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春夜，讀幾首楊牧詩
上周日找房東交房租，他留我順便喝了咖啡，隨後他太太又一起挽留，便一直坐到吃過晚飯才告辭。談話時我問他，3月里，這麼大雪，正常嗎？他說，這當然太不正常了！他說：「每年裡這個時候，已經是春天繁花似錦的景色了，今年還這麼冷，上周我看到植物冒出了嫩芽，但是這周都枯掉了。恐怕晚些天氣轉暖也再難重新生芽開花了。」隨後這一周，氣溫都徘徊在略高於零度的位置，一如冬日。
三月的鳥盤旋在冬季。春夜孤冷，心便要被感情暖一暖。想讀詩，忽然想讀楊牧。
Evening at the Lake1939，Adolf Dietrich
愛
詩歌很適合傳遞極度私人的體驗，但情感與非理性的生命之力湧現到了極致，詩歌將成為一種繆斯傳遞式的靈性書寫。詩歌可以帶領我們在心靈與愛中遠航冒險。古希臘的女詩人薩福被柏拉圖譽為「第十位繆斯」，但她所侍奉之神並非繆斯，而是愛神阿芙洛狄特。她所寫的，便是吟詠愛情的獨唱體琴歌。
坦白地說，我寧願死去
當她離開，她久久地
哭泣；她對我說
「這次離別，一定得
忍受，薩福。我去，並非自願」
我說：「去吧，快快活活的
但是要記住（你清楚地知道）
離開你的人戴著愛的鐐銬
……
如果沒有我們的聲音
就沒有合唱，如果
沒有歌曲，就沒有開花的樹林。
——薩福《沒有聽她說一個字》，羅洛 譯
愛是熾熱的。詩歌可以取暖。
我的舌頭凝住了，一陣溫暖的火
突然間從我的皮膚上面溜過
——薩福《給安娜多麗雅》
如果你冷
如果你冷
張懸
00:00/03:22
若是 你還覺得冷 你不如把我
放進壁爐 為今年
——楊牧《雪止》
看兩首楊牧的情詩。
當蛇群
如雨勢凌波
憤慨地（因彩虹
不經意垂向對岸的
騷動）向坐在黑暗中的
風暴，向疲倦的我
游來是時候
請聽我說請依靠我
當水岸漸漸
轉弱，螢火終於熄滅，當
鳥羽照著廣闊的
月色，而浪漫的懷想
已經變成一首辛澀的歌
這時候請你
走向我
……
請聽我說請依靠我
手上的花請不要傳遞
讓遲到的晚雲
苦惱讓
恐懼變色
讓唯一的
芙蓉藏在
風的被褥下
請你走向我
——《情歌》
自然的風、海水與雲，不過是我情歌的歌，是有我之境的寫法。一切自然不過都是我的呼喚：「請你走向我」。另外一首則更空靈些，不僅僅有「你的沉思是海」、「失戀的滂沱」、「你是迎面而來的風」等以實境寫「我」的手法，還更有「掀我的悟以全宇宙的渺茫」這樣的以虛境寫「我」的延展。把「我」的自身放到了更大的宇宙全體中，而這個世界確又實實在在地是在記憶與愛里，這個宇宙其實是「在智慧里，你是遇」的界定下。寫「星」，也是寫愛情的回憶，這裡出現了主語「我們」，在單獨的「你」和「我」的整體世界，「我們」的，才是唯一的星。
在雨影地帶 在失去沿循的
剎那 星是唯一的嚮導
你的沉思是海 你是長長的年
在夜 在晨 在山影自我几上倒退的
剎那 我們回憶 回憶被貶謫之前
第二次 你自我的回顧間
悠然離去 主啊——第一次的郵寄
她在揚起的蝕葉里。
在那夜 那失戀的滂沱里
催燒你的寂寞和晨起的鈴鐺
那俯視是十八歲的我
那年輕的飛奔里 你是迎面而來的風
自你紅漆的窗 我看到你的幻滅
是季節的邅遞 星是唯一的嚮導
淡忘了你 淡忘這一條街道
在智慧里 你是遇 掀我的悟以全宇宙的渺茫
你的笑在我的手腕上泛出玫瑰
那是懷念 在你的蒙特卡羅
在骰子的第六面 在那扇狀的沖積地
倘若你是
——《星是唯一的嚮導》
奇妙能力歌
陳粒的單曲列表
陳粒
00:00/04:13
那麼，繼續看一首通篇寫「我們」的詩。
隨我來，薔薇笑靨的愛
雲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
照你的長髮，照你榴花的雙眸
薔薇在愛中開放，愛是溫暖的衣
依舊，依舊是輕輕的雷鳴，宣示著
一則山中的傳奇，水湄的神話
日暖時，隨我來，讓我們去坐船
小小的江面罩著煙霧
短牆上涌動著一片等待的春意
林中有條小路，一段綠陰的獨木橋
日暖時，讓我們去，帶著石蘭和薜荔
走入霧中，走入雲中
在軟軟的陽光下，隨我來
讓我們低聲叩問
偉大的翠綠，偉大的神秘
偉大的翠綠，偉大的神秘
風如何吹來？
為何風吹你紅緞輕系的
長發，以神話的姿態
掀撩你繡花的裙角？
隨我來，日暖時，水湄是林，林外是山
山中無端橫著待過的獨木橋
——《日暖》
「薔薇在愛中開放」、「愛是溫暖的衣」。隨我的愛，所成為幻：「雲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愛的幻境是「日暖」。「隨我來」、「日暖時，隨我來」、「日暖時，讓我們去」、「隨我來，日暖時」，這四句構成了類似於頭韻的格律感，構造了一種形式的詩歌美感。同時，「日暖」的主題不斷迴響，形成了一種類似於交響樂的主題線索一樣的回聲和強調，讓整首詩成為愛之「日暖」的主題籠罩下的輕柔展開。愛的環境由起，到徐緩瀰漫，綿延於整個的詩歌意境當中，直達「偉大的翠綠，偉大的神秘」的內容潮湧。愛的日暖是幻，便也甘願。
美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二十四詩品中「含蓄」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反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楊牧的詩是婉約的路子，難得的是在浪漫抒情之外，又極具冷靜含蓄的內斂。這個「一收」的幾分知性，反而讓浪漫抒情的詩意更為空靈且雋永，格外悠長。
王國維《人間詞話》十四：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對現代新詩來說，句秀便首先已經是一個大問題。韻和格律被打破，意象由白話文所著，便再難重現傳統詩歌的美感。
文字本身的形、音、意，就已經足可以營造出美不勝收的詩畫之感。比如蘇軾「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再比如王維「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再比如辛棄疾「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楊牧曾談到，「我想把漢字擺在最好的位置」。「文學是生命的全部」，甚至還說，「我懷疑，有時愛是手段，字才是目的。」他曾津津樂道在詩中自創「乙乙然」一詞，描寫一隻蛇爬過來的樣子。
楊牧師承陳世驤，陳世驤師承於朱光潛。陳世驤曾提出一種包括意象、音調、其他部分的整體上的格律形式：「詩人操著一種另外的語言，和平常語言不同。……我們都理想著有一種言語可以代表我們的靈魂上的感覺與情緒。詩人用的語言就該是我們理想的一種。那未我們對這種語言的要求絕不只是它在字典上的意義和表面上的音韻鏗鏘，而是它在音調、色彩、傳神、象形與所表現的構思絕對和諧。」楊牧的「有機格律」是想發展出一種自由詩體，借古體神髓以實現新詩的傳統取向。他的詩歌實踐中體現出來一些特點，比如音樂性，比如主旋律句反覆。
（楊牧與新詩的「有機格律，
參見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b35c10101bc9o.html）
楊牧的德語譯者Susanne Hornfeck認為，好的詩歌是開放的，讓讀者從中自己能夠汲取意涵和自由詮釋，楊牧的詩歌就是這樣的，讀者可以在閱讀中創造屬於自己的意象（image）。
九月
清炒苦瓜
周雲蓬
00:00/06:03
新詩的傳統取向在近代屢有嘗試。于堅在《詩學筆記》中強烈抨擊以海子為代表的朦朧詩和崇尚西方如荷爾德林、海德格爾等人的新詩取向，堅定主張回歸生活本身與自然，在中國語言文字傳統中發掘新詩生命力。
另一個著名的以古典風格著名的新詩詩人是張棗，《鏡中》與《何人斯》的中國古典文學美感橫溢滿篇。張棗求學德國，後任教於圖賓根大學。他獲特里爾大學博士學位時的論文題目為Auf die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tdie neue lyric Chinas nach 1919（《一九一九年以來中國新詩對詩性現代性的追求》）。他是試圖從漢語古典精神中演生現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啟示的詩歌方法，但他強調和研究的都是新詩現代性寫作，並且把自文革以來的中國當代詩歌視為一種奇觀。
說到回溯古典，楊牧有一首用典的新詩，正是「故事新詩」的作法。
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凄涼
異邦晚來的搗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血紅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與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競使我變成
一個遲遲不返的儒者
……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背吾心哉！」）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楊牧 Towards the Completion of a Poem
於是夜已深。諸君晚安！ ：）
TAG:法思信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