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孤島醫生
記憶中,第一次看見明珍姐姐哭,是她結婚嫁人那天。
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十歲出頭,還不懂為什麼做新娘子會哭,而且姑媽姑父也一起哭……
01
江心洲是長江中緊靠南岸的一個狹長小島,蘆葦環繞,綠樹成蔭,春天則是滿眼的桃花,景色十分優美。向南面對夾江南岸的新華村,向北則是煙波浩渺的長江水,隱隱可見北岸泰興臨江的蘆葦和樹木。這是我的老家,承載了我的整個童年,也是我永遠的故鄉。
島上居住的人,都有著接近原始的純良和厚道。小時候,這裡是一個大隊,分十四個生產隊,村民(社員)共計兩千多人。我家住在上游的一隊,姑媽家在二隊。記憶最深的,是姑媽家很好,人丁興旺,表哥表姐好幾個,而且生活條件比我家好了不知多少倍。最喜歡他們家河邊一長排的梨樹,一到夏天就碩果累累。
得益於姑父和姑媽的基因,表哥表姐一個個都是帥氣漂亮,遠近聞名。明珍姐姐是姑媽唯一的女兒,那一天她要出嫁了,對象是九隊的阿偉,大隊保健站的「赤腳醫生」。外面鞭炮震天,喜氣洋洋;屋內,明珍姐姐抱著姑媽嚎啕大哭,姑父也在旁邊哭得稀里嘩啦。旁邊有人勸:快別哭了,等會接親的就要來了,給他們看見了不好……
表姐婚後很幸福。表姐夫相貌堂堂,腰板子筆直,風度翩翩。特別是他的眼睛,特別特別大,配上微微上揚的嘴角,和挺直的鼻樑,按現在的說法,「很有喜感」。也確實挺逗的,有次他竟當著我的面調戲表姐——嬉笑著一邊說話,突然就把手伸出去,使勁地捏住明珍姐姐的臉蛋!
02
阿偉是保健站第一個高中生,大隊選派他去縣裡學習了三年中醫和西醫。他是個很用功的人,年紀輕輕就很快超越了兩位同事,成了大隊保健站頂樑柱,大伙兒生病了首先要找他。在這個隔江過水、信息閉塞的小島上,他是人們的健康守護神。除了看病,各種預防保健打防疫針都是他們的活兒,江心洲差不多每一寸的土地,都留下了他和同事的腳印。
記得我實習的那一年春節,我正好在外婆家,外公生病經過治療略有好轉,家裡還有鹽水等著阿偉上門來掛。由於是過年,又是冰天雪地的,眼看天色已晚他還不來,怎麼辦?我自恃學過打針輸液,便自告奮勇上前給外公打針。外公遲疑了一會,可能也想看看我學了四年有沒有學到一點本領,就允許我一試身手。沒想到外公年紀大,血管不好,又乾癟又彎曲,我連扎兩針都腫了起來!於是外公一邊阻止我,一邊連聲大喊:「快點去喊阿偉!快點去喊阿偉!」我灰溜溜地停手,爬上江堤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保健站趕,半路不到,就遇見阿偉背著藥箱迎面走來……
阿偉走進門來,先打了個招呼說有事來晚了,一邊大聲喊:「拿電筒來!」片刻,小舅舅找來一個兩節電池的手電筒,嫌不亮,又加了一節,阿偉才滿意。只見他手腳麻利地重新消毒,一針見血,成功輸液,然後坐著喝茶,一邊和我聊天,約莫半小時不到,他囑咐我們好好照顧病人,然後起身告辭,我們目送他登上江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03
過年的時候,大隊里有舞龍燈、唱鳳凰和舞花船等喜慶活動,他們會從江堤上一路過來,挨家挨戶舞過去,一家不落。快要到下一戶人家的時候,鑼鼓先響,然後在門前場地上巨龍翻滾,有時會有龍鳳呈祥,有時花船也會和龍鳳一起鬥法。雖說拜年舞龍燈每家都有份,但藝人們心裡還是有點側重和喜好的,不僅僅是時間長和更賣力,像龍鳳呈祥和龍鳳花船爭相鬥法的場面,除了大隊書記家和表姐家,很少有誰家能遇到。
後來,由於政府發展規劃有了大的變動,為了給江邊化工區和深水碼頭讓路,江心洲整體搬遷至百丈百馨苑南區,在原有行政村的基礎上,重新設立了淥安洲社區。自然而然,保健站也跟著搬了過來,新建了由阿偉擔任負責人的百馨苑社區衛生服務站。
不同的是,服務對象不僅僅限於淥安洲社區,還要負責百馨苑北區等周邊居民近三萬人口的醫療保健,壓力倍增。但是阿偉和他的同事們做得非常好,成了本地區最好的社區衛生服務站,沒有之一。而阿偉多年的全心付出沒有白費,2011年,他遠赴北京,領取了「全國最美鄉村醫生」獎章,名望達到了頂點。
04
然而,就像世外桃源般存在的江心洲一樣,正當要向世人進一步展露芳姿的時候,一紙行政命令,美麗清爽的小島,突然就被轟鳴的機器聲和嗆人眼鼻的化工煙霧吞沒了。作為小島村醫的阿偉,遭遇和江心洲也極為相似。在他事業鼎盛的時候,命運就開始和他開起了惡作劇的玩笑。
前幾年,一個兒童在別的醫院兒科就診以後,去他們服務站代輸液,第二天孩子病情突變,搶救無效死亡。可憐的全國最美鄉村醫生,行醫三十年沒有出過一起醫療糾紛,收穫無數讚譽,被江心洲村民視為生命健康守護神的阿偉,面對職業醫鬧毫無辦法,被折磨了好多天,最後是政府出面調停,自然又是息事寧人,花錢了事。
此事在本地醫療衛生系統引起了極大的震動,現在各醫療單位都明文規定拒絕代輸液,全國最美鄉村醫生不幸成了排地雷的人。我知道,在他心裡是有多麼的憋屈。但他也知道,他現在所面對的,是數萬周邊居民,這些人並不是原先那兩千多和他水乳交融、有深厚感情並完全信任的父老鄉親了。
後來,他又遇上了煩心事。我們那地方,除了過年時美好的舞龍燈唱鳳凰,還有婚慶陋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哪家辦結婚喜事,總會有人跳出來鬧「扒灰」遊戲:弄一個灰扒,逼著新郎的父親背在背上巡遊,然後說些搞笑的葷段子。說搞笑其實也是很勉強的,不過是噁心低俗當有趣的鬧劇罷了。那個做道具的灰扒,有的重達八十斤,也有喜當公爹的土豪會收到朋友合夥送的黃金小扒子。
土豪的世界我不懂,但是我知道,絕大多數的新婚小夫妻對那些「扒灰」遊戲是極度反感和痛苦的,只是因為拉不下臉或是經濟不獨立而選擇了隱忍。數年前我們本地的報紙上還針對此事發表了評論文章,但令我大跌眼鏡的是,那篇報道竟然對這種陋習表示理解和尊重,認為能夠有效地警示和預防「扒灰」現象的發生!真想問問那個記者,他有沒有統計過,這麼多年的婚慶扒灰鬧下來,「扒灰」現象是增加還是減少了?如果是異地通婚在本地辦喜事的怎麼辦?
那次表姐家兒子結婚,雖然咬牙選擇了城區的豪華大酒店,請了高端的婚慶司儀,力圖遠離農村的陋習。可惜鬧劇依然上演。儘管當時經過多方協調,這次鬧劇算是縮小版中的縮小版,但女方不是本地人,女方親屬當即離場回了老家,留給現場一個大寫的尷尬。至於回門酒,當然也不會愉快到哪裡去。我知道,這事對阿偉而言,內心是當然是很鬱悶的。事後,我批評了參與婚鬧的我哥,但他不以為然,我爸媽也覺得那樣很正常。看來,要想把婚鬧陋習徹底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還需要更多人的努力。
05
再往後,他的健康出了問題。連續不斷的咳嗽,明珍姐姐不放心,一直催他好好地檢查檢查。可他總是說,抽煙的人,有點咳嗽不是正常的么?還說半年前剛剛體檢也沒發現什麼問題。可惜,他這個老革命遇上了新問題。他這次的疾病,早期是難以被普通X光拍片發現的——沒過多久,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併骨轉移!我想,長期的辛勞,惡劣的空氣,抽煙的習慣,和情緒的長久積壓,都是他生病的原因吧。
今年正月初五一大早,爸爸就打電話跟我說,阿偉走了,凌晨三點多走的,年僅55歲。
去靈堂弔唁的時候,到處都張貼著他的生平事迹,到處都是村民的悲傷惋惜。瞻仰他的遺容,由於病魔的折磨,原本有些方圓的臉,明顯瘦削了,變得稜角分明,有一種別樣的俊朗。明珍姐姐趴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我和哥哥輕拍她的肩膀,沒有其他的安慰辦法。一抬頭,看見八十多歲的姑父在旁邊,哭得老淚縱橫,肩膀不停地抽動。他是哀痛女婿的離去,還是傷心女兒的不幸?我和哥哥一左一右攙扶老人家坐下,陪他一起沉默,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06
朦朧中,滔滔的長江水滾滾東下,江面上是夕陽灑下的點點金光。堤岸上,阿偉一邊望著江水,一邊對我說,你看病的時候,一定要你問他答,不要被病人牽著鼻子走,否則容易出錯……還有,健脾很重要,胃口一好,病也好了三分了……
斯人已逝,最後一個孤島醫生成了歷史記憶。一起成為記憶的,還有曾經無比美麗的江心洲,我心中永遠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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