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聆聽我們說話,但我們必須講述
按:三輝即將出版奧地利哲學家讓·埃默里的三本代表作《罪與罰的彼岸》《變老的哲學》《獨自邁向生命的盡頭》,這位備受普里莫·萊維推崇的作家,同樣是奧斯維辛的倖存者。在其著作《罪與罰的彼岸》中,埃默里談論了「倖存者的怨恨」這樣一個問題。
當倖存者對大屠殺歷史一以貫之的批判開始顯得「不合時宜」,當年青一代崛起試圖將所謂的「歷史解釋的權力」搶奪回來,試圖尋找歷史說辭的「多元性」時,大屠殺倖存者反倒成了食古不化的角色。人們逐漸對慘痛的歷史教訓表現得淡漠,此時,倖存者不應該怨恨嗎?
他們的怨恨,是看到正在發生的事情很可能淪落成他們已經經歷過的可怖歷史,而年輕人們正陶醉其中,渾然不知。他們的怨恨,是怒吼「呼籲人們在其一開始抬頭就起來反對它,這難道過分嗎?」
對於這個問題,萊維同樣在《這就是奧斯維辛》里有專門講述,今天就分享給大家。也希望大家對即將出版的埃默里作品集保持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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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奧斯維辛
文/普里莫·萊維
譯/沈萼梅
我們的人數從來不是很多:30年前,當我們帶著刺在左前臂上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淺藍色的囚犯編號(有人當時仍然留著它)回到義大利,並把它呈現在我們親人驚愕的目光下時,在千萬名被放逐的人之中,我們僅僅就幾百個人。所以,當初倫敦廣播電台講述的消息全是真的,當初阿拉貢在信中用法語所寫的那些話也是真的:「像牲畜一樣被打上烙印,像牲畜一樣被運往屠宰場。」
現在我們已減少成幾十個人。也許我們人數太少,以至於沒有人聆聽我們說話了;另外,我們經常覺得,自己是令人厭煩的講述者。有時甚至在眼前出現一種象徵性的夢,好奇怪,那是在我們被囚禁期間夜裡經常做的夢:對話者不再聽我們在說什麼,他聽不懂,心不在焉的,然後就走掉了,留下我們自己孤零零的。不過,我們仍然得講述出來:這是對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囚友們的一種責任,也是一種使命,它賦予我們的倖存以某種意義。我們有了一種人生的基本經歷(不是由於我們的原因),懂得了某些關於「人」的含義,那是我們覺得有必要傳播的含義。
讓·埃默里
我們意識到了「人」是征服者:儘管有幾千年的法典和法庭,「人」始終是這樣的征服者。許多社會制度提出要抑制這種滋長不平等和濫用權力的趨勢,可另一些社會制度卻讚美這種趨勢,並使其合法化,把它指定為最終的政治目的。人們可以把這些制度定義為法西斯的,無須用任何牽強附會的措辭:我們知道法西斯主義的其他一些定義,但我們覺得更符合我們經歷過的特殊事件的定義就是,那些在理論和實踐中否定所有人之間平等的基本權利的一切制度,全都是法西斯主義。如今,個人或階級因其權利遭到了否認,很少能夠適應法西斯制度,所以暴力或欺詐變得必不可少。為了消滅反對者,他們就不能不採用暴力。為了向忠於職守的人證實濫用權力是值得讚許和合法的,為了說服被征服者(在人們可以相信的廣泛的範圍內)他們的犧牲並非是一種犧牲,或者為了實現某種不確定的超凡目的他們的犧牲是必不可少的,就得採取欺詐手段。
在施行欺詐或相應的暴力上,不同的法西斯制度之間所展示的優勢各不相同。義大利法西斯在歐洲是長子,在許多方面都是開拓者,其在一種並非太過血腥的鎮壓的原始基石上,樹立了一座矇騙和愚弄的巨大豐碑(在法西斯年代裡學習過的人,對其還保存著一種令人悲催的回憶),其效果一直持續到現今。富有義大利經驗的納粹社會主義,在遙遠年代的蠻族人騷動的孕育下,又受到阿道夫·希特勒狂暴人格的催化,從一開始就崇尚暴力,在集中營里重新發現了舊時的奴隸體制,一種具有當時人們所崇尚的恐怖威懾潛能的「王國工具」,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在這條道路上快速又執著地奮進。
事實是(或者應該是)人所皆知的。從1933年3月開始,希特勒登上總理職位3個月之後,第一批集中營立刻就由黨衛軍倉促地裝備就緒;在大戰前夕,集中營就完成了「正規化」,而且倍增至一百多個;集中營從數量和規模上可怕的增長,與德國對波蘭和蘇聯西部版圖的侵犯是同步進行的,那裡容納著「猶太主義的生物源泉」。
奧斯維辛集中營唯一保存下來的焚屍爐
從這幾個月開始,集中營就改變了性質:從作為恐懼和政治威懾的工具變成了「人體骨骼的磨坊」,成為具有屠殺幾百萬人的規模(光是在奧斯維辛就是400萬)的毀滅人的工具,而且還組織起企業化的營地,具備致人集體中毒死亡的設備,以及像大教堂那麼龐大的焚屍爐(光是在集中營帝國首府的奧斯維辛,每天焚燒的屍體就多達2.4萬具);後來,隨著德國軍力受到初步的挫折,以及隨之而來的勞動力的缺乏,集中營就發生了第二次改變,與滅絕政治上的敵對分子的最終目的(這是從未被否認的)並駕齊驅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建立一支龐大的奴隸隊伍,讓他們從事不給予任何報酬的強制勞動,直至死亡。
到了這一步,眼前呈現出的是一幅令人頭暈目眩的被佔領的歐洲的版圖:光是在德國,上面談及的集中營,也就是那些一般無法從那裡活著出來的集中營,已經有好幾百個了,還得加上幾千個其他類型的集中營。只要想想,光是被關入集中營里的義大利軍人就有60萬,根據夏伊勒的估計,1944年在德國強迫勞動的勞工至少有900萬。
因此,集中營並不是一種無足輕重的現象。當初的德國企業就建立在集中營的基礎上,它們是法西斯化的歐洲的一種基本的體制。從納粹主義方面來說,如果軸心國獲得勝利,這種制度將得以維持,進而得到延伸和完善,這並非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到時法西斯主義將得到充分的實現:特權的合法化,不平等和不自由的合法化。
德國國家民主黨,極右翼民族主義黨派
甚至在集中營內部也建立並特意開創了一種典型的法西斯的權威體制:囚犯中間建立的一種嚴格的等級制度,其中權力最大的人就工作得最少;所有的授職,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職務(清掃工、洗碗工、夜間值班看守),都由上面授予;平民百姓,就是完全沒有頭銜的囚犯,則完全沒有任何權利;集中營里甚至有個恐怖的秘密警察的分支,由無數告密者和特務構成。總之,集中營的微觀世界逼真地反映了極權國家的社會結構,在那裡(至少從理論上)「秩序」是至高無上的,沒有比集中營更井然有序的地方了。當然,我並不是說,要以我們那樣的過去引導我們憎恨秩序本身,我們要憎恨的是那樣的秩序,因為那是一種沒有人權的秩序。
背負著過去這一切,如今聽到談論新的秩序、黑色的秩序,對於我們來說很奇怪:以往發生過的事件,似乎從未曾發生過,似乎並不意味著什麼,而且似乎毫無用處。可是魏瑪共和國的氣氛與我們目前的氣氛好像並沒有太多區別;而且從當初德國納粹分子突擊隊(SA)建立的早期的集中營起,到德國的毀滅,到歐洲的解體,以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死去了6000萬人,僅僅才過去12年。法西斯主義是一個繁殖得很快的毒瘤,我們正面臨著其捲土重來的危險——呼籲人們在其一開始抬頭就起來反對它,這難道過分嗎?
《這就是奧斯維辛》
三輝書系·萊維作品集-第一輯
副標題:1945—1986年的證據
[意] 普里莫·萊維 著
沈萼梅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
已上市
倖存者證詞拼成的奧斯維辛
真實而震撼的納粹集中營見證錄
本書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倖存者的證詞合集,由身為化學家的萊維及其奧斯維辛獄友、外科醫生德·貝內代蒂共同整理撰寫。這些1945—1986年間的證詞來源各異,既有萊維和德·貝內代蒂自己所敘之事實,也有其他被囚禁、迫害者乃至施暴者家屬的現身說法,它們都真實有力地反映了集中營里囚犯們的非人生活。誠如萊維所言,「執著地修正自己可能出的差錯,常常會賦予搜尋真相的人一種身份,而它勝過單純的證人身份。」這些證詞是必不可少的記憶,成為我們反思歷史和人之價值的依據。
三輝書系·萊維作品集
· 第一輯四本 ·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
《他人的行當》
《扳手》
《這就是奧斯維辛》
※他每年以350美元的預算,為200萬人提供醫療服務
※被壓抑的民族主義已經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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