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魔」洛夫的詩宇宙
洛夫(1928-2018)原名莫運端,台灣現代詩人,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被詩歌界譽為「詩魔」。1928年生於湖南衡陽,1949年7月報名參軍遠赴台灣。此後,在台灣服役於軍隊,1973年以海軍中校軍銜退役,開始任教東吳大學外文系。1996年,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出版有詩集《石室之死亡》《魔歌》《漂木》等30多部,散文評論集10多部。
台灣著名現代詩人、漢語詩壇泰斗洛夫先生,3月19日逝世於台北,享年91歲。洛夫寫詩60餘年,著述甚豐,早期詩作有超現實主義意味,風格奇詭,後期詩作或直面現實,或注重形而上的思考,多受古典意蘊滋養。在我看來,他的「詩魔」稱號實至名歸。
我們這代詩人,能很早了解台灣詩人,得感謝詩人流沙河。1982年,流沙河在四川的《星星詩刊》開過一個專欄,叫「台灣詩人十二家」,前面是評析文章,後面附有詩人詩作。這些文章,1983年結集出版,發行量很大。那年頭,台海兩岸的文學交流幾乎中斷,這是一個珍貴的窗口。當時我13歲,上初二,已開始寫詩。不用說,台灣詩人的詩讓我大開眼界,寫詩的膽子也大起來。
不過,流沙河當年更推崇余光中和瘂弦的詩。余光中主張新詩回到中國古典傳統,這大概與流沙河觀點近似,所以他對洛夫的評價不太高,稱洛夫的詩歌「厭世而且陰冷」、「取樂而已」,並說「台灣的評論家有稱洛夫為『詩魔』的,頗貼切,但應該帶上貶義」。流沙河唯一看重的似乎是詩人「裸袒的勇氣」。在介紹台灣詩歌的初期,因詩人的軍旅身份,對之帶有意識形態的偏見,並不為怪,卻失之簡單,失之偏頗。洛夫的詩宇宙,顯然要比流沙河想像的龐大豐富得多。
1 《石室之死亡》 新詩史上的空前實驗
洛夫自言他的詩歌創作,可分為五個時期。在我看來,重要的有三個時期。拋開詩人還未形成個人風格的前期不說。第一個重要時期,始於洛夫創辦《創世紀》後,這是他的現代詩探索期,一直延續到1970年。此前,洛夫寫詩並無使命感,此後他把詩歌視為價值、生命內涵和語言的多重創造。
這個時期,他的代表作是長詩《石室之死亡》。這不僅是洛夫詩歌的「第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在他本人看來,「也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項空前的實驗」,因在中國新詩中,第一次有人「以超現實主義手法來捕捉戰爭與死亡陰影,描述現代人的存在困境」。洛夫對此詩的價值認知清晰,自序中他說:「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代人的影像,而是現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在這個時期,大陸的現代詩已完全消失,相比較而言,洛夫對自己的評價是客觀的。
詩人於1959年金門炮戰中,開始寫《石室之死亡》,1965年出版。出版後,即在台灣詩壇引來爭議,焦點無非是說詩的「晦澀難懂」。《石室之死亡》共六十四節,每節十行,詩中光與黑、火與灰、生與死意象交錯,透出了洛夫式的孤絕與傷痛。這裡既有殘酷的軍旅生活,給詩人留下的生離死別、恐懼憂傷的心理感受,也有對中國傳統文化所持有的鬱結、茫然的心態。
詩中有大量與死亡相關的意象:「死亡的聲音如此溫婉,猶之孔雀的前額時空」,「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是一粒死在寬容中的果仁/是一個,常試圖從盲童的眼眶中/掙扎而出的太陽」,「美麗的死者,與你偕行正是應那一聲熟識的呼喚/驀然回首/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這些詩句,今天讀來非常明晰。可以說,洛夫對生死的關注、對命運的追問,遠遠超過了當時台灣的其他詩人。
這首長詩,意味著洛夫形成了自己的詩歌風格。詩歌本身就如夢境一樣,使不可能成為可能。洛夫熟練地掌握了這種能力,不斷製造含混、悖論、神秘的能力,也就是其他人所說的超現實能力。他的語言尖銳、冷僻,大量的幻覺、直覺與詩人的現實感受交融一體,給人帶來直逼人心的震撼。詩人似乎在向死亡、向痛苦致敬,這是在提醒我們,給予受難者最深刻的關注,就是認知到他們的死亡和苦痛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並無縫隙。在軍人和民眾之間,在死難者和倖存者之間,也沒有明顯的界線,他們都在用同樣的語言表達。洛夫的這首長詩,主題嚴肅,結構龐大,手法創新,確屬中國現代詩在那個時代極具代表性的作品。
之所以引發論爭,與當時台灣詩壇各種主義並陳有關。突然冒出這樣一首龐然大物,勢必引來各種激烈的看法。用歷史眼光看,關於《石室之死亡》的論爭,成就了洛夫。從某種意義上,彰顯了他的詩歌探索在上世紀中國文學運動中的意義和美學價值。
2 《魔歌》 融合現代與古典
第二個時期,洛夫做的工作是「反思傳統、融合現代與古典」,這個時期持續到他1996年旅居加拿大才結束。或許是與余光中等人的論爭,使他意識到與讀者的距離。他開始檢討反省自己的探索,洛夫的詩多了煙火氣,題材與語言都變得生活化了,並開始重新評估中國文學的傳統。如洛夫自己說的:「我是在現代詩探索方面走得最遠的一個,但對中國傳統的反思也是做得最徹底、最具體的一個。」
這個時期,他公認的代表作是詩集《魔歌》,意象變得清晰單純,語言也多了中國味,詩中的歧義和斷裂少了。洛夫開始追求古典詩中所蘊藏的老莊與禪宗智慧,以及中國式的生活情趣,開始更多地介入日常生活。雖然在一次文藝獎評語中,認為他的詩「由繁複趨於簡潔,由激動趨於靜觀,師承古典而落實生活,成熟之藝術已臻虛實相生,動靜皆宜之境地。」但20多年後,重新審視洛夫的這種轉變,只能視為一種權宜之計。
無論這一時期的《李白傳奇》《猿之哀歌》《獨飲十五行》《巨石之變》,還是後鄉愁詩《邊界望鄉》等,以今天的現代詩水準來看,其實很一般,有洛夫的印記,但卻極難看出洛夫的價值。然而,正是這些詩成為洛夫的代表作,併入選台灣大中學的國文課本。由此,我們能看出兩岸對新詩所持的態度。
3 《漂木》 超越時空的天涯美學
洛夫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是他旅居加拿大四年後所寫的長詩《漂木》,這是他的第三個時期,他自稱為「天涯美學時期」。這一年,他已72歲高齡。經過四年的海外積澱,10個月隱居,他寫出了這首3000多行的長詩。洛夫把旅加,視為自己生命的「二度流放」,所以詩題名為《漂木》。詩的開篇就寫道:「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更為嚴肅/落日/在海灘上/未留一句遺言/便與天涯的一株向日葵/雙雙偕亡/一塊木頭被潮水衝到岸邊之後/才發現一隻空瓶子/在一艘遠洋漁船後面張著嘴/唱歌。也許是嘔吐……」
如洛夫自己所闡釋的,詩的開篇就呈現出一種悲劇意識,這種悲劇經驗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更帶著終極關懷的意味。讀完全詩,你會理解洛夫的天涯美學,它指的不只是「海外」和「世界」,時間和空間,也是精神和心靈上的天涯。或許是在漂泊中,詩人捕捉到了超越時空的永恆性,所謂「人在天涯,心在六合」,詩人再次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本能和神秘之力,也正是在這一時刻,詩人與宇宙合而為一了,《漂木》誕生了。
這首詩凝聚了洛夫70多年來的生命經驗與對形而上的思考。《漂木》既是洛夫對自己漂泊的人生歷程的一次詩性表達,也是對所有生命面臨的歸宿問題所進行的一次逼視,如詩人在詩中所感嘆的:「我們惟一的敵人是時間/還來不及做完一場夢/生命的周期又到了/一縷輕煙/升起於虛空之中/又無聲無息地/消散於更大的寂滅」。
在詩的第三章,詩人「致母親」「致詩人」「致時間」「致諸神」,無不浸潤著詩人對生命、詩性、時間和神性的智性思考。正是這種深沉體悟,使這首長詩成為一部集生命體驗之大成的文本,其中有老莊對生死的辯證,也暗含宗教情懷。比起《石室之死亡》,這首長詩的語言不那麼緊張了,但又體現出一種張力,這首詩幾乎調動了詩人對詞語的所有潛能,多種詩歌技巧像呼吸一樣,在詩中收放自如,使全詩既汪洋恣肆,又克制內斂。它有對個人命運的思考,有對生命極限狀態的挺進,更有對整個人類命運和文明的反思。正是洛夫心中永不停息的探索意識,使這首長詩展示了詩最為深刻的真理:語言不是將我們與現實隔絕的東西,而是讓我們最深刻地超越它的東西。
洛夫在70多歲,能寫出這樣的長詩,可視為生命的一個奇蹟。50多年來,對於「中國詩歌」的思考一直藏於洛夫心中,他一直期望自己能寫出一種「以現代為貌,以中國為神的詩」,長詩《漂木》做到了。有人說,詩是詩人用以探索他自身奇蹟的語言,《漂木》的寫作無疑就是例證。
在洛夫的詩中,長詩《石室之死亡》和《漂木》構成了重要的兩極,它們和他的上千首短詩一起,鑄造了一個以超現實、現實和禪意相結合的詩宇宙。正如詩人所說的:「詩人首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後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體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意識到:太陽的溫熱也就是我血液的溫熱,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膚的寒冷,我隨雲絮而遨遊八荒,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
這詩宇宙因與詩人的血肉相連,我們今天才能如此自由、暢快地遨遊其間。詩人的靈魂因這些詩歌而永存!
葉匡政(詩人、文化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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