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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剪大師經典華語片!你以為你是剪刀手愛德華嗎?

1

東方不敗被任我行、令狐沖和向問天殺了之後,金庸有這樣一段描寫,逗得我當時把飯都噴了出來——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然他的兩枚睾丸已然割去,心想:『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去練,那就再好不過。』」

笑罷,忽覺一陣冷風鑽入後心,渾身上下頓時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想,東方不敗這生命終局,最慘之處,倒不是親眼目睹他最心愛之人死於非命,而是,死了之後,竟然還要遭此摸胯之辱。

縱是生前人見人怕的亂世梟雄,死了,便連最起碼的尊嚴也不會剩下

所以人最好別死,要是死呢,那就死得乾乾淨淨,別在這世上留一下一絲痕迹。

要不然,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人從墳里挖出來,對著你的屍骨撒尿。

這一條,在武俠界是如此,對文藝界也同樣適用。

楊德昌,很多電影導演和文藝青年的精神燈塔,近日便沒來由地突然被一位迷影人士從地里掘了出來。

這位網友,對楊先生的《一一》不太滿意,將原版本進行了重新剪輯,從原先的173剪至111分鐘,剪畢,又發到網上,要跟網友們進行交流、分享。

乍看上去,除了明顯侵權之外,這事似乎也沒有別的不合理處。

只要不做公開傳播,一位觀眾可以將一部電影隨意重構,哪怕只是為了遊戲取樂,哪怕剪出來的東西像一坨翔。

讓人不舒服的是這位網友的姿態,請欣賞——

多麼的,自以為是

還有——

這顯然是要教楊德昌怎麼做導演啊!不僅強行將手塞進了別人的褲襠里,而且一邊玩弄,一邊還做出如下聯想:「這部《一一》教我來剪,果然是再好不過。」

以及——

王家衛先生,別人對你腦子裡想的東西一清二楚,請一定要提防這雙咸濕之手。

這不是什麼所謂的探討、交流、分享、學習,這壓根就是一個自大狂的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是井底之蛙對自己那點可憐眼界的滑稽賣弄。

別人有不同見解,可能也就嘴上說說,他,直接就上手了。

楊德昌拍了一輩子片,一輩子都在思考什麼樣的人生才是對的人生。

在《麻將》里,他如此吶喊——

這是對騙子和各類人生指南的一次憤怒的叱罵,是反諷,亦是醒世恆言,不料這次,從天而降的教導竟然落到了他自己的頭上。

對於這樣的教導,楊德昌如果還活著,可能會用這句台詞來回敬他——

2

一部電影一旦完成,就應該被當作一個完整的人

對於一個人,雖然他身上有種種缺點,又或者他的一些行為做派不符合你的價值標準,此時,你可以向他提出你的建議。

但一定要謹慎,要徵詢他的允許。

倘若強行告訴他該怎麼做,甚或乾脆越俎代庖,這時,就是對其尊嚴的一種極大冒犯

哪怕這人的生身父母已經死了。

對於藝術創作來說,最重要的是賦予你的作品以個性,然後,千方百計地保衛這一個性,為這一個性而戰。

自電影產業機制萌芽以來,導演和製片人就永恆地站到了各自的對立面。

這場曠日持久之爭鬥的價值,於製片人,或者只在於利潤,但於創作者,卻關涉重大。

為了取得勝利,很多創作者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有些,則在斗敗了之後從此便心灰意冷,生出了放棄事業乃至生命的念頭。

為何?

因為藝術個性是藝術的一切,是創作者的安身立命之物

我們站在產業之外來談產業,沒有給製片商戴一頂「胡作非為」的帽子,承認其干涉創作的合理性(為了牟利無所謂道德對錯),只是將其與創作者的博弈當作不可避免的既成事實來接受。

但在這一事實之外,我們必須鼓勵創作者去主張自己的藝術個性。

因為倘若不是如此,又為什麼要投身藝術,藝術存在的意義還能留下點什麼呢?

概言之,只有藝術個性才是無可爭辯的正義一方,但這種正義性唯有通過爭取才能獲得。

如果一部電影出現了好幾個版本,其中只有一個是導演認可的版本,哪怕這個版本未必比其它版本要好,我們也會認為,其它版本是對這個版本的猥褻,是強權之手的越界,是對藝術家及其藝術個性的一種最深重的戕害和羞辱。

楊德昌生前,也一定和各種試圖對他進行指手畫腳的人進行過爭鬥。想不到死後,他還是要受到這些無聊、無智、無界限感的人的煩擾。

製片商這樣做,至少還可以說是損人利己,而這位網友這樣做,就著實令人匪夷所思、閑得蛋疼了。

對此,該網友做出了如下自我開解——

這話,或許沒錯,不過也不應該從你之口說出。

倘若一個人遭到冒犯,他可以以不疼不癢為由原諒那個冒犯他的人。

但如果是那位冒犯者說,「你看,你這胳膊、腿不都還在嗎?」這似乎就一點不太合適了。

何況,這事還根本不能說是不疼不癢,因為它傷害了藝術家最看重的東西

如果一部電影可以如此兒戲,那藝術家的種種嚴肅與較真,便都全有若空中樓閣般虛無縹緲了。

他還聰明地知道自己站在某個灰色地帶上——

拜託,你這何止是私下交流,你這已經是公開傳播了哦——

我說,你要是真覺得楊德昌的水平不行,自己拍一部嘛

何必扭扭捏捏拿著別人的影片,這裡剪一刀,那裡剪一刀,而且還沒有豐富的原始素材作為基礎,聲音和配樂方面又根本無法進行操作,最終弄出個既無版權、又四不像的東西,何苦呢?

出來的成品,說它是《一一》的一個版本,真的是對不起「版本」這個詞

就算是再無良的廠商,可能也不會不用原始素材就剪出一個版本來。

到頭來,我們還是得把這個東西當作影評來看,可能也只有作為影評,人們才會寬容待之,不去用「you can you up」的邏輯來要求這位網友。

是的,你擁有寫影評的權利,乃至我們都不去討論你這個影評對影片內容的引用是否合法,我們就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支撐著你作為一個影評人的狂妄。

3

他提出了哪些高明的看法?——

《一一》之美,很大程度上便在於它的群像式結構

這既服務於這樣一個主旨:不論是哪個年齡層,不論是小家裡的家庭成員,還是大家庭中的親戚,乃至多年未見的前女友、因緣際會的鄰居,都遭受著各自的人生困境。

而在這條主旨之外,每一種處境又都顯示出不同種程度的豐富性

這使我們獲得一種全景式的心理感受,看完後不禁會慨嘆:這就是生活啊。

實際上,各條敘事線並不是不相關的。

父親NJ的中年危機,不僅來自於他自身,圍繞著妻子、女兒、兒子和小舅子的種種困擾,共同造就了這位父親無法掙脫的重負。

再比如說兒子洋洋,他的純真無邪,唯有與大人們的憂心忡忡做一做比較,才尤其能顯示出無辜和珍貴來。

鄰居家姑娘的張揚個性,則強烈影響著女兒婷婷對自我的認知。

楊德昌當時做出這樣的選擇,想必一定是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自己想說的。

易老邪大概認為,所有電影都應該主次分明,讓一條主線來統領劇情。

這未必就意味著審美低下,但那樣做出來的東西,顯然跟原版《一一》就不是同一種事物了。

理想情況下,它可能的確會令人產生不錯的觀感,但這卻是以放棄楊德昌珍視的某些東西為代價的。

問題不在於,剪掉一些場景、一個人物,電影是否還成立、完整,而在於,既然放在那就可以,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把它剪掉?

《紅樓夢》刪掉劉姥姥進大觀園那一章,的確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來,然而,我們不就因此失去了劉姥姥?

我想,易老邪可能也完全欣賞不了《紅樓夢》這樣的作品,畢竟,曹雪芹寫下的,何嘗不是一些瑣碎、散漫、拖沓、冗長、充斥著枝節閑筆的內容

這些貶義詞,在我看來,全是對《一一》的褒獎

我們從文藝作品中體會到的生活韻味,如果不從瑣碎、散漫、拖沓、冗長、枝節閑筆中來,還能從何處來?

你們且去看,但凡那些把生活本身作為主角的電影,無不是瑣碎的、散漫的、拖沓的、冗長的。

楊德昌、侯孝賢、蔡明亮、賈樟柯、畢贛等人的作品,全都可以歸到這個領域裡去,沒有了他們,華語電影界豈還有人乎?!

他還說——

呵,你看,長本身就是罪過。不知易老邪這一美學指令是從何處來的,語文老師教過的嗎?

還有——

銜接本就是自然的,情緒和節奏本就是到位的。

他說的銜接、情緒、節奏,指的無非是另一種銜接、另一種情緒、另一種節奏,咱們不說了。

重點看中間那句話:重要信息不能剪丟。

不喜歡生活流電影的,大凡都對信息二字看得無比重要。

倘若不傳遞什麼信息,某個畫面、某個動作、某句話就會被看作是多餘的。

這已經不是在侮辱楊德昌了,這是在侮辱電影。

因為,倘若信息才是最重要的,為什麼還要看電影?

你還不如去讀一讀劇情梗概,或者,看一看電影審片官的影片推介文。

這不是對他那句話的過度詮釋,這就是他的意思。

看看他對影片開場做了什麼——

第一個畫面是原版的開場畫面,第二個是易老邪剪輯版本的開場畫面。

他的理由是——

想不想笑?這不就等於對信息的一次表白嗎?

然而,我認為,將信息從皇位上趕下,恰恰是電影區別於文字,現代文學區別於古典文學的本質所在。

正因為擺脫了信息的重負,創作者才獲得了自由,個性和風格也因此受到了重視。

而因為沒有傳遞信息的義務,畫面本身的豐富,才真正無蔽地擺到了觀眾面前,從第一幅畫面里,我們真的只看到「婚禮」二字嗎?

退一步講,就算從傳遞信息的角度看,以第一個畫面開始還是以第二個畫面開始,也完全是不一樣的。

第一個可以這樣理解:在畫面當中這對夫婦的婚禮上。

第二個則是:某場婚禮過後。

很明顯,第一種更符合我們的敘事習慣,要從一場婚禮說起,那就先向觀眾表明是誰的婚禮。

第二個畫面,受到易老邪的青睞,還因為這個畫面里涵蓋的人比較多——

幸虧楊德昌當時沒有跑到太空中拍攝地球的球形畫面,不然…

還有,說「芸芸眾生」我認了,反正這個詞詞義廣泛,擱在哪部電影上面都合適,但「平等互愛」究竟是個什麼鬼?

這是一部基督教的傳教片嗎?

而且,要說平等互愛,一對青年在眾人的見證之下結為夫妻,是不是比一干人並排走在一起,更能宣示這個主張?

這位網友對電影的理解,仍然還是台灣新電影在興起之時最最反感的那一套。

一場戲,應該先以一個大景別的畫面開始,之後再切入較近的景別——

這跟我們從語文老師那裡學到的總分結構,毫無區別。

最後,還有這句——

敢情你不知道,《笑傲江湖》是從福威鏢局和余滄海之爭開始的?

《教父》,不是先講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商販的苦惱?

《公民凱恩》,竟然是從一個記者的視角展開敘述的?

《嚴肅的男人》,科恩兄弟為什麼不把那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寓言,當彩蛋放到片尾?

對了,還有希區柯克的《迷魂記》,那位在電影中途死掉的女士,到底該算作主角還是配角?

延伸一點說,現代派文學的開端,簡直就是奠定在這種主次不分的基礎上的

在那部界碑一樣的《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最先呈現的發明創造,便是這個。

我們認識的第一個角色,既不是包法利夫人,也不是查理·包法利,而是查理幼年時的一位從未被說出過名字的同學。

正是這位同學,向我們引入了查理,不久之後,他的聲音便消失在作者客觀的第三人稱敘述聲音中去了,直到小說結束,也沒有再出現。

這部小說如果給了易老邪,他一定會將第一節的內容全部刪掉,因為第一節,跟查理和愛瑪間的愛情,沒有任何關係。

總結一下,易老邪美學的精華大概是這樣——

一定要分主次,主要的一定要放在次要的前面,次要的最好不要,信息要多,景別要大。

這件事之後,真的,影迷們會羞於再做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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