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開時，柳絮飄處，夕陽西下，殘角聲起「念奴嬌·片紅飛減」

文學 03-29

《念奴嬌·廢園有感》

【清】納蘭容若

片紅飛減，甚東風不語、只催漂泊。石上胭脂花上露，誰與畫眉商略？碧瓶沉，紫錢釵掩，雀踏金鈴索。韶華如夢，為尋好夢擔閣。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滿地香泥落。欲寫華箋憑寄與，多少心情難托。梅豆圓時，柳綿飄處，失記當初約。斜陽冉冉，斷魂分付殘角。

「在文學史上，有人可能風流，可並不富貴；有人可能富貴，但並不風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討不來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寫得很爛。唯這位納蘭性德，卻是兼而有之的幸運兒。」這是作家李國文先生對納蘭的評價，因而他得出結論：「大清三百年，有無數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但沒有一位比他更幸運。」

三百多年間，人們大多認為納蘭是不幸的，他想要的得不到，如愛情、自由，他不想要的擺脫不掉，如皇恩、聖意。但細細想來，李國文先生的話也不無道理，誰人都不曾虧欠他，命運給予納蘭的其實很多，財富、地位、名譽、文才、武略……只不過，他太過於關注所得不到的東西了。

梅花開時，柳絮飄處，夕陽西下，殘角聲起「念奴嬌·片紅飛減」

就比如在這片廢園之中，有人看到的是殘垣斷瓦下萌生的盎然春意，有人看到的是荒蕪破敗、滿目瘡痍，納蘭必定是後者。在蕭索景象中黯然神傷也是人之常情，但大多數人的感傷是一時的，不像納蘭的愁緒常是綿延不休的，一株小草引發的哀傷往往會蔓延成一座森林。

在這首詞里，納蘭的滿腹感慨就是由廢園之景引發的：園內殘花飄飛，東風沉默地催促著百花的凋謝。石頭上已經灑落了一片花瓣，如胭脂一般，畫眉在枝頭啼鳴婉轉，猶如人在閑談。井壁被雜草深掩，釵頭被苔蘚掩蓋，麻雀還踏在護花鈴上鳴啼，往日相游相嬉的蹤跡都不見了。

這番景象讓納蘭忍不住感嘆：「韶華如夢，為尋好夢擔閣。」人生如夢，美好的時光易逝，都因為固執地尋找舊夢耽擱了。所謂一語成讖，這不正是納蘭自己一生的縮影嗎？他原本可以生活得幸福洒脫的，卻為尋「舊夢」而鬱鬱寡歡，以致在鼎盛之年撒手人寰。

納蘭到這廢園中時正是春滿人間，原本華美的屋樑已顯斑駁，燕子又飛回這裡銜泥築巢了，墜落的花瓣灑了一地。梅花開時，柳絮飄處，曾有他們當時的約許，夕陽西下，殘角聲起，「欲寫華箋憑寄與」，納蘭想給誰寫信寄託情思我們不得而知，但「多少心情難托」，這情感想必是深沉而熱烈的，只怕用盡所有語言也難以訴盡。

這首詞里大有不勝今昔和不勝孤凄之慨，讀後便被一種凄涼傷感的氛圍所環繞。黃天驥曾在《納蘭性德和他的詞》里剖析這首詞，認為該詞「極寫庭院冷落，極寫對庭院主人的懷念，同時又隱藏對人生的看法，隱藏著對興廢盛衰的悲哀」，這一解析倒令人陡然想到了納蘭家的興廢衰盛。

梅花開時，柳絮飄處，夕陽西下，殘角聲起「念奴嬌·片紅飛減」

納蘭病逝於康熙二十四年，人說天妒英才，但也有人覺得這是上天在寵著他。納蘭逝後不久，其父明珠被彈劾，即便後來被起用，家族也已呈現中落之勢，到了明珠晚年，納蘭家族家道更是衰敗，納蘭諸弟也紛紛淪為皇權鬥爭下犧牲的棋子。納蘭有幸，沒有見證這一過程，否則，我們實在想像不出這位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怎樣蓬頭垢面、肩披鎖枷，被一群市儈小吏審問，僅僅只是想像這一幕場景，心中也會大慟。

當我們在埋怨造物早早地奪去了納蘭的性命時，不妨慶幸他死得恰逢其時，逃過了家道中落、一蹶不振的悲劇。所有盛衰都是命之常理，所有悲喜也可從反面觀之，納蘭耽擱在舊夢裡，倒也躲過了之後更加殘酷、更加冷漠的人生變數。

「納蘭之死與明珠之敗在當日都是驚天的大事，街聞巷議，無不感慨，時至今日，已沒有人再去議論明珠的成敗，卻還有人在讀納蘭詞。」衰盛興廢的道理也委實難以捉摸。

①片紅：殘花。

②胭脂：一種化妝用的紅色顏料，這裡指花瓣。

③畫眉：畫眉鳥，鳴聲婉轉動聽，是著名的籠禽，因有色眼圈而得此名。商略：商討。

④碧：青綠色的井壁，借指井。

⑤紫錢：指苔蘚。釵：婦女的一種首飾，由兩股簪子合成。

⑥金鈴索：護花鈴的繩索。

⑦韶華：韶光。

⑧金粉：喻指繁華綺麗的生活。

⑨梅豆：梅花苞蕾。

⑩斷魂：靈魂從肉體離散，指愛得很深或十分苦惱、哀傷。殘角：遠處隱約的角聲。唐劉復《夕次襄邑》詩：「古戍飄殘角，疏林振夕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