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美文：茶末

最新 03-29

茶末

茶末

最近喝的茶，是茶末。即細碎的茶屑。茶葉店有售。

弟是滬上那家吳裕泰的老客，一年總得買十來斤，西湖龍井和黃山毛峰。家父無他好，唯嗜茶。去年因疾住進重症監護室，醒來後第一需求：給我泡一杯毛峰。

我也忝受其惠。由此多年。不想也罷，想起來甚是惶愧不安。

於是，堅持：少喝、盡量喝陳茶、雜茶。所謂陳茶，是弟總擔心供應斷檔，春茶未盡，秋茶又至，由此往複，時間靠前者謂之陳；雜茶為親朋間往來禮酬，多為櫝貴珠賤之物。

明前

香茗

雨花

買茶末，倒非弟貪其便宜，他說一時興起的「好玩」。倒真有點劉寶瑞《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況味。他平時買的茶盡在三、四百元間。

可父親不買「好玩」的賬，喝一泡後，從此高擱。於是便成了我的杯中之物。

少時聽父親與友人聊茶經，余者漫不可憶，唯記得一句：粗茶細喝，細茶粗喝。俗解即：好茶葉多放點，次茶葉少放點。

我不求甚解，但基本按這個路子喝茶。

一斤末子，得喝多久。

弟曾與茶老闆相聊，言所謂茶末，是多種茶葉碎屑的混合，其中貴者幾千，賤者幾十；但不管侯門寒舍，一旦成屑，都彼此彼此。如民間所形容浴客：脫得精光，都是一樣。茶末，不值得玩味嗎？

其實，初識茶末，恰是少時在浴室。

熬到涼不能禁，我家始去浴室洗澡。父子三人，星期四晚上的必修課。因串電，南門的工廠皆周五休息。周四便是洗澡的周末。

南門原有兩家浴室；西街一家因地點稍偏且過於簡陋，很早歇業；迎江浴室後來翻建，頗有規模，堂口敞亮而清潔，蒸汽足，甚得浴客歡心。

浴資分三檔，最便宜的一位一角錢，謂之：三室。多為近郊農民和「每天一把澡」的運輸工人。

離浴室不遠有一家搬運站，運輸公司下屬單位。專門承接市裡物資的駁運以及大件設備的吊裝。他們擁有當時市裡比較先進而專業的吊運設備，比如枕木、鋼管、絞車、千斤頂、裝有汽車輪子的大車，以及粗繩肥杠；當然，最好的設備當數一個個虎背熊腰的身板。此設備的日保養流程是：二角錢熏燒豬頭肉，就二兩五一瓶本地「糧白」，在熏燒店門口完成，此為充電；清潔潤滑在浴室進行，躺在石板上，呼嚕里裹挾著濃濃的酒氣。

雅室一角五；浴客挑簾進去，跑堂套一聲近乎：馬科長來啦。馬科長們袋裡總裝著「飛馬」香煙，甚至還有「大前門」，以及自備的小包茶葉。簾挑簾落可瞟見裡面一溜躺椅，躺椅上鋪著白色的浴巾。雅室用舊的揩背毛巾，將流轉至二室；待得此巾髮紗，兩頭有了流蘇，便是三室的了。如當時民諺所言居家弟兄穿衣：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給老三。

五分錢，當今，已買不到任何東西，當年，在浴室便划出了三個等級。每念及此，恍若隔世。

一角二的二室，因其價格適中，條件尚可且臉面上過得去，故擁躉最多，場面最大，也是父親不變的選擇。

其實之於他，硬體條件不很重要，他攜我們到此，就是：除垢。除他自己的，除我們兩弟兄的，累活兒一樁，苦差事一個。出於職業原因，他頗有些潔癖，浴室里的東西能不用的總是不用；嫌冷，穿衣服；嘴干，忍著。之所以不再省二分錢，是因為覺得二室的浴客「人色比較整齊」。

拉開足有五公分厚的杉木門，隨著吊錘在門背上一聲碰撞，熱浪撲來，便進入了三室歸一的浴池。

找好位置，父親便拉開架勢，依次放好肥皂、絲瓜絡、將毛巾搓上幾遍；兩弟兄次第站到他面前。他看上去文弱，可手過處血涌膚紅，最可怕的是他不留死角的認真，待他的手遊走到大腿根皮膚軟薄處，「悶汽」於我正足，疼、悶相攻，穹頂上的蒸汽水戲弄地滴落到鼻尖眼睫上，直叫我抓狂；弟畢竟小我七歲，發點小脾氣欲哭還休地扭動身體，屁股上挨上一掌，低喝一聲「滾」，便得特赦分段操作。

總算結束。父親盤腿坐著，喉頭涌動，我知道那是口渴，因為我也口渴，弟也口渴。旁邊的炕几上放著半杯剩茶，油油的紅綠色，杯壁上沾滿了細碎的茶客們謔稱為「滿天飛」的茶葉——茶末子。被禁的東西充滿著多大的誘惑啊。

出得浴室門，涼冷的空氣清新得像泉水；街上路燈昏黃，闃然無聲；父親拎著臟衣服包緊慢地走著，我和弟忽前忽後相隨，身影隨著路燈的遠近：拉長、縮短、拉長......

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