下去。

不開口的時候我會顯得比較溫順。

「『個體死亡,作品永恆。』用這話自我麻醉騙騙自己也就算了,你要是真相信我立刻……」

「不。我不相信……」我笑了,隨即又咽下後面的話。

她不需要知道我曾經失去過什麼。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還擁有點什麼,我就不會來到營里。

拿上一張回到過去的單程票,去填充歷史最無關緊要的細節,從此再也無法回來,再也不會有「以後的日子」。

沒有將來,等同於死去。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們互相望著彼此。

她的臉濕漉漉的,潔白閃亮。

她的眼睛裡有一萬隻小兔子在瘋狂地蹦來蹦去。那樣子像是在說她很樂意送我們這樣的人去死。

3

「你聽說帝帝今天也出發了嗎?他去做一個走狗屎運的雕塑家,女人錢名聲!這個狗雜碎,就這麼把我丟下了。」剛從禁閉室出來我就被奇奇抓住。我倒是不介意聽他發牢騷,只要他別把臉貼到我的臉上就行。

「奇奇,快看!」我從袖子里變出三隻橙子,奇奇果然立刻安靜了,伸手一個個接過橙子,像個孩子一樣端詳起他們。不過他很快又會難過激動起來。他和帝帝是我見過最親密的雙胞胎,形影不離得更像是連體人。大概奇奇以為即使進了真理營這點也不會改變。

在這裡,沒有什麼不會改變。

太多這樣的故事。我看著一撥又一撥人被送來,然後又被送走。幾乎每次都會上演這樣背叛遺棄的台本。新來的人總把我當前輩向我傾吐煩惱。他們看不出我沉鬱的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麼?

後面有人冷笑。

我想假裝沒有聽到然後離開。但她開口了:「你還會魔術?」

「業餘愛好。早上好,唐納德。」我轉身面對她,儘可能地顯得平和快樂。在這個時候,如果問她我的申請結果會不會是最佳時機了。我太需要好的時機了。當然還有運氣。

正猶豫的時候,沒想到倒是唐納德先開了話頭。

「申請表有點麻煩。看起來你得重新再填一份。」

秋天金黃色陽光透過窗戶斜刺進我的眼睛。我痛得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我柔聲問道,附加一個微笑。沒有別的選擇,我只有加入到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們都清楚她是我最應該討好的那個人。

「愛好那欄你沒填。信息不完整。」

「你看,唐納德,這不是什麼重要的愛好。我就是一個人瞎琢磨出來打發時間的。」我閉上嘴,不想讓我的話聽起來有怨恨的意思。

「重不重要我說了算。」

來到真理營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刁難的意思,也不會想到今後我會對此深有體會。

學習藝術通史時,唐納德最多就是玩消失,聽任我自己沒有重點地死記硬背。好在還是通過了藝術通史的考核,等到提交申請表時,好戲才開始。單為了拿到申請表,我就花了兩個星期。唐納德以各種理解拒絕我,不斷要求我通過更多測試,提供更多證明。不過,比起她駁回我申請表的手腕,之前根本不算什麼。無論怎麼修改補充,總有錯誤和不妥。一個錯誤需要另一張申請表來糾正,而這張申請表本身會帶來新的問題。

除了順從。你沒有別的辦法。畢竟,規則是她定的。

「我填。」我走近她。胃一陣陣痙攣。「如果這次對了,是不是就該輪到我了。帝帝他們比我晚來半年都……」

「你不能插隊啊。重新填表就得重新排隊。」

「從哪開始排?」

我的臉色一定很差。她端詳了一陣,拍拍我的肩。「不要著急啊。最近那些時運好的藝術家名額都被用掉了,剩下的,都是潦倒藝術家。藝術史上不能都是幸運兒吧。總得有幾個倒霉蛋來——豐富故事的層次。你也不想千辛萬苦到了過去結果貧寒交迫慘死街頭吧。」

我以前害怕過,怕得要死。她第一次這麼說的時候,我幾乎立即收拾包袱回家去。當然了,警衛勸住了我。上島之前,我們都簽過合同。

但是在等了那麼久之後,我已經不在乎了。

沒有什麼比卡在當下更糟糕的。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並沒有真的活在現在。

只是無盡的等待,互相折磨。

是的,互相折磨。

我一把掐住唐納德的脖子。

「我已經等了快一年。這裡還能找出比我待得更久的人嗎?別人要看你臉色。可我不在乎。給我一個名額,不管他最後被燒死被砍頭得梅毒全家餓死或者碌碌無為,不管多慘,給我一個。我受夠了!沒有將來沒有過去,卡在這個該死的地方。最慘的是,還是和你呆在一起。你是我見過最無趣的人。」

我的吼聲已經引來了警衛。我看著她嘴角的酒窩越來越深,等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我不明白。她不該是這樣。

「你——真著急。」她從我的手裡掙脫出來,大口喘著氣。

「那你呢,故意把我扣在這——」我冷靜下來,放慢語速。接下來每一個字我都要讓她清清楚楚地聽進去——「是為了留一個比你更可憐的參照物?看著我你就覺得自己不那麼可憐了吧。看著我你就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吧——拯救我們。你和你的藝術家項目一樣,沒有一個字是真的。不管有沒有我在,你都會繼續這麼活著,活得像一條粗魯的母狗。」

到最後,我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嘴。我甚至能看見她被一縷一縷撕碎的樣子。

我就是忍不住讓她發狂。

就像在營里等待分配讓我發狂。

但那次她竟然沒有關我禁閉,幾天後,申請被批下來。我被派到十七世紀的荷蘭當一個畫家。老婆是有錢人。生活不是問題。作品評價也不錯。

「三十四歲那年你畫了一幅群像,以夜晚為背景。這是你在阿姆斯丹時期後的代表作。」唐納德為我做生平資料介紹。聽起來很奇怪,等別人教你該怎麼活著。這是在營里最後幾天。

經過那次之後,見到她之後我多少有點尷尬,而唐納德也自始自終躲在冷冰冰的面具下,迴避著我的視線。但這不重要。只要通過生平資料考核,我就會被送到十七世紀。我著重記下藝術史上所有有關我的部分。尤其是被她們稱作相關節點的重要作品。

唐納德告訴我,我必須熟記哪些是我的相關節點作品,必須按照藝術史上對這些作品的描述來創作。關鍵的點一絲一毫都不能出差。這樣,他們的人才能找到這些畫,並設法把它們保存到現在。

「節點作品?」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首先他們召集了一群廢物,花費人力物力培養他們,把他們打發到過去假裝另一個藝術家,去重新創作那些重要作品。那些玩意真得值得他們這麼大費周章?

「值得。」唐納德總是能看透我,即使她現在一幅官方人員的姿態。「正是為了這些作品,才不惜成本把你們送到過去的。一定要牢牢記住節點作品的所有特徵,將他們再現。這些作品會一直保留到現在。我們的人會從世界各地把他們收集起來。」她停下來,抬起眼看我。

房間里只有我們。這感覺有點奇怪。臨走前,我忽然不知道面對她。 對她曾經清晰熱烈的恨意在此刻轉化成同樣激烈卻莫名的情感。我甚至還來不及辨識。

「你問吧。」她突然說道。

「什麼?」我有點措手不及。

「你一直想問的問題。早在進來前就有卻一直沒問的問題。」

我坐直身體。「別人問過什麼問題嘛?」

已經到最後一步,我不想功虧一簣在這個時候惹毛她。

必須小心。

「你太小心了。那麼我來說吧。你想知道這一切,真理營的藝術家項目,為什麼我們要千方百計每次花費巨資把你們送到過去假裝藝術家?」

我默認了。但還是沒開口。唐納德的眼睛裡一百萬隻小兔子在黑色的草叢裡跳躍翻滾。

「簡單說,我們做的,都是在為智腦從人類過去搜集數據。你知道,人類走過很多彎路。不過我們會改正錯誤。只要我們知道那是錯誤。有了智腦,有了它的預先驗證,我們就可以不犯錯。對智腦而言,收集到數據越多,算出的結果越正確——我們的目的就是從人類的過去里去搜集數據。可惜歷史大多時候是謊言,無法提供可靠的數據。真正有效的數據大多數時候藏在微不足道的細節中註定被人忽略,還有的時候,它被人刻意遺忘。佛教里說的輪迴更像是永劫,一種對永遠重複犯錯的人類的比喻。我要送你們回去,記錄下這些真實數據,傳遞給我們。這些數據經過整合處理會被輸入智腦。今後人類社會所有重大決策都將依靠智腦整合運算出的數據來做出。」

「怎麼傳遞?」我其實想的是——她們瘋了。

「用節點作品。作品的主要特徵要嚴格按照藝術史,但在細節上,你們還是有大量可以創作的空間。靠這些細節,把我們要的數據記錄下來。通過皺褶的紋理,顏料的配比,材質的選擇。看情況而定吧。上面的人比較喜歡鏡子里反射的圖案,楊.艾.凡客的《訂婚式》,委拉斯開茲《宮女》那些。但還是按你的時代和風格來定,比如委拉斯開茲在《西班牙王子菲利普》就用各種不同深度的紅色來做密碼。技術人員晚上會給你發轉碼內存條,只要你按上面任何一種方法,我們都能破譯。」她瞪著我。「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我本來以為她想說點別的,和工作無關。

就在剛才一瞬間。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這個時候你不會讓我不高興的吧。」

「我不知道。」

她就在我面前,隔著一張桌子。只要伸出手……那些黑色的眼睛的女孩們。

黑色的大風刮著黑色的草,小兔子們不顧一切貪婪地啃食即將淹沒它們的黑色河流。

我放聲大笑。「人類總會犯同樣的錯誤。有時候就算知道那是錯誤還是會去做。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還會是這樣。」

「所以是需要你們記錄數據……」

「你不明白嗎?即使知道是錯,也一樣會去錯,因為這就是人類。我們有時候需要犯錯,需要那些即使知道會受苦仍然去堅持的傻事。」

「所以,你們只需要記錄數據,用你們的方法,剩下的交給智腦。」

她說著,堵住了我的嘴。

4

他們叫我凡萊茵。我今年三十四。幾年前來到阿姆斯特丹。我告訴別人我是從萊頓來的。那裡有我的老師和工作室的夥伴。現在,我有了一棟自己的房子,為數不少的古董,藝術品。莎朗斯基,我最富有的太太已經去世,留下四個孩子在那裡由保姆照顧。那女人叫什麼來著,她挺嬌俏而且能幹。阿姆斯丹的市民們喜歡我的畫。大型油畫,肖像畫,風景畫,風格畫。掛在宴會廳,掛在市政廳,掛在肉鋪里。他們最愛的還是我給他們畫的肖像,就讓他們多愛我。給你們要的濃墨重彩,給你們在舞台上閃耀的假象,然後——給管理局他們要的真相。我用我的顏料保存真相,那些奇妙的細節部分。至於他們能不能破譯就不是我的事。

一切都很好,好到會經常走神,好像走在冬天冰封的湖面。腳下沒有阻力,輕輕一使勁就能走出很遠。那空落落的很遠。你不知道少了什麼,陰鬱卻渾然一體的白色,光滑毫無瑕疵。

走神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唐納德。離「營」前她給了我一個「吻」——一種類神經性毒素,表現癥狀和風濕關節炎類似,還伴有味覺失調。無論吃什麼東西,都像在品嘗鐵鏽。什麼樣的瘋子會發明這種東西還以「吻」來命名。她用這種方法讓我記住她。確實有效,在越來越遙遠,越來越不真實的記憶里,只有關於她和她的味道還是還那麼鮮活。

今天早上射擊手公會的那幫人來找我。這些平民戰士們要我為他們畫一幅群像,畫出他們並沒有的英雄氣勢。我收了定金,正好可以買下我喜歡的那雙手套。翻日曆的時候那個日期在眼前一跳。嘴巴里不可抑制瀰漫這鐵的味道。我想起唐納德最後的話。

「你記得一定要在你三十四歲那年為射擊手公會畫一幅以夜晚為背景的畫,用你擅長的明暗對比。它就是你的節點作品。」

「為什麼?」

「為你自己。」

「我是問要傳遞什麼情報,或者真相?」

「為你自己!」

原來是這幅畫。

倫勃朗·哈爾曼松·凡·萊茵《夜巡》

5

我坐在畫室里,已經幾天沒有出去了。他們以為我瘋了。我盯著面前已經完成的那幅畫。二十六人已經全部入畫,按照軍階和身份排列成三行神氣活現地從畫里向外望著。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掉他們所有人的腦袋。我已經做了他們要我做的。他們顯得俊美,年輕,強壯,儘管只是去歡慶某位遺孀的來訪,卻像是聽到號角召喚前去迎戰敵人保衛城市。

平民戰士的白日幻想,不過就是在金錢商賈的世界創造偉大與永恆。

這會是一副成功的畫。

我久久注視眼前的作品。它看起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我記得這是我的節點作品。

我用了朱紅土黃的溫暖色調來記錄這個城市的確繁華興旺過,在雷倫伯克少尉衣襟的紋飾上,在柯克上尉的腳邊飾帶,在同樣飄動著的掌旗手的領巾,吠叫的狗,倒掛在少尉腰間的雞,我按照他們給我的密碼輸入了這個時代的數據。

到目前為止,我做的都是他們讓我做的。我就是這樣浪費著生命。在二十二世紀是這樣。在十七世紀也是這樣。人類總是犯著同樣的錯誤。無論多少次機會,我都還是會按照別人的指示去做。

我切開盤中的石榴,取出紅艷剔透的籽粒,放進嘴裡。漿汁迸裂。鐵鏽一般的味道。

毫無意外。這就是你讓我記住你的方法。唐納德。然而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夏天那場大雨里,透過食堂的窗戶我看到了什麼。

你站在雨里,高舉雙手,像一棵久處乾旱的大樹向上伸展著肢體,毫不理會瓢潑雨水打在身上。你仰著臉,轉圈,腳尖點地,在泥水裡划出弧線。你仰著臉。你在笑。快樂的,不經計算的,完全敞開地大笑。

唐納德你不知道你是金色的。儘管你眼睛裡黑色的小兔子永遠在奔達,但是唐納德你是金色的,是厚厚雲層里划過的閃電,飽滿鮮活帶著永恆的光暈。這金色光焰永遠不會熄滅。在我看見它之前,便存在,在我消失之後,它仍將存在。儘管我試圖卻從未成功理解,這神秘光焰的全部,但遇見它對我已經足夠。

我可以在接下來富裕平靜的人生里一遍遍品味,這金色的,鐵鏽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真正的你,至少是真正的一部分。所以,在最後,我並不吃驚。

在你用濕潤甜蜜的吻堵住我的嘴,在你用名叫「吻」的神經毒素向我做最後道別讓我永遠記住你,在那之後,你悄悄在我耳邊說道:「精密的計算容不下一丁點錯誤。一個錯誤的數據將會導致整個系統的崩塌。」

我並沒有吃驚,彷彿已經等待這句很久,彷彿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對我說過。也許,我仍舊是一枚棋子。之前是管理局的。現在是你的。你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為你的計劃付諸行動的人。一個明知是錯仍舊以身試法的傻瓜。又或許,那個吻和最後那句話只是你一時的突發奇想。

這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

害怕。我當然害怕。在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之前已經為行動的念頭而恐懼。

我怕的要死,窮苦潦倒被人嘲笑的生活比死更讓人難以忍受。

所以在聽到你的話之後,立刻就把它拋在腦後。我告訴自己忘記它,就真的忘記它,連同你在雨里歡笑的樣子一起忘掉。所以你才會餵給我神經毒素,提醒我,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我去拾起這些可怕卻可貴的灼人記憶。

唐納德,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動手前,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更好。之前的畫已經被撕毀丟在地上。不管好與壞,畫一幅真正的我的畫。民兵們回到真實的血肉中,他們不再是呆板的人形立碑,而是光影間生氣勃勃的幻想,蓄勢待發,要從幽暗之地衝出畫框,直逼觀者。他們將帶著他們的靈魂。

長驅直入,爆發出炫目的光芒。

光線和陰影請醒過來,我的眼睛請醒過來,織物和肉體下的生命請醒過來。射擊手們回到各自歸屬的位置上去,回到各自的生命屬性中,任何刻板的條例不能再禁錮任何人,我要你們活潑,鮮活,每個人在神聖的光芒里成為自己。沒錯,我畫的是白天。

一意孤行藝術家的白晝。

不要問我站在人群中的那個女孩是誰?我從未見過她還是孩子的模樣。我只是幻想,我只是無數次在現在以及將來和遙遠的將來幻想過在我們彼此還沒有被世界傷害前相遇會是什麼樣子。而現在,我可以想像另一件事——在遙遠的將來,當她尋找著我畫的某一幅關於夜晚的作品時,她會認出自己。

無論今後我將身處怎樣的險境,過著怎樣的潦倒生活,只要一想到那雙黑色眼睛,那雙黑色眼睛裡將映射出她純真童顏的樣子,映射出那暴雨之後將雲層點燃的永恆光焰——我就如獲永生。

註:唐納德,綽號「唐老鴨」的卡通人物名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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