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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雞和鴨小弟


那是個春光明媚的早晨,我們推著板車,從東風巷搬到農機廠。從老街小巷畫了一條一公里多的斜線,折向了新街大路近大圓盤。那時的大圓盤還很小,一個坑坑上面堆著一座小假山,後來假山摧了坑填平了,上面豎起一桿高高的燈柱。再後來燈柱倒下,圓盤擴大。再再後來,有了斑馬線紅綠燈……

我的生活軌跡從叢林山地隨之轉向了工業廠房。農機廠有座高高的煙囪,紅磚砌就,俯瞰整座小縣城。我搬到這裡時是九十年代初期,工人老大,我生為工人階級後代而感到自豪。大煙囪整日濃煙滾滾,席捲山河;廠房裡熱火朝天,氣吞大地。

隨之我一起改變生活軌跡的還有小花,她的小農生涯亦宣告結束,迎接她的將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坐在板車上,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把一路上的風景裝進去。

新家在倉庫後面雜草叢生的小坡下,穿過兩牆狹窄的小徑,豁然開朗。雖然不是步入了桃花源,亦是別有洞天。春天綠草間迸發紅黃小花,生機勃勃。綠草延伸的盡頭真有一棵矮桃樹,有一棵小桑樹,有幾棵無名樹。桃花正灼灼,招惹著蜂蝶嬉戲。新家就在桃花面前,一排破舊小平房,四家人,我家在最左邊。

小花初來乍到,窩在寮里不出來,蛋也好幾天沒下了。估計還沉醉在舊生活中沒醒過來。我是完全樂在其中。房子雖簡陋,好歹是有間私人空間,放的下一張床,一張書桌,雖然我不趴書桌只賴床。以前在東風巷就一間房,五口人,就沒睡過床,不是打地鋪就是壓竹榻。現在還是很幸福的。我爬上桃樹,看見了樹枝上有不少黃色的脂膠,看見了青青果子。

老媽犯嘀咕了,一連三天從雞窩空手而回。這雞以前都是一天一蛋,春天有時還一天兩蛋。這大好春光怎麼屁股都不撅一撅?之前養了好幾隻母雞,就小花最會下蛋了,肚子載滿彈頭,乃是母雞里的戰鬥雞。也不到處屙屎撒尿,才無引刀活到現在。再不下蛋燉鍋湯了。

我蹲下來對小花說:「小花,你得趕緊下蛋,好比如我的工作是讀書,你的職責是下蛋。之前你一天一蛋,蛋無虛發。我每天吃著你的蛋,蒸炒煮荷,那是多麼的有滋有味!從前東風巷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你看這裡更好,鳥語花香,桑桃成蔭。這麼好的環境,這麼美的春光,你應該恢復你的戰鬥雞精神,下蛋,下蛋……」小花繾在窩裡怏怏不語。我想可是感冒了,羽毛把我手都燙紅了。

我把小花抱到桃樹上,抱到草地里,抱到花叢中。呼來蝴蝶,抓來小蟲,小花耷拉的小腦袋漸漸抬高了。

我領小花去串廠,告訴她這是倉庫,你看那麼多碾米機、打穀機,等待著裝車。看見倉庫就找到家了,老媽經常和一眾家屬在此裝貨。這是組裝車間油漆刺鼻,這是電焊車間火花迸眼,這是翻砂車間飛砂灌嘴,老爸在裡面上班。這是保衛室也叫打狗隊,你要避之遠之,保衛科長說了,但凡廠裡面看見貓狗雞鴨,都作竊賊而論,直接燉了。小花咯咯咯咯咯咯地叫著,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咯咯噠,小花終於下蛋了。咯咯噠,咯咯噠,在桃樹上叫個不停,分貝直衝雲霄。穿過轟隆隆的機器聲,傳到了車間爸媽的耳朵里。穿過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傳到了教室我的耳朵里。

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小花翅膀聳開趴在路口等著我。小花也不戴錶,真不明白她時間怎麼掐的那麼准。我摸著她的羽毛,感覺摸到的是明媚的春天。

小花又到處溜達了。草叢裡啄蟲,花間里吮汁,桃樹上睡覺,要下蛋了才回到窩。我每天吃著小花下的蟲草蛋,抱回來的試卷都有兩個蛋。吃了小花的蟲草蛋,就是會算數。

小花有時候會散步到翻砂車間,黑衣垢面的工人們,看見小花趾高氣昂的進來。猶如大人物蒞臨。笑著對老爸說:「老胡,你家小花又來巡視了。」

我每天都要抱一抱小花,以至於小花看見我招手就會聳開翅膀,像小孩子張開翅膀讓你抱。老媽說這雞被你養神了,你少抱點,當心神了不下蛋。靠著父親微薄的收入,五張嘴巴吃飯,在老媽說眼裡,小花就是一筐蛋,一盤肉,或一鍋湯。

我是把小花當做家中一員了,電閃雷鳴時我會招呼她進我的小房間。颳風下雨時,我會抱些舊衣爛絮放進雞窩裡。老媽又笑又氣:「你各答神頭,雞又不是人,你怎麼把它領進屋,蓋棉被。」我說:「打雷她會怕,霜雪她會冷,她也是血肉之軀。」老媽氣的大叫:「老胡,你崽又在發愴,快拿棍子來……」

小花有三四歲了,按雞的年齡早當媽了。不知道為什麼老媽就是不讓她孵仔。小花媽心重的時候,下蛋就偷偷地下到草叢裡,專心孵蛋。老媽發現了就會到處攆它,把蛋拾回。讓她徹底斷了當媽的念頭。我就不明白,雞生蛋,蛋生雞,生生不息,雞蛋成群,這不多好嘛?!


十來只毛茸茸的小黃鴨蜷縮一起,在篾籮上瑟瑟發抖,如同風雨中的落葉。老爸把白熾燈牽到篾籮上烤著。外面依舊閃電雷鳴,吞噬大地。

翌日,半數小鴨子身子已涼,雨還未消停。老爸撤下了白熾燈。

最終,有一隻小黃鴨站了起來。我太高興了,為這個重生的小生命喝彩。

鴨寶寶就交給了小花照顧了,小花滿眼慈愛地把鴨寶寶抱在胸下,視如己出。我想去抱抱他,小花拿嘴巴輕輕啄我。

秋去冬來,小黃鴨健康起來,一天天長大。小花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寸步不離。小黃鴨開始換毛,黃色的絨毛脫落,穿上了一身灰褐色的羽毛。嘴巴越來越扁,像把小鏟子。他跟著小花在小草堆里覓食,小花的尖喙如啄木鳥在地面上哆哆哆,吃的肚子鼓鼓的。可是小黃鴨的嘴鏟子不頂用,急得嘎嘎嘎。小花把小蟲子啄個半死,丟到了小黃鴨嘴邊。

每年冬天的雪在大雪節氣如約而至了,屋檐下掛滿了冰稜子,冬日裡傲霜的葉子一夜之間鑲嵌著晶瑩的牙套。樹白了,房子白了,小花小黃都白了,我估計他們昨晚和我一樣,興奮的睡不著。大清早,生怕太陽搶在我們之前去擁抱白雪。小花蹦蹦跳,小黃屁顛顛,咯咯咯嘎嘎嘎在雪地里,一個畫竹葉一個畫楓葉,畫的滿地是落葉。咯咯咯嘎嘎嘎……

寒盡春回,我給小黃鴨換了個名,他現在也不黃。叫他鴨小弟。連著訓練了幾天,鴨小弟,沒反應,鴨小弟,反應無,鴨小弟,瞅著你,鴨小弟,嘎嘎嘎。他算是知道,叫小弟或鴨小弟是在呼喚他了。接著,訓練,立正(八字腳)、稍息(教不會),趴下(容易掌握),齊步走一二一(一腿長一腿短走路左右擺)。我現在叫聲小弟趴下,就趴下了,立正還要敲敲小腦袋。握手,忘了他不是狗,沒有爪子。

鴨子,水陸兩棲動物。可是附近也沒小溪小溝的,琢磨怎麼讓他戲水,不負老蘇說的春江水暖鴨先知。家裡像樣的東西沒幾樣,找個破鍋爛桶應該沒問題。可是,哪怕是破爛,老媽都看作是寶!

終於謀到一件好泳池,泡干筍的塑料大桶。逢春節那陣子,老媽踩著解放鞋帶根扁擔從馬街翻山越嶺去黃通鄉里販筍乾,然後又跋山涉水擔回來。一來一往三四十公里。筍乾要浸泡再刨或切,十二歲我嘗試去刨,那個老筍根,怎麼也刨不動。筍表可以兩三張疊一起切,可是沒一會手就起泡了。老爸刨筍是刷刷刷,切筍是七八塊咔咔咔,難怪工友們都說老爸是大力士。力氣大不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怕是雨天,惹毛了老爸甩給我一鍋貼,我亦能看見滿天燦爛星光。筍乾弄成小條然後大砂鍋里煤火燜,小時候沒少聞煤煙味,還有竹筍浸泡的腐爛味。最後老媽挑到菜場,換取一些生活費。老媽不捨得花錢買袋子,總是大街上拾回些好的袋子,洗乾淨曬起,滿院子五顏六色隨風飄蕩,如同彩幡。彩幡時常飄到小弟的眼前,把小腦袋給罩住了,小弟的厚鏟子嘴又啄不開袋子,脖子就拚命地拱呀拱,小花看見嘴啄爪扒來解圍。以後,一看見起風院子里飄著彩幡,小弟就閉巢不出。

屋外桃花終於伸出來了三兩枝,我從老媽那把大桶磨來了。春風起春雨落,盛了半桶水,我又從小港里撈了些水薸抓了幾尾小魚。小弟站在桃花樹下,瞄準泳池,身體似箭射了出去。泳池裡濺起水花無數,小弟嘎嘎嘎地在裡面不亦樂乎。小花站在桃花枝上瞅著小弟,咯咯咯地嘀咕,估計在說:「瞧你那小樣,沒見過水是的。」小弟嘎嘎嘎地回應:「自己不會玩水,就看不得別鴨戲水。」小花咯咯咯:「瞧你那笨身子,樹也不會爬。」小弟嘎嘎嘎:「瞧你那大秤砣,見水就往下沉,難怪大家叫你落湯雞。」咯咯咯,嘎嘎嘎……

經過夏天我的薸魚侍候,至桂花香時,小弟發膘了,毛髮油亮,肚皮都貼著地下,遠遠地看見我,一團毛球滾過來了。老媽見我時常抱他,總是罵到:「你也不嫌邋遢,養這麼肥有什麼用,又不會下蛋。」我反駁道:「你就知道吃,我每天給他洗澡,哪裡臟。」老媽火了:「你怎麼每天囔囔著要吃蛋嚼肉,人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整日里給臭鴨子餵魚。」

小弟小花水足蟲飽,竄到廠房巡視去了。工友們看見打趣道:「巡視組變成二隻了,這鴨子也太肥了,太像xx領導了。」

一九九二年,我在這個秋天步入了中學,三姐弟,初三初二初一,處處要花錢。工廠現在不景氣,之前是工人老大,現在是老大工人。很多工友下海跳槽,老媽老爸隨時幫人頂工,有時我們三姐弟也要去幫工,就這樣一家老小齊上陣,日子才勉強湊合。

桃花照常開,桃子照常掛,小花小弟照常玩耍,我還是每天左擁右抱,小日子似乎照常無憂無慮。

倉庫里的農具機滯銷越積越多,生產過剩。大煙囪偶爾冒冒煙,周圍蓋起了高樓大廈。大廈壓過了大煙囪,地標易幟。聽說現在家不叫家,叫商品房。三家鄰居陸續搬走了,聞聽這排房子地基已賣,開發是早晚的事。重新給我家分配的房子還沒著落,暫時在此過渡。

老爸想在廠里承包些活兒,和老媽商量請廠領導吃個飯。老媽說:「吃空氣,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哪有米下鍋。」老爸說:「現在幾個車間都承包出去了,現在在改制,再靠著那幾個工資,早晚西北風都沒得喝!」老媽說:「我也知道,可是現在家裡現在就剩下一點生活費。」老爸長嘆一口氣,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戒煙幾日了。有一會老爸說:「要不把雞鴨宰了?」老媽說:「雞還會下蛋,也沒多少肉。要不把鴨子……」

這天放學回家,和往常一樣在坡上我就大聲好著小花小弟,小花咯咯咯地飛過來了。我把她抱起問,怎麼沒見小弟?小花咯咯咯叫個不停,離開我懷抱朝家衝去。我跟著小花回到家,聽見裡面有多少在划拳。走到家老媽正搬著小桌子出來對我說:「家裡有客人,你們姐弟在院子里吃。」

我看著桌子上擺了一碗碗菜,葷多素少,有我最愛吃的魚。不禁口水直流。小花咯咯咯地叫著,看著我往小溝跑去。我看見了,我看清了,小溝旁有半簍子的毛,那些長長的羽毛,上面的斑斑點點,我曾經每天都要撫摸的,已經沒有了一絲溫度,再也不會復原成一對在春水裡撲騰的翅膀!

那餐飯怎麼也吃不下,客人走後,夜涼如水,幾盞星星掛在天空,多像小弟黑黑的小眼珠在眨。我質問老媽:「為什麼把小弟宰吃了?」老媽說:「不宰吃留著幹嘛?又不會下蛋,每天還要吃谷。」我說:「你們殘忍,他還那麼小就把他吃了。」老媽說:「已經養了快二年了,五六斤重了,別人家的鴨幾個月就宰了。」我拉著老媽的袖子不依不饒,一個勁要她賠我的小弟。老媽不耐煩說還要揀碗收拾,還要給你們洗衣服,一大堆事情等著。讓你爸拿棍子和你講道理。

我像根木頭杵在那,老爸和我講了一會,轉身搬來了棍子,啪啪啪敲打一番。大聲說著:「你明不明白,畜生就是畜生,不是賣了就是宰了,今天沒有那些大魚大肉招待領導,你老爸就要下崗了,要失業了,懂不懂?我沒了工作,你吃什麼,穿什麼,上個棺材學。我煙也戒了,你看你媽都瘦成什樣?為了一隻鴨,你來質問爸媽,你就只知道你那蠢雞笨鴨。等你將來長大有錢了,雞鴨貓狗,你隨便養,養只豬抱著睡也沒人說你……」

我噙著眼淚,跑出去拾起了幾根鴨羽毛,小花跟著,也叼起一根回到了窩。

過了兩年,要搬離此地了,小花在雞齡里是老年了,再也下不出蛋了。小弟走後,小花如同白髮人送黑髮人,身體日漸衰退,整日里蹲在桃樹上打盹,要不就趴在窩裡孵著那根羽毛。我不再抱小花了,還是會每天摸摸她。

搬離破舊過渡房又是一個破舊過渡房,上下兩間小小的房,還有一間更小的雜物間,小花關在裡面。我們三姐弟都長大了,樓下那間房中間隔塊板,我睡外姐睡里。

少年的我心眼都在外面的世界,再也忘記小花了。偶爾看見她,會抓把米丟下。她越發瘦了,看見我兩眼會閃現出一點光芒。老媽也不怎麼管它了,只等待自然把它帶走。

最近突然串來了好多老鼠,晚上根本睡不著,到處是咬櫥啃櫃的聲音,夾子鼠藥都用遍了,狡黠的老鼠反而越聚越多。

早晨,老媽打開了雜物間的門,一群大老鼠呼呼呼地竄出來。老鼠過後,老媽看見了躺在地下的小花,頭歪斜著,脖子上有洞,血已干黑。

感嘆良久,老媽擰著小花走了出來。想扔到對面的茅廁,猶豫。想丟到荒郊野外,還是猶豫。最後回到雜物間,拿起菜刀朝小花如枯枝的脖子剁去。

熬了好久的一鍋雞湯出爐了,我看見心靈顫慄。老媽說:「可憐的老母雞,就這樣被老鼠咬死了,只剩下一把殼了,血都流幹了!可憐肚子里還有幾粒如龍眼大小的蛋,是再也沒有力氣下出來了。老母雞湯補,你們就喝點湯吧,雞肉似柴火硬,怎麼也嚼不動。」

我望著黃澄澄的一鍋湯,湯里倒映著活蹦亂跳的小花,一撲棱飛上了開滿粉紅的桃枝,朝著潛在水裡的小弟咯咯咯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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