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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讚美詩——讀《遙遠的向日葵地》

1.夢境

假如我只讀過一遍《遙遠的向日葵地》,就丟失了這本書,我會像一個終生去找尋一次夢境的人,或者像一個在夢境里永遠迷路的人。

它本身就像一個夢境,語言充滿詩意。那些意象彷彿童話里才能發生,大自然的萬事萬物都敞開秘境。而合上書,所有通道都關閉,世界重新退回深處,只給我看錶層的外殼。

可以設想,哪怕我努力地回憶,仍抓不住這個夢境。我念念不忘,像尋找傳說中的青鳥那樣辛苦跋涉,卻找不到夢中的國度。

那是一個由文字開啟的國度,在那裡,我看到過去未來都存於一刻,我聽到世界像精靈一樣竊竊私語。

2.萬物有靈

李娟是為我製造夢境的人。這個夢境吐露的諸般秘密,像倏然而逝的奇蹟。哦不,她用文字的透明玻璃罩,扣住了這些奇蹟,彷彿拽住了隱行於雲中的神明的衣角。

但奇蹟呈現的那一刻,給人強烈的衝擊,甚至包括李娟自己。就好像這個夢境不是她所創造出來似的。比如稻草人先生。

在荒蕪的戈壁上,稻草人先生不是用草做的。他的身體是化肥包裝袋,頭是塑料桶。要不是李娟給他套了人的衣裳,他也許會像一個怪咖,在無遮無攔的田野上被敵意包圍。

假人先生插在向日葵地里之後,在李娟的筆下,他彷彿童話里的匹諾曹,睜開眼活了——

「我想像一個巨大而寧靜的領域,以假人為中心,以鵝喉羚的視距為半徑,孤島般漸漸浮出月光下的大地……」

想像眼前這幅畫面,向日葵地和睡夢中的人彷彿升上了夜空,下方飢餓的鵝喉羚疑惑地嗅著空氣,以為它們曾經大快朵頤的向日葵苗只是一個夢。寧靜之中,只有假人先生醒著,將他看守的領地隱藏起來,傾灑的月光像一塊隱身斗篷。

到了朝陽升起的白天,

「我掏出手機拍攝,他正面迎向鏡頭,瞬間撐起藍天。取景框瞬間捕捉到了天地間唯一的契機——天空洞開,大地虛浮,空氣響亮,所有向日葵上升。快門的咔嗒聲開啟了最隱秘的世界之門。我看到假人先生抬起頭來……」

假人先生抬起頭來。這時世界像綻放的玫瑰,打開一層又一層,露出最裡面的花蕊,上面站著精靈,令人訝異。

萬物有靈,這是自然界的秘密,是它對我們展現的奇蹟。我們感覺到了,彷彿眼睜睜地看到,真實不虛,過後卻又半信半疑。因為奇蹟消失得太快,又不可復現。李娟是這樣寫的:「奇蹟發生時,強大的希望疊加強大的孤獨,不能承受,想放聲大哭……人生統統由之前從未曾有過,之後也絕不再發生的事情組成。」

奇蹟帶來的震撼撞擊著心臟,就像胎兒在腹中踢打。李娟想必要不斷回放那些瞬間,為了用文字將奇蹟顯影,把它們凝固下來。

於是我們也得知了奇蹟,看到李娟所看到的,看到世界煥發出異彩。

然而,奇蹟不可復現,哪怕被凝結在文字里。閱讀初次發生時,萬物新鮮的含義被開啟,秘境向我們敞開;但重複這個過程幾次之後,它們就好像變成標本,內心被喚起的激情也自行平息。

這可能是時間所不可免除的磨損,是寫作者與閱讀者所不可避免的宿命。

3.時間

寫作是對表達的精心組織,其中就包括對時間的重組。倘若如實按照線性時間描述,書的結構就會像大陸板塊那樣,雖看不到盡頭,但我們清楚它的龐大,清楚我們將受引力的限制,勻速通過它。尤其在散文寫作中,因為本身是非虛構文體,令人過於熟悉的線性時間就更不適宜,它會讓閱讀顯得扁平乏味。

《遙遠的向日葵地》記錄的是在新疆戈壁灘上耕種向日葵的事,這個過程涵蓋兩年。以線性時間講述的話,那就要依次交代耕種的起因、過程、結果,描述每一環節發生的事。但李娟不是這樣寫的。

我後來知道的一切,包括向日葵的收成、耕種的環境、勞作的場景、家庭成員的故事(包括雞鴨狗兔的在內)、耕地的遷移,等等,它們在時間關係上的線索被錯開插在書的前後,整本讀完,故事的兩年才在我頭腦中連貫成全景畫卷。這樣的閱讀不受時間的挾持,有種跳躍的詩意。

種地第一年,剛來到戈壁。外婆看著天上一朵奇異的雲。

攝影/李娟

書是以種地的第二年開篇的,這一年大旱,不光作物缺水,大地也寸草不生,找不到食物的鵝喉羚只好冒險來啃人類的向日葵苗。

翻過幾個章節,又看到李娟說,她是在種地第二年的夏天,回家的。

緊隨其後的章節,她開始回憶第一年種地的事。那一年,她跟隨家人把家搬到戈壁的荒野上。說是「家」,但房子是跟不來的,等於人、動物及日常所需移動到空無一物的大地上。這裡一望無垠,但反過來看,又是處在腹地深處——這裡既浩瀚又閉塞。

這時的家人裡面,還有李娟的外婆,已經九十多歲。這一年,臨時棲身的地窩子剛收拾好,葵花種子剛播下,才過了九天,李娟就離開了。

隔過幾個章節,又回到第二年夏天,李娟回來是參加外婆的葬禮。然後,她留在了葵花地,她回家了。此時的葵花地已不同於去年,變成分開承包的兩塊地,地窩子也換成蒙古包……

就像這樣,在時間的循環往複中,事事物物像變奏曲里的音樂元素,不斷被複現,不斷被豐富。這個過程中,李娟將日常生活、自然年景、個人命運、往事回憶,還有歷史想像交織在一起,紛繁而不亂。

向日葵地的第一個日落。攝影/李娟

4.詩意

如果不是以時間,這本書是以什麼貫穿的呢?我想是它的詩意。

萬物有靈是詩意,時間的跳躍是詩意,它的語言、情感也都富有豐沛的詩意。

它的開頭即奠定了飽滿的詩意,由烏倫古河拉開帷幕(順帶一提,這條河叫烏倫古,而不是叫烏倫的古河)。這條河似乎比向日葵更是全書隱含的重心:

「烏倫古河從東往西流,橫亘阿爾泰山南麓廣闊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濃烈的一抹綠痕。

大地上所有的耕地都緊緊傍依在這條河的兩岸,所有道路也緊貼河岸蔓延,所有村莊更是一步都不敢遠離。如鐵屑緊緊吸附於磁石,如寒夜中的人們傍依唯一的火堆。」

像俯瞰整個烏倫古流域,像時間消失了刻度,我們被置於宏大的時空之下。並體會著自古以來人對自然的依賴、自然對生命的養育,想像著人微小地在土地上移動,他們身旁的河流像血脈一樣川流不息。浩大時空下的生生不息,喚起彷彿來自遠古集體記憶的感動與讚美,它充滿了詩意。

接著,攝影機鏡頭從天上搖到地上,定格到烏倫古河南岸李娟家的向日葵地里,她的媽媽——一個豪爽、能幹、「氣場足」、「腦洞大」的形象——在種地的第二年獨自忙著春播。因為鵝喉羚的破壞,種子補種到第四遍才順利出苗。

首篇之後的第二篇,寫家中的兩條狗。它們是被鵝喉羚引出場的,因為它們盡心竭力地驅趕鵝喉羚——但可想而知,收效甚微。

接下來幾篇的標題依次是蒙古包、澆地、水、我、擅於到來的人和擅於離別的人、命運,它們都有點像成語接龍的遊戲,新一篇的主題由上一篇結束時的事物引入。它們像詩歌那樣,相互間是鬆散的聯繫,但就在這個過程里,交代了最關鍵的一些事:作為基調的持續的旱情、水在此地的稀有珍貴,以及決定種地的緣由。

繼而,在回到種地第一年從頭說起之前,烏倫古河再次以永恆之姿登場。過去與現在存於一刻,視域推回到一百餘年前,人類初次定居這裡的時候。李娟的歷史想像如一首史詩,喜悅又悲傷——這條大河為遷徙求生的人們賜予了安定,而人類的到來卻逐漸破壞了這裡的生態。該怪誰呢?也許北方的大地註定沒法像南方那樣有餘力慷慨。人在這裡,彷彿更需要感激蒼天,更容易顯得無辜。

往後相隔一百多頁,烏倫古河第三次作為主角出現,李娟好像有千百種方法去述說它。包括它有如悲憫的存在、它令人讚歎的容顏、它無悲無喜的靜默、它不堪負荷的萎縮……

結構的跳躍與循環,使這本書像一首詩;自由的時空視野,使這本書像一首詩;絕妙的想像和比喻,使這本書像一首詩。

路過地窩子的駱駝。攝影/李娟

5.平易與深情

李娟可以在詩意與平易間來去自如。她的抒情不會因為背對生活而顯得虛浮,她的平易也不會因為緊貼現實而枯冗無味。

她擅長以行雲流水般坦率的語言寫人寫事,常常還透著風趣。閱讀的人,像乘著輕舟飛駛,兩岸的春色令他輕鬆愉悅。

這可能也要歸功於李娟有好的寫作素材,比如——她的像「活寶」一樣可愛的媽,以及她家周圍的純樸的鄰人。

比如娟媽,竟然會給家裡的雞縫衣服以防蚊防寒,完了還按衣服顏色給雞取名,穿紅衣服的叫紅雞,穿綠衣服的叫綠雞。每天五顏六色一大群放出去,驚的村民直喊「真主!」連路過的司機都要急剎車,停下來看個究竟。

大紅花,像某種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人物,童話版誇張一點來想像:她身材巨大,穿著不合身的上衣和一條皺巴巴的長裙,光腳板又大又厚,走路虎虎生風,她胃口極大,所到之處將食物卷個精光。

大紅花是來給李娟家打短工的,一到飯點,就去隔壁水電站的清真食堂蹭飯吃,直吃到食堂負責人朝她喊:「別吃了!已經不夠了!還有三個值班的沒來!」直吃到水電站站長和食堂負責人一起喊:「大紅花!明天別來了!以後再也不要來了!預算超支了!超支了!」可大紅花就像聽不懂,而大家就像小人國里闖入了巨人,拿她也毫無辦法。

應該再加上狗貓雞鴨兔牛,它們也都是很生動的演員。李娟總是能讓她筆下的日常生活顯得趣味盎然。

而籠罩著生活的自然界,那些沉默的萬物——大地、山川、河流、石頭、蘆葦、青草……以及四腳蛇和蜜蜂,李娟則對它們飽含深情。那些深情極富詩意。詩意之外,若要辨認李娟的個人色彩,往往能看到一種帶著歉疚的悲傷。但這悲傷並不沉重、也不過分,它們是明亮的,因為李娟的自然真誠而明亮。

關於這一點,我不知該如何言說。彷彿一介入分析,它們就會失去光彩,變成死物。最好的方式是直接閱讀那些文字,感受她筆下的自然,並喜歡上她這個人。

「每當風勢轉烈,水邊蘆葦在風中猛烈地動蕩,我想大聲呼喊,又生怕暴露這一切似的苦苦壓抑。又想哭訴,又想辯解,又想致歉。但最後開口的,卻只有讚美。

像一個毫無罪過的人那樣用力地讚美,裝聾作啞一般讚美。一遍又一遍地,讚美高處堅硬光滑的藍天,讚美中間強大無盡的風,讚美眼前這秘密之地。彷彿只要讚美,世界便有所回應。

但是,心裡卻明白,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讚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無論我多麼需要著這一切。

當風勢漸漸緩和,世界趨於平靜,我心中的激動也像走到盡頭般停止下來。」

那片遙遠的向日葵地。攝影/李娟

我反覆去熟悉書里的語言、意象、表達,直到它們脫去魔法,夢境向我展露出口。而重新激活夢境的方式,仍是反覆閱讀,然後用我自己的想像、我自己的語言去述說。當述說觸動我的心靈,書中烏倫古河的世界會再度向我敞開——儘管世界本身對此並不知情。

無論如何,我最後開口的,只有對這本書的讚美。記住文字為我開啟的一次秘境,並讓它一直留在我的書架上。

《遙遠的向日葵地》 李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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