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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 我很滿意我井裡滴水不剩的現狀

台灣當代詩人洛夫2018年3月19日病逝,享壽90歲。洛夫原名莫運瑞、莫洛夫,筆名野叟,被詩壇稱為「詩魔」。 圖 / 馬鈴薯兄弟

「當人在大失落、大孤寂中,反而更能體會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宇宙之間的和諧關係,深深感悟到人在茫茫天地之間自我的存在,我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內」

1963年,洛夫在長女慶生會後,和「創世紀」詩人群在平溪裸泳,以此「宣示創作精神的解放」,幾張「裸照」在台灣詩壇轟動一時。四年前,《創世紀》詩刊60周年慶展覽上,看到這張被放大到真人大的照片時,楚戈、商禽、許世旭皆已去世多年。一年後當場共同合影的辛郁也遽逝,只剩他和瘂弦「在照片中相對無言」。洛夫此後每每想起,心下黯然,「我們這一代詩人漸漸凋零了。」

鐵哥們兒瘂弦四十多年前便已停筆,曾開玩笑稱自己是「早年結紮」,而洛夫是「高齡產婦」——他確實將詩寫到了生命的盡頭,月初剛剛出席新詩集《昨日之蛇》發布會,3月19日去世消息突然傳來,年享90。誠如其言,在台灣這一代詩人作家中,他的創作期「比任何人都長,成果最豐碩,經歷也最完整」。

去年年底離世的詩人余光中,在大陸常被拿來與他並談。對於「雙子星」的稱號,洛夫表示不甚了了,同時也多次為這位曾經的「論敵」抱不平,「余光中還有比這(《鄉愁》)更好的詩,卻不為人所知。」與之相對,有記者採訪余光中說,目前華文詩壇還沒有出一個大詩人,余光中毫不客氣地反駁:「我不就是大詩人嗎?還有洛夫。」

比起媒體和大眾,詩歌評論界對洛夫的關注熱烈得多。由「詩魔」入禪境,洛夫早已非 「超現實主義」一詞所能涵蓋,其晚年「心靈史詩」《漂木》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台灣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評價:「從明朗到艱澀,又從艱澀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與肯定的追求中,表現出驚人的韌性,他對語言的錘鍊、意象的營造,以及從現實中發掘超現實的詩情,乃得以奠定其獨特的風格,其世界之廣闊、思想之深致、表現手法之繁複多變,可能無出其右者。」

「語言既是詩人的敵人,也是詩人憑藉的武器,因為詩人最大的企圖是要將語言降服……要想達到此企圖,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後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之間的生命融為一體。」洛夫曾用《死亡的修辭學》為這段話作解:

我的頭殼炸裂在樹中/即結成石榴/在海中/即結成鹽/唯有血的方程式未變/在最紅的時刻/灑落

這是火的語言,酒,鮮花,精緻的骨灰瓮,/俱是死亡的修辭學/我被害/我被創造為一新的形式

征服了語言的洛夫,也就征服了死亡。那也是《石室之死亡》里的向死而生,「死亡的聲音如此溫婉/猶之孔雀的前額。」

被鋸斷的苦梨

戰爭,漂泊,放逐,苦悶。時代的烙印打在一代青年人身上。1944年,衡陽淪陷,15歲的洛夫上山打游擊,還偷過日本兵的機關槍;1949年,他從軍來到台灣,身上只有一條軍毯、隨手從書架拿的兩本馮至、艾青詩集、一本個人發表作品剪貼本,還有母親臨別塞的一百多元銀圓券,一去就是四十多個寒暑。

1958年,金門與廈門的炮戰轟動世界,他奉派赴金門任新聞聯絡官,專門接待外國記者,兩次險些喪命於炮火中;1965年,越南戰爭期間,他又被派到西貢出任台灣軍事顧問團聯絡官兼英文秘書,兩年里每天身懷手槍,枕戈待旦。

1954年,著中式長袍度假的洛夫

作家馮亦同曾論,「金門炮戰的最大戰果,就是炸出了一位大詩人。」說的正是洛夫的代表作《石室之死亡》。有次半夜,他被炮聲震得睡不了,起來寫詩,一個炮彈打到頭頂坑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爆炸了,死亡擦身而過的驚悸,激發出這些黑暗緻密的句子:

只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詩人、評論家葉維廉分析全詩,認為充滿生死的冥思、令人絕望的禁錮感,不僅來自冷戰初期的隔絕與煩悶,上溯源頭,更是中國文化原質根性的放逐。正如《石室之死亡》序言里說,「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代的影像,而是現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

九年後,一首《午夜削梨》成為洛夫鄉愁詩的前奏。1967年應邀訪問韓國,相似的國族命運,令他湧起兩岸分離之痛,「一刀剖開/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刀子跌落/我彎下身子去找/啊!滿地都是/我那黃銅色的皮膚」。

1979年3月到香港,余光中陪他隔著落馬洲界遙望故土,「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余光中有《鄉愁》,洛夫有這首《邊界望鄉》。

1981年4月,洛夫從電話中得知母親病逝的消息,最終沒能見上她最後一面,七年後第一次返鄉探親,才在她的墳前默誦了當時寫下的悼亡詩——《血的再版》。

1988年洛夫首次回故鄉湖南衡陽探親,與兄弟及其家人合影

2009年,湖南衡南縣舉辦「洛夫詩歌節」,青年詩人於奎潮慕名前往拜訪。「在我們這群愛詩歌的青年人心目中,洛老是一座高山,我們都非常崇拜他。但洛老見我們非常和藹、平易近人。」第一次見面,他就為所在的江蘇文藝出版社敲定了與洛夫的出版合作關係,《昨日之蛇》大陸版將是其引進的第九本洛夫的書。

此前,他們還曾商量過出一本回憶錄,「以我對洛老身體的估計,要是他沒有得這個重病,他肯定是可以把回憶錄給寫出來的,這個我想起來也是有點遺憾,很傷心。」於奎潮至今記得,第一次讀到洛夫是在1980年代的《星星詩刊》上,詩人流沙河介紹台灣12位詩人,給每個人名字前加個形容詞,洛夫是「舉螯的蟹」。

回眸傳統

台灣詩人、作家楊渡指出,不同於西方現代主義指向工業文明發展下人的生命意義的缺失,上世紀50年代的台灣仍處於農業社會,詩人們選擇現代主義表現手法,是在戒嚴體制和內戰的整體壓抑環境下尋找出路,呈現人對意義的否定和虛無。放在台灣文學演進的脈絡里,1960年代現代主義文學是對此前僵化的反共文藝的反抗。

洛夫與張默、瘂弦三人於1954年創辦《創世紀》詩刊,介紹了一批歐美前衛性現代詩名家作品,在1970年代台灣文壇,與紀弦主編的《現代詩》,覃子豪、余光中合編的《藍星》,「三足鼎立」。第十一期被視為其轉折點。早期洛夫提出「新民族詩」主張,基本美學思想是中國傳統路線,比如講究詩歌的抒情、含蓄、言外之意等,改版後則走上「西方現代主義的路線,追求詩的純粹性、世界性、超現實性」。

楊渡說,1970年代興起鄉土文學的新風潮要求回歸現實,批判現代主義一味學西方,和台灣土地沒有關聯,只是一種抽離現實的反叛和虛無。「洛夫、瘂弦等現代主義創作有其時代進步意義,也有時代的局限性。」

事實上,洛夫對「超現實主義」一直有所批判和選擇。他後來分析,他理想中的詩,乃是透過具體而鮮活的意象,以表現表面看似矛盾,而實際上卻符合內心經驗的詩,也正是司空圖所謂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詩,「這種觀念也可以說是超現實主義與中國禪道的結合」。

1986年,創世紀詩社三位創辦人張默(右)、洛夫(中)、瘂弦合影於創世紀發源地台灣南部左營

1980年代,台灣詩壇轉向傳統,洛夫也進入了他「回眸傳統,融合現代與古典」的關鍵創作期。他提倡「修正超現實主義」,將之與中國古典詩中暗合超現實手法的技巧,兩相融匯,形成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這一時期代表作《魔歌》思想淵深,風格奇詭,為其贏得 「詩魔」之譽,名篇包括《金龍禪寺》、《子夜讀信》、《長恨歌》等。詩人簡政珍曾評價,「以意象的經營來說,洛夫是中國白話文學史上最有成就的詩人。」

詩歌之外,洛夫還擅長書法、詩意水墨畫,作品多次參展,最大的特色是用傳統書法寫現代詩。「詩也好,字也好,他的書法非常遒勁,有氣勢、有力度。」於奎潮說,「《唐詩解構》這本書里每一首詩,洛老都用硬筆或者毛筆抄寫了一遍,把詩歌之美和書法之美做了很好的融合。」

漂木的「天涯美學」

40歲前,洛夫嚮往李白的儒俠精神、杜甫宇宙性的孤獨感、李賀反抗庸俗文化的氣質,到了晚年,他轉而欣賞起王維恬淡隱退的心境,詩作常有虛境與實境相輔相融,漸趨空靈。《背向大海》是他的禪詩代表作:「無奈之極於是我發現/一粒鹽開始在波濤中尋找/成為咸之前的苦澀/存在先於本質/苦澀永遠先於一滴淚/淚/先於眼睛」

洛夫曾說,自己一生創作的風格和意象、語言都富於變化,具有很明顯的實驗性,「我可以說非常的前衛,但也很傳統,我曾一度向西方傾斜,但骨子裡又是最中國的,文化的中國,我追求的最終目的就是創新,表現一個內在的、純真的自我,和一個超越時空的美。」這種對「真我」的追求後來進一步生髮為尋求一個更純粹的、超越世俗的存在的本真,「這個存在哪怕在神的眼中也許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1991年,洛夫獲得文藝獎,與同時獲獎的林風眠大師(左二)同台領獎。林的左側為著名小說家無名氏

1996年移居溫哥華,洛夫主動走向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流放」。2001年,他創作的1.5萬字長詩《漂木》在台灣《自由時報》以連載形式首度面世;2006年,《漂木》單行本在大陸發行,詩作震動整個華語詩壇。

「洛老73歲了,竟然能夠寫出他創作史上最長的一首作品,而且很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可見洛夫先生的創造力、精力是多麼旺盛,執念是多麼堅定。」於奎潮對此敬佩不已。

三千餘行詩里,他借漂木、鮭魚、浮瓶中的書札、廢墟等意象構造了超越個人的象徵系統。這是他的精神史詩,「有哲學的闡釋、宗教的關懷,有形而上的探索,也有對兩岸政治文化的批判」,最終歸納為一句「生命的無常,宿命的無奈」。

「當人在大失落、大孤寂中,反而更能體會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宇宙之間的和諧關係,深深感悟到人在茫茫天地之間自我的存在,我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內。」由此,他提出「天涯美學」的思想,核心曰:悲劇精神、宇宙境界、民族文化。

學者陳祖君曾分析,洛夫「流放海外」後的詩歌發生質的變化,由與「虛無」抗爭的「執」(《石室之死亡》)走向佛禪「空無」的「釋」(《漂木》),洛夫謂之「一針見血」。他曾說,《漂木》寫尋找精神家園而不可得的悲哀,但他寫的不僅是悲劇,而且是悲劇的超越。

「我很滿意我井裡滴水不剩的現狀/即使淪為廢墟/也不會顛覆我那溫馴的夢」, 漂木最後一章《向廢墟致敬》,最後三行這樣寫道。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46期

原標題《洛夫 我很滿意我井裡滴水不剩的現狀》

文 / 本刊記者 陳竹沁 實習記者 向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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