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你們有千種專橫,我有千種冷」

「你們有千種專橫,我有千種冷」

1959年,三十一歲的洛夫寫下詩句:「死在心中即是死在萬物之中」,五十九年後,如詩中所預言,「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將粉碎」,死亡不期而遇又如期而至,參破生死的密碼早就埋藏於畢生的每一行句子里。

洛夫

真實的死亡是無言的,一個認真的詩人卻不可能不用言辭一次次撬動死亡。在這首讓他名滿天下的《石室之死亡》里,緊跟詩題的「死亡」之後,單字「死」和詞語「死亡」一次次重現,為至今仍被認為最晦澀的巨制增添了沉重。此前此後數十年,死亡都是詩人直面的母題。也許,一生在字句里跋涉的志業,都在準備2018年3月19日這最終的作品。

生死之外無大事,死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鏡子,如洛夫所喜愛的哲人海德格爾聲言「先行向死存在」。在生命的追問和死亡的追逼中,從寫下第一行詩句起,洛夫就承載、回應、反詰著一個中國詩人無可藏匿的種種傳統,這些來自不同方向,在不同時空中發酵的傳統在他身上引起統一又矛盾的迴響。他不能漠視悠遠流長的中國古典世界,他不能逃避「五四」以降的新文化洗禮;身為英文系出身的學生和教師,他必然深沉地潛入西方文化及詩歌世界;身處二十世紀後半葉,他接納了一度席捲全球的現代主義;作為1949年前往台灣的大陸人,面對島內他具有「外省」的文化符號意涵;在聲名漸隆直至站在全球華語文學的高度時,他被視為歷經幾十年發展的台灣詩歌的代表;乃至於他的軍人身份,也在局部意味著一種文化傳統……

然而,上蒼是公平的,這夾纏交雜的文化情境,並非洛夫一個人獨有,對於那一代台灣詩人及文化人,這是大同小異,無可逃脫的共有處境。

《洛夫抒情詩精選集》

洛夫 著

面臨並非獨一無二的考題,一個本名為莫洛夫的湖南衡陽人以一生做出的,是獨一無二的回應,成就為獨一無二的洛夫。

在被詩人認定為自畫像的《巨石之變》中,「在我金屬的體內,鏗然而鳴,無人辨識的高音」,儘管洛夫絕非一生無人能識,他的投入詩歌的態度是決絕的,「你們有千種專橫我有千種冷」。在洛夫看來,詩歌正是一種背對公眾的事業,唯有孤身深入,擷取語言和意象的奇詭果實,才是真正的詩人所為。

對詩人漫漫一生中浩如煙海又複雜多變的詩作,其實無法生硬貼上單一的標籤,洛夫一度被視為中國詩人超現實主義寫作的代表。在《石室之死亡》中,「我在推想,我的肉體如何在一隻巨掌中成形」。在「推想」肉體和精神的六十年代里,洛夫寫道:「倘若我們堅持/用頭顱寫作/天空,會在一粒泡沫中死去么?」(《嘯》);「他說他是山中唯一沒有皮膚的人」(《清苦十三峰》);「我們趕快把船划出體外吧」(《水聲》)。在洛夫看來,詩歌正是那些不可能的事情發生的場域,語言可以點石成金,可以喚醒頭顱、皮膚和身體的奇蹟,這種揮灑永遠不能為所有人理解和欣賞。如同大陸七十年代末以降的朦朧詩一般,晦澀難懂是繞不開的指摘。

在1961年,洛夫與余光中展開了一場論戰,起源於余光中寫作《天狼星》一詩,洛夫批評余詩中的斧鑿痕迹和詩藝欠缺,余光中在反擊時升高調門,將論戰拔高到批判「虛無」的層級,攻擊了洛夫的晦澀。余光中此前同屬現代主義陣營,此時表示將離開現代主義,走淺白、清晰和古典抒情的路數。洛夫則更堅定地展開他的超現實主義。時至2008年,余光中重版《天狼星》時,將洛夫當年批評的細節一一刪改,此時兩人的觀念變遷已無跡可尋,余的做法卻再次彰顯了一個事實——在同行眼中,在詩藝和技術上的,洛夫眼光和實踐都是過硬的。技術上的優勢,讓洛夫駕馭起變幻多端,意象紛繁的長短句,回應著與曾經論敵共有的母題。

洛夫的回應,是不一樣的鄉愁。

在流傳較廣的《邊境望鄉》里,「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洛夫的鄉愁是被放大的,是隔著望遠鏡的,是蓬亂的,展現著一個詩人更具體,更扭結的「嚴重的內傷」,卻不像「一枚小小的郵票」具有流行歌曲式的公眾傳播力。當然,洛夫並不以此為意,「白色的淚煮著白色的鄉愁」(《手術台上的男子》),這鄉愁是現實,也是超現實的,是迎面而來又在身後緊追的一種命運。在一首《雨中過辛亥隧道》中,詩人記錄乘車通過台北的辛亥隧道時聯想起辛亥革命歷史的心路,全詩沒有「鄉愁」兩個字,卻被論者評點為交雜著「歷史和鄉愁,地理的鄉愁,時間的鄉愁」。

1988年後,洛夫得以重返大陸,回到故鄉衡陽。然而,鄉愁並沒有消除,在《與衡陽賓館的蟋蟀對話》里,「躺在這前半生是故土後半生是/異鄉的/衡陽賓館/輾轉反側……」

故鄉已成異鄉,自此,哪裡都不是此岸。對於一個詩人來講,對於真實存在的人來講,鄉愁只是一個表象。人被一種不知其來的力量流放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回,無路可去,只有獨自面對空曠宇宙無言的叩問。

在那一代台灣詩人里,我最喜歡的並非洛夫。我喜歡的是商禽,是敻虹,是同洛夫一同創辦《創世紀》詩刊的瘂弦。在洛夫追求卓越奇特的詩歌嘗試中,有著用力過猛的痕迹。然而,正像1966年就封筆的瘂弦戲言,「洛夫是高齡產婦,我是早年結紮」。在早早成為詩壇執牛耳者之後,洛夫一生寫詩,直到生命的尾聲,詩路漫長,讓他把許多人停留在預想中的可能性化作了現實。

洛夫不是一顆彗星,風格和方向的多變,讓他在夜空里留下長而美的痕迹。正如他夫子自道,他是有點、有線、有面的。雖在早年持有堅定的現代主義姿態,他其實從未像論敵指摘那樣完全拋棄傳統。勢異時移,年歲增長,在超現實主義激情燃燒的歲月過後,洛夫相繼寫下《與李賀共飲》。《李白傳廳》和《車上讀杜甫》等詩作,平靜地回歸古典,成為題中應有之義。但如果深入具體詩境,洛夫其實從來沒有變過,在《長恨歌》里,「唐玄宗/從/水聲里/提煉出一縷黑髮的哀慟」,而楊貴妃是「楊氏家譜中/翻開第一頁便仰在那進那裡的/一片白肉」。現代主義於洛夫從來不止是一種姿態,是紮根在血脈里的本能。在現代主義早已不再時髦,成為傳統中的傳統時,老詩人洛夫也凝聚成一具有著古典意味的雕像。

他畢生堅持的,還有大詩的情懷。在《石室之死亡》四十年後的2001年,洛夫出版了三千行的長詩《漂木》。是的,洛夫本人就是一支漂木,他要用詩歌中創造一個大海,供其漂流,在詩中你可以讀到「有些不明飛行物/只是在尋找回家的路」,你可以讀到「凡新生事物都容易令人感動。」

在詩人溘然長逝的消息傳來時,我重新想起那支用來瞄著鄉愁的望遠鏡,我知道,它還瞄著空間的更遠處,時間的更深處,乃至於瞄準了此時的死亡。幾十年來我沒有弄懂,《石室之死亡》究竟是人在石室中的死亡,還是石室本身的死亡。但我明了,有一個石室,它是封閉的,封閉於這個世界的現實邏輯之外,它又是開放的,開放到遠遠超出現實之上。於是,在這個石室里,死亡早就沒有那麼可怕。

文| 亢霖

本文刊載於20180327《北京青年報》B2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魯敏:胡遷之死
中國的金南珠們該如何擺脫「婆媽困局」?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