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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十年:生產隊沒給我們修造廁所

當年知青下鄉,事出突然,說走就走。知青固然沒有準備,生產隊也是措手不及。作為應急,插隊知青多半都臨時安排在農民家裡。我和楊宗遨、馮玉文比較例外,住的是生產隊的倉房。這倉房在從前是楊泗廟,祭祀誰的不清楚,甚至楊泗廟三個字是不是這樣寫法,我也沒問過。總之生產隊開會,儲存種子糧,養豬,都在楊泗廟。為了安置我們,特別騰出了大殿旁邊的一間耳房。

說它耳房非常形象,三張單人床,橫放一張,豎放兩張,基本就還剩一個過道。考慮到要生火做飯,又在耳房當頭橫向搭了一間廚房。材料是泥築的土牆,生產隊有築牆的擋板,隊上派劉海清來做技術指導,我們則一同參與勞作,計算工分。廚房外面的小路旁就是田地,可以就近取土。土牆一版一版的築起來,築到一人多高了,安上兩根檁條,再拿竹子綁上稻草當做椽子,蓋上青瓦,一間三面透風的廚房就造好了。

生產隊不能造瓦,瓦是派人從幾里外的瓦廠挑回來的。砌柴灶不用請人,生產隊有現成的泥水匠,盤口灶輕而易舉。時間呆長了才知道,原來這鄉下的農民,除種地外,幾乎人人學有一門手藝。老一輩從民國過來的,有裁縫、瓦工、木工、石工、篾匠、船工,甚至有學吹鼓手的,看風水的。一年四季,農忙下地,農閑就外出打工。文革講階級鬥爭,反封建迷信,吹鼓手風水師就只能收手不幹了。

給我們搭建的速成廚房,門也簡陋,用幾根木條做個框架,再拿竹片編成門面,找個扣子一掛,再掛一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鎖頭。要回城了,把鐵鍋一揭,放進屋裡,小偷順路一看,也就不來偷了。

其實,生產隊在田壩的後面,有幾座大山,山上有樹,怎麼給知青修建個小小的廚房,也拿不出一點木料呢?這話說起來就長了,不過我們可以長話短說。這田壩背後的山上,1958年大鍊鋼鐵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柏樹、杉樹、松樹、青杠、雜樹,應有盡有。人入林中,不見天日,有些地方,大樹密到背個稀眼背簍擠不過去,幾抱粗的古樹比比皆是。大躍進一來,全民鍊鋼,土法上馬,修小高爐。小高爐鍊鋼需要燒煤,農村裡不產煤,但如同白居易描述的一樣,中國有伐薪燒炭南山中的傳統,古時候打造兵器不就是用木炭作的燃料嗎?

於是全民鍊鋼立即演變成了全民伐樹,大部分燒成杠炭用來鍊鋼,其餘用於公共食堂燒飯。剛砍樹時,遇參天大樹,二三十人合抬一棵。砍到後來,變成兩個人抬一棵,然後是一個人扛一棵,一個人扛數棵。砍到最後,連樹秧秧也不放過,一邊胳肢窩夾一捆,硬是把漫山遍野的森林砍成了和尚的光頭。

到了60年代,又才派飛機播種造林,嚴格實行封山育林政策。到我下鄉時,飛播的松樹已經成林,大都長到碗口粗細,但曾經的柏樹杉樹,卻很難見到了。這樣的生態正處於恢復期,砍樹是嚴禁的,只在每年的冬季開放兩天,允許社員上山剔松樹椏枝,割雜草用作燃料,按人頭限定數量,每人兩三百斤。所以那些年想找木料造房子,真是萬般艱難。

有了吃住之地,卻不單獨替我們修造廁所,因為楊泗廟有養豬房。鄉下人的廁所都是和豬圈合在一處的,我們雖然不養豬,但廁所可以借用豬圈的,而且我們自留地的用糞,也可以直接從生產隊的養豬房挑。這對知青而言,是一種特殊的善意表達。但不便之處,是生產隊的養豬房四面開放,無遮無攔,每次小便,都免不了前後左右張望一番,確信路上沒有來人,才敢放鬆一搏。偶爾尿到一半,突然竄出一個人來,還是女人,就只能強忍著憋回去,那種難受,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至於大便,反而比較好辦,安排在晚上進行,黑燈瞎火的,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可以毫無顧忌。

時間長了,發現農民面對此類問題,尤其是男人,很開通,並不糾結。一群人在地里幹活,離村子很遠,便意來了,閃到一邊,當著眾多男女,背過身去便能解決問題。他們的觀念是:「屙尿不盯人,盯人屙不成。」女人比男人顧臉,屙尿會走得遠一些。但餵奶的女人,會比較隨意,要奶孩子了,就地一坐,也不遮掩,敞開胸懷就奶上了。男人看不看的無所謂。所以鄉下人有個說法:「金奶奶,銀奶奶,結了婚就是豬奶奶。」

這種歷練,當知青的時間長了,身處同樣的環境,也就漸漸習慣了。

至此,插隊落戶的前期安置就算完成。開始一段時間,因為有國家提供的安置費,購買一般性的生產生活資料用品,都在安置費中支付。戶口雖然已經遷入農村,但糧食消費仍然按城市居民定量供應,生活費每月8元也有提供,一直延續到生產隊分配口糧為止。所以這段時間,是知青和生產隊相安無事的和平期。後來知青納入生產隊糧食分配體系,關係就變得敏感而時有衝突,甚至有為口糧而鬧出人命的,此是後話。

剛下去沒幾天,記不清是誰發起的,車子知青決定來一次展示性演出。原本學校宣傳隊主要精英都落戶在車子,說一聲便聚合攏來。節目基本是現成的,也新排練了幾個。楊宗括、李曉佳、李志軍幾個草堂高中65、66屆的學長也來助陣。曾經在校內演出時一鳴驚人的何可也被特邀來演出白毛女。楊宗遨是樂隊主力,我則和蔣華、趙忠富合作演出樣板戲《沙家浜》中的「智斗」。蔣飾演阿慶嫂,趙飾胡傳魁,我演刁德一。趙是公社中學教師,在當地有些名氣,他同時還與何可合作飾演了楊白勞。

這樣一種演出環境,不能不提說民國沿襲下來的鄉間民俗。過去鄉場,幾乎都有戲台,場口都有黃桷樹。逢年過節,地方鄉紳、商會,都要組織演出,或請戲班。許多鄉場還有自己獨特的民俗活動,譬如車子場,每年三月有「腳桿會」,一群壯漢抬著菩薩繞場巡遊,遍地是挽起褲腿的光腳桿。我們下鄉時,這樣的民俗活動也已經被消滅了。但各個鄉場的戲台仍在,只是到了改革開放年代,才無一倖免徹底消失。

當晚的演出大獲成功。何可也因演出北風吹,有時去紅星大隊同學處走動,被人稱呼「喜兒來了」。再後來,樂山縣舉辦文藝匯演,區里還特別抽調車子知青派人參加。

演出結束,恢復常態,又回到生產隊,開始面對油鹽柴米七件事。也即從此時起,我在分配給我們的土地上,開始經營日常蔬菜的生產。在隊為基礎的公社化三級體制中,土地為集體所有,但每人會按政策分給一份自留地,面積八厘,約十三分之一畝多一點,允其自主經營。我們三個人計二分四厘地,分配在靠山邊的一塊田地。說它是田地,蓋源於放干水可作旱地,蓄上水則為水田,種菜種糧兩得其便,是自留地中的上等。

幫我們造過廚房的劉海清劉五爺,彼此有幾天的接觸,又恰好住在我們對面的竹林壩中,來去方便。他老伴人也熱情,我們喊劉五娘。我就去她家請教種地的規劃。沒等劉五娘說上幾句,劉五爺便接過話說:「你們那地好,種芋頭產量高,眼下正是季節;再拿地頭切一角出來種四季豆豇豆,足夠吃了。」劉五娘幫人幫到底,叫她家老五陪我去場上購買種子。這老五長得酷像他媽,慈眉善目,隨時都笑嘻嘻的,人也敦厚踏實。他不單幫我犁地,還指導我如何布種。後來但凡需要詢問到技術上的問題,他都有問必答,甚至抽空過來親手指點。什麼時候該澆糞了,他會主動提醒,並私下點撥我說:「養豬房有的是糞,挑就是了。」

那段時間,看著種下的芋頭四季豆豇豆出苗牽藤,枝繁葉茂,心裡樂滋滋的,好像自己也和它們一道成長。芋頭該掏溝培土了,豆苗牽藤該插支架了,我都親歷親為。像挑糞、掏溝這樣的力氣活,常常會幹得滿頭大汗。楊宗遨馮玉文此時都回城裡去了,我家窮,回去也沒人管我飯吃,我得自己掙工分養活自己。

有天黃昏,劉家老五來約我說:「想不想栽桉樹?」我說:「想啊。」他說:「那好,到時候我來喊你。」等到天黑下來,大家聚到一起,才知道並非我和老五兩人,共有十來個人,大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那天晚上,基本伸手不見五指,走在田間小路上,前後不見燈火。鄉下人習慣走夜路,且土生土長,對本地本方的周邊環境非常熟悉,所以如履平地,完全不是問題。我跟在他們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戰戰兢兢,小路邊就是堰溝,很怕一不小心踩到溝里。多虧了老五,在前邊領著我,隨時照應。

後來才知道,和我們大隊相鄰的程黃村,以雙水碾為界,屬於安谷公社,當時改稱先進大隊。這個大隊在半邊寺的坡上,培育有桉樹苗,已經長到一兩尺高了。我們生產隊的年輕人是如何偵查到的,不清楚。我跟著他們黑咕隆咚的爬到山上,看不清這片苗圃有多大,但卻非常清楚,這種行徑就是偷竊。不過他們似乎並不在乎,一看見按樹苗便拔,毫不猶豫,只是也有底線,不糟蹋,各人根據自家空地,確定偷竊數量。

我學著他們模樣,偷回來十餘株桉樹苗,栽在房前的田邊上,還找劉五爺要了一籠竹圪蔸,挖了個大坑,也載在水田邊上,天天按時澆水。一星期後,桉樹和竹子都發了嫩葉,顯示移植已經成活。我就憧憬著,將來桉樹長大,竹木成林,做個傢具編個兜兜籮筐什麼的,就有材料了。

那幾天,我常常站在房門邊,看著我的桉樹和竹子,充滿了陶醉;或走到水田邊,心懷喜悅,拿桉樹一株株的看過去,再一株株的看過來。看到入迷處,會發現桉樹每天都有變化,今天的葉子和昨天的不同,又長大了一點兒;隔幾天一看,連枝幹也高了一截。一同去偷樹苗的農民,看到我的桉樹,會心生妒忌,酸酸的說:「你這地方好向陽嘛,我們比不了。」他們如此說話,非但沒引起我警惕,反而讓我暗暗得意。他們偷回來的桉樹,只能見縫插針,栽在陽光稀缺的竹林壩中,不但發育不良,成活率也不高。

這天,我進城去了一趟,回來後感覺好像少了什麼。因為忙著做飯,也沒在意。等吃過晚飯,給桉樹澆水,才發現所有桉樹,都被人故意掐巔。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觸犯生產隊利益了。試想桉樹長大,在田邊站成一排,還不遮擋住田裡的莊稼?人家沒搗毀我的竹子,其實是給我一個改過機會。倘若我執迷不悟,竹林也會慘遭毒手。想了想,索性自來了斷,把已經成活的竹子也連根拔去。

這事我沒問過任何人,包括老五,更沒想過調查。總之得個教訓,農村有農村的規矩,做事要避免觸碰底線。

總體說,農村人還是很善良的,我在鄉下十年,沒看見有人拿了階級鬥爭的箭彎弓射人。我所在生產隊,有個民國政府時期的保長,叫羅保安,生產隊從來沒有批鬥過他。相反,他因為年紀大,不能幹重活;而妻子也有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稍不留意,便摔倒在地,需要旁人幫助才能站立起來。這樣一對夫妻,如果不加以照顧,掙不夠口糧錢,就只能成倒差戶。所以生產隊完全不能給他講階級鬥爭,但凡有輕省一些的活路,比如隊里收糞,便派他記稱,收割季節,就讓他天天在曬場打雜。像這等優待,連貧下中農都享受不到,卻從不見有人抱怨指責。

別的生產隊,在我的記憶中,好像也不講究階級鬥爭,甚至到大隊一級,那些年也沒看見召開過批鬥大會,拿了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簡稱四類分子)押到台上鬥爭。印象中只有公社一級的部門,有時會通過廣播,通知四類分子到某處勞動。這種勞動當然是純義務的,我有次去醫療站上班,看見羅保安和一群四類分子在路邊掏溝,其中還有來自戰鬥大隊的易伯康。

這易伯康是知名人物,他所在的大隊靠近岷江,常撐船下河打漁,人稱打漁子。他是什麼性質的四類分子不清楚,我也沒問過。他有件事讓我記憶深刻。打漁子易伯康是鰥夫,老婆死了多年,有一年突然想到再婚,四處託人說媒。我們大隊的婦女主任是個寡婦,男人原在工廠上班,因工死亡,大女兒去了城裡頂班。大兒子參軍提干,談了個對象是城裡工作的姑娘。這樣的條件,四類分子易伯康居然也敢託人提親。更讓人驚訝的,是身為黨員的婦女主任拒絕易伯康時,並沒有從階級鬥爭的高度加以痛斥,而是回應說,我守寡這麼多年,兒大女成人的,一個人過慣了,結什麼婚!

受此回絕,易伯康並不氣餒,又轉而把目標確定在我們生產隊。這次成功了,很快便和姓梁的寡婦辦理了結婚手續。易伯康得寸進尺,找到生產隊長,希望能遷到我們隊來上門落戶。隊長這才開誠布公地和易伯康進行溝通,隊長說,老易啊,你要結婚,人之常情,誰也不會阻攔,但這戶口遷移,我可不能給你簽字。我們是朋友,但我也是隊長,生產隊人多土地少,我要答應了你,全生產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不把我罵死?易伯康也是明理之人,也就不再要求,從此像瀘沽湖的摩梭人一樣,實行走婚。

整個一場求婚結婚過程,看不見半點階級鬥爭的刀光劍影,這和我讀初中時,文學作品灌輸給我的鄉村階級鬥爭景象,完全不是一回事情。由此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下層民眾如果不被蠱惑,其本性都是良善的。

想想也是,像農村那樣的環境,無論何人,都得勤扒苦做,掙工分吃飯。誰沒事兒就講階級鬥爭呢,它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除非腦袋進水,才會把忽悠人的東西天天掛在嘴上。關於人生在世的意義,隊長劉樹銀給我的「再教育」是:「人一輩子,就是為吃為穿為條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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