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版本的鳳凰
下雨天到鳳凰，便可知鳳凰的美。遇到的第一個字，是，靜。在一臨江小客棧棲下，便宜得很。入夜，遊客散盡，河水的聲音像絲弦彈奏的樂曲，還有夜深時歸來的旅行者在青石板上行走的聲音，清脆，孤獨，如同夜晚拋給晚睡者的詩句，而雨聲則成為伴奏。
然而多數去鳳凰的人，都是因了沈從文，我也一樣。
鳳凰因沈從文而聞名。沈從文寫完鳳凰，數十年時間沒有再回去過。他寫過的那些細節被時間的水流走，早已物是人非。
抵鳳凰是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去沈從文的故居看了，失望又或者失落。被旅遊開發的院子已經缺少了人氣，我寧願有沈先生的後人或鄰居在那裡居住著。
在沈從文故居的門口買了一種吃食，冰的，好吃。賣東西的人竟然是挑著前後兩擔，覺得異常的有趣，便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我是想聽他吆喝，還想跟著他走街串巷而拐入時間的空隙里，遇到沈從文的童年。
沈從文在童年裡調皮，喜歡逃課，喜歡看殺牛，喜歡下雨天光著腳走路。住在鳳凰的某天晚上，小雨，我忽然想起沈從文光著腳在街上走路一事。於是拿著相機出門，想拍到一兩個當地的孩子光著腳的樣子，卻不遇。
還是有好玩的事情發生。住在鳳凰的第二天，我喜歡上一家湘西的土菜館，傍晚的時候，這家菜館將桌子往沱江邊上一支，吃飯的人便可以坐在江水裡。那真是一件孩子氣的事情。我也做了，喝一支啤酒，將腳浸在沱江里，問老闆，有沒有魚來覓食，會不會咬到腳趾。老闆幽默，說，這裡的魚好色，只咬女人的腳。嚇得旁邊桌上的女人大驚失聲，老闆卻捂嘴笑著走開。
鳳凰有米酒，甜的，喝多了也醉。有一天，在虹橋旁邊的小餐館吃飯，旁邊坐著一尼僧，面儲善意，頗好看。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發現，她竟然一直在喝米酒。於是想起出家人的戒律，湊上去，問了一句，酒可算破戒？那尼僧一笑，用半懂不懂的普通話答：米生出的東西都是食物。
我喜歡上鳳凰的甜薯，大約是湘西常見的一種地瓜，我生在中原，沒有見過。此種地瓜從外表看，像是大個的生薑，表皮更光澤一些。皮可剝，內容潔白，食之甘甜濕潤，可口之極，也便宜得很，大約一元錢一斤。和友人曾作一可笑的試驗，中午食一元錢的甜薯，下午走了一下午的路，卻並不餓。於是大為驚訝，說，原來在鳳凰活著，食物成本如此之低。還有一日晚上，就著沈從文的書信，吃甜薯，愈發覺得，沈從文在書信里的那些甜言蜜語，也極有可能與他幼時的食物有關係。沈從文曾經在《湘行散記》中寫了一件趣事，他借住在常德期間，貧窮之至，常靠一位表兄接濟，當時這位表兄正喜歡著一個女孩，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只好央求沈從文給他出出主意。沈從文便揮筆塗抹了一紙情書，想不到，那情書甚是管用，直把兩個有情人拉成了眷屬。這位表兄便是黃永玉的父親。
早聽人說過，鳳凰的船夫會唱謠曲，是舊俗了。沈從文在文章里寫過的，船手們向上游逆行時，有些地方需要喊一些號子，才能憋足了氣力渡過的。我記得有一處險灘很是奇怪，不論用多大的力氣都不能讓船上去，幾個年輕的船工憋得滿臉通紅，一齊罵娘，才讓船過了灘。時間久了，那個無名的險灘便被命名為罵娘灘。我沒能遇到從文筆下的罵娘灘，問那些船夫，他們都忙著算計時間和錢財，沒工夫細說。
我於是坐船去沈從文的墓地，平日我是不抽煙的，在那裡卻特別想抽。後來，又去過很多次，每次都會點燃一支煙，在藍黑色的煙霧中看來往的人。有一次，一個孩子，在母親的指點下，在沈從文的墓地前抑揚頓挫地朗讀了一大段沈從文先生的文字，引來相當多的遊客旁聽，還有掌聲。我正好遇上，鼓掌給他。那孩子很羞澀，一頭扎進母親懷裡，說，我要吃冰淇淋。
不論是沈從文的故居還是墓地，照例都有書店。沈從文的書，各式各樣的版本，我都買過，幾乎是一種收藏癖。但偶爾還會在鳳凰買一些書，在鳳凰住著，會覺得在這裡買一本沈從文的書有特殊的意義，也有時候會特地跑一趟郵局，將書寄給某位朋友。
我在鳳凰住了十天，吃了沈從文記憶里的食物，走了沈從文童年走過的路。最後，我去看沈從文的祖居。在沈從文《月下小景》中，是這樣描述他的祖居所在地黃羅寨的：「當這松杉挺茂嘉樹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個為黃昏佔領了以後，從山頭那個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地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於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聽村裡人說，最早開發沈從文祖居的人，是這個寨子里的另一位名人，叫顏昌文，是顏真卿的後人，習得一手好字。是他投資將沈從文的祖居重修的。
去鄉下，路上的記憶最是豐富。先是要乘坐公共汽車到一個鎮上，然後坐農民的摩托三輪車去黃羅寨。一起拼車的是一對小情侶，身上有醫學院的中藥氣味。說話也是，總會用中藥的名字形容看到的事物，十分有文學青年的形象。我跟在他們身後，試圖記錄他們的對話，想從中獲取些特別的靈感。但很快便和他們分開，因為，我遇到一個更有趣的司機。他是一個好父親，言談中無意透露出他的兒子也喜歡沈從文的文章，作文很好。我便誇獎了他幾句，不小心透露了我自己的身份信息。他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家裡做客。他家牆上掛滿了孩子的獎狀，那父親找來了一篇作文，老師的評語竟然有一個錯別字。作文寫得的確不俗，是模仿沈從文的標題，叫作《一本小書》。大概是講他看的一本小漫畫書的內容，有些地方錯了，可是同學們很喜歡，他想糾正，卻發現不管用，覺得很孤獨。
我被這個孩子的作文吸引，一直在他家裡坐著，等著他回來。可惜的是，那天天氣晴好，那個孩子「玩瘋了」，偏不回來。我還要去村子裡看看，只好辭了去。那父親熱情，卻不大會講普通話，幾乎每一句都要說兩遍，有個別字句像湘西的菜肴，模糊，有香氣。
他善意的笑臉一直影響著我，那個孩子的作文也是。
接下來，我行走了整個湘西，沿懷化抵芷江、新晃，後返鳳凰後又去了保靖和花垣，再然後，又去了沅陵，從水路返回常德，歷時28天，走完了沈從文1934年的全部路線，而且還找到了「箱子岩」和「鴨窠圍」兩個地名。那真是一千里路雲和月，三十天里塵和土。
走完全部的湘西行程之後，我決定在鳳凰買一套房子，將我少年時的某個夢想種在那裡。那裡有山有水，有曲折的鄉下，有讓我可以坐著發獃的沱江水，有喧囂的遊客和默默到沈從文墓地去靜坐的同好者。
那真是一個神經質的決定，我真買下了鄰沱江的一套大房子，複式的。雖然一直空在那裡未裝修，卻像是一個地址，時常讓我牽念。
那套房子距離沱江不到十米，旁邊新修了一座木橋，水從橋下流過的聲音，清脆，孤獨，就像我第一次到鳳凰的晚上聽到的一樣。
趙瑜，男，河南人，1976年生，愛好行走、自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於《天涯》雜誌。曾在鄉下生活多年，出版《小憂傷》一冊；曾讀魯迅五年，出版《小閑事》一冊；曾開專欄多次，即將出版《小荒唐》。喜歡沈從文，在湖南鳳凰購房屋一套，計劃寫作《小糾纏：戀愛中的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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