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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哲學思想體系論證

草長鶯飛,星河變幻

一切現象似乎都遵循著一個邏輯

而這所有的邏輯

起點在哪

我們稱中國傳統思想博大精深,黑格爾卻不以為然,他認為,中國哲學思想僅僅是一些零散的、抽象的觀點,沒有達到高級的精神形態——具體的思維。黑格爾對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否定,也是學界的普遍認識。本土學者雖有情感上的不爽,也拿出老子思想爭辯,但卻論證乏力,終於還是接受了這一觀點,而以散珠之光自慰。是否確如黑格爾之說,老子思想也只是零散的,不具備高級精神狀態的抽象觀點?

一個哲學體系,須有其終極追求,並具備內在的邏輯性與完備性,能自成一體。

不成體系的思想,只是思想之光的零星閃爍,抽象而缺乏思維的貫通。

哲學大師所以認為老子思想不成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並沒有真正讀懂老子。這並非妄言。實際上是中國人自己就沒有真正理解老子,因此,他國人讀到的老子譯本也就肯定是偏離真義而且支離破碎的老子。之所以說中國人自己也沒有真正理解老子,是由於歷史上的蓄意篡改,使得近兩千年來流傳於世的各種老子版本並非真正的老子,中國人自己讀到的老子同樣是被彎曲了的,割斷脈絡的,零散而且失真的老子。這樣說是有依據的,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出土了兩種不同年代的《老子》帛書本,對照甄別,可以發現今本隨處可見的刀斧痕迹。失去邏輯性的思想確實不能稱之為一個哲學體系,散珠無線,缺乏思維的一致性,不怪黑格爾說,老子的虛無思想是抽象的,屬於人類原初哲學思想。

讀非真本,對老子思想的誤解與偏見也就情有可原了。

對於一種學說,中國人更注重的是其實用性,這種實用主義也就註定了哲學在中國的命運,即使產生了哲學也將會被閹割。史稱《老子》為帝王術、權謀術,而既為術用,自然要進行必要的改造,這是因為老子的「無為」思想並不適合「有為」之君。如此,流行兩千年的老子,七零八落,筋脈全斷,呈現於世界的便是這樣的不堪。也就是說,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中,從來就沒有真正寫入老子思想,若有其形,卻早已被偷換了靈魂。如此,中國人所認同的大智慧,不過是服務於志欲的機巧權謀之術,而非大精神。

老子說:「天下皆胃我大,大而不霄。夫唯大,故不霄,若霄,細久矣。」

註:

「胃」,同「謂」。

「霄」,《玉篇》雲氣也。引為「現象」。「不霄」,即無狀無象,無所示現。

老子所追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大」,而既為術用,雖隱心跡,卻終顯其志,也便流於「小」了。帛書中「道恆無名」今本易為「道恆無為而無不為」,由此可見一斑,以「無為」為術,「無不為」才是其志。老子稱道大、天大、地大、王大,關於「大」,莊子說:「不同同之之謂大。」使不同歸於同,意思與王弼的「萬物萬形,其歸一也」相同。一而不分,以統萬物,故稱「大」,此「大」,是一種精神上的大,還本歸真,虛靜不顯,其「大」可包萬象而無遺。

柏拉圖對哲學進行了詩意的描述,他認為:「哲學是由驚奇而發生。在其注目之下,萬物脫去了種種俗世的遮蔽,而將本真展現出來。由此,它把自己展現為一種真正解放性的力量。」十八世紀德國著名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則飽含深情地說:「哲學是全部科學之母,哲學活動的本質原就是精神還鄉,凡是懷著鄉愁的衝動到處尋找精神家園的活動皆可稱之為哲學。」這與黑格爾的觀點都是一致的——「哲學以絕對為對象,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

展現「本真」、展現「真正解放性力量」、「精神還鄉」,哲學的意義正是脫去一切俗世的遮蔽以見本真,給人一種解脫俗世束縛的啟示。這種「本真」黑格爾稱之為「絕對精神」。也就是說,哲學拒絕實用主義,而以精神尋根為其最高追求。以「道」為核心的老子思想同樣是這樣一種追求,如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一書中所言:「在人類生存的任何地方,道家都是最早的一種哲學,它推斷人類在獲得文明的同時,已經打亂了己與『終極實在』精神的和諧相處,從而損害了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人類應該按照『終極實在』的精神生活、行為和存在。」這裡的「終極實在」,即老子之「道」,一種本恆的存在。

阿諾德湯因比見解獨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還使用了「推斷」一詞,如果「推斷」之說成立,這就意味著老子的哲學思想是具有具體思維的高級精神活動,這對黑格爾對中國哲學的否定,便是否定之否定。

黑格爾哲學的「絕對精神」,即阿諾多湯因比所說的「終極實在」,在老子哲學中具有同等地位的概念是「道」——具備哲學上的抽象性、本源性、終極性、絕對性。在數學上,這類概念稱為原理。一切現象發生的邏輯皆始於此而終於此,此即所有邏輯的起點及終點。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

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

註:

「道」,本義道路,引申為方法、規律、法則、真理等,在意識形態中,道為德則,合道為德,即為道德。作為哲學概念的「道」,由老子首先提出並作為其哲學的最高範疇,義為萬物之本源,即根始。

「名」,《說文》:「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萬物顯象以自命,即為「名」。人對事物的命名屬於他命而非事物自命,事物以性顯而自命,因此,其所顯之性即其自命之名。

老子開篇立「道」,已經不是原始意義的抽象,而是對宇宙本源的揭示。而兩個簡單的語句卻是玄而又玄,不唯老外不懂,中國歷史上能明白其真義的也是少之又少。這是因為人們集體陷入了一個誤區,即注重認識而輕本體。而此兩句作為老子哲學的根本義,如若理解有偏,必將導致對老子哲學思想解讀的整體失真。

老子以否定萬物而立「道」,也就是說,「道」區別於萬物而存在。這在於對「名」的理解。

對於不同的事物,不是你說它是什麼就是什麼,而是它是什麼就是什麼。人可顯現為人而為人,狗可顯現為狗而為狗,萬物皆可顯現為萬物而為萬物,萬物之「名」,其非人之所命,乃萬物自命,其所呈現出來的性狀,便是其「名」,因此而有形形色色的宇宙現象。

所有現象,都在生滅變化之中,而非本恆的存在

如果「道」可以自狀為「道」,那麼「道」將屬同於萬物,作為一種生滅現象,即非本恆的存在。

人們將第二個「道」理解為「說」,將本句譯為——可以說出來的道,就不是永恆的道。重認識而輕本體,如此便流於膚淺而忽視了「道」的根本義。

「道」,並不因人的意識而存在,而是本恆存在。

「道」可以自狀為「道」,即「道」可以自名,而所有可以顯而自名的「名」,都不是本恆的「名」。這便將「道」的問題轉化為「名」的問題了。

「名」,在老子哲學中是僅次於「道」的另一個重要概念。

「名」,自命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似乎是要對外作自我介紹,自狀而宣示自我區別於他物的存在,這便是「名」。

既說可名之「名」非恆名,那麼什麼樣的「名」為恆名呢?

否定之否定即為肯定。

因此,不可顯而自名的「名」,即為「恆名」。顯而為「名」,即為現象。萬物皆「有名」,「道」獨「無名」,而「名」以別物,以「無名」區別於「有名」,「無名」即為其「名」。

老子通過對現象的否定,從而肯定「道」是區別於所有現象的本恆存在。而「道」既「無名」,即無所顯現,則不可知,是人意識中的「不存在」,因而無法描述,唯有通過否定意識中的「存在」來定義意識中的「不存在」——「道」。「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復歸於無名」,即「道恆無名」。

以存在而言,「有名」為物,「無名」為「道」,必須明白的是,萬物與「道」一體,屬於現象與實在的關係。即

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

萬物始於「無名」之「道」而成於「有名」。

萬物是依賴於「道」的生滅現象,「道」是萬象的實在。

莊子在《知北游》篇中,有一段著名對話:

東郭子請教莊子說:「你所謂的道,在哪裡呢?」莊子說:「無所不在。」 東郭子說:「一定要說個地方才可以。」莊子:「在螻蟻中。」東郭子:「為什麼如此卑微呢?」 莊子:「在雜草中。」東郭子:「為什麼更加卑微呢?」莊子:「在瓦塊中。」東郭子:「為什麼越說越過分呢?」 莊子說:「在屎尿中。」

明白了「道」與萬物的關係,再讀莊子的這段對話便不會有莫名其妙的感覺了,「道」存在於宇宙萬物之中,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萬物依賴「道」而存在,始於「道」而終於「道」。

這已不是一般的抽象認識,而是高級的精神活動——具體的思維。

如果將「名」理解為名字、名號,那麼老子的這個名句就令人費解了,而黑格爾讀到的譯本恰是如此,黑格爾說:「老子書中特別有一段重要的話常被引用:道沒有名字便是天與地的根源;它有名字便是宇宙的母親,人們帶著情慾只從它的不完全的狀況考察它;誰要想認識它,應該不帶情慾。」這如何能讓黑格爾信服,不明所以,實在是對老子思想的糟蹋。

老子用簡單兩句話便區別於萬物而在人意識的「無知」處托出了一個本恆的概念——「道」,並通過「名」將存在區分為既關聯而又完全不同的兩重境界——「無名」與「有名」,幽冥與現象,「道」與萬物,張開了其哲學思想的體系空間。

「道」統萬物,為萬物之根本,一切現象的生滅邏輯皆始於斯而歸於斯。如此,老子高度概括地確立了其哲學體系的核心概念「道」的本源性、終極性、絕對性地位。

言簡而玄妙,現代科學所追尋的宇宙本源,在老子哲學中早有描述,「道」在「無知」處本恆地存在。

恆無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噭。

註:眇,小目。引為不見之見,無所顯現中的真理。

噭,呼叫。引為欲動之情狀。

這是老子哲學的方法論。

黑格爾肯定是不懂的,因為他讀的譯本是——人們帶著情慾只從它的不完全的狀況考察它;誰要想認識它,應該不帶情慾。如此蹩腳的譯文在黑格爾的眼中實屬幼稚。

當然,這是中國解老者的普遍認識。

這樣理解,注重的是認知的態度,而非存在的本身,因此忽視了存在本身給人的啟示,也就失去了哲學意義。

介於此,以王安石為代表的解老者以「恆無」、「恆有」斷句,雖然較「無欲心」、「有欲心」深刻,但卻忽視了「名」的意義而使「無」流於絕對虛無。今有I學者採納「道體本無」論,卻又補充說「無並不是絕對的無」,這便造成了概念的混亂。因此有批評者說:「道體本無」論強調"道體"沒有任何具體的規定性,因而不是萬物萬法的"本"或"根",不能作為事物復歸的終極目標。帛書《老子》不同於今本,在「欲」後有「也」,如此,帛書出土後再觀王安石的斷句便是不能成立的。

要理解老子的方法論,首先應該對「欲」進行概念解釋。

《禮記》中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

不唯人如此,萬物皆如此——「感物而動,性之欲也」,也就是說「欲」是一切現象生髮的原因。「有名」即有生滅,有生滅即有欲,而萬象生滅不止,故說「恆有欲」。「無名」,寂靜無象,不生不滅,故說「恆無欲」。

道——恆無名——恆無欲;萬物——恆有名——恆有欲。

「欲」,感而以應,是宇宙中一切現象最本質的原因。

至此,你已不能不承認老子的偉大智慧,僅用一個「欲」字,便道出了宇宙萬象生滅的根本原因,即一切邏輯最基本的要素,並以此建立起「道」與現實世界的關聯,從而構成了其哲學思想的邏輯體系。

對於世界萬象,觀察「欲」之生滅情狀,便可明了其生滅之理,而老子更關心的是其所出與其所歸,那本恆的寂靜給人的微妙啟示。因此老子將「欲」稱之為「眾眇之門」。

至虛極也,守情表也,萬物旁作 ,吾以觀其復也。天物云云,各復歸於其根,曰靜。靜,是謂復命。復命常也;知常明也。(十六章)

註:「情表」,欲之生髮處。

這可以視為老子對本句的自注與運用,對照理解,可以明白老子觀什麼、如何觀、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

觀欲,人觀興作之理,老子卻從興作中觀復,觀歸根之情,由此明白了一個「靜」字。

「靜」,無欲之態,是老子哲學的最高德性範疇。

「道恆無名」給人的啟發正在於此——「無名」——寂靜——無欲——本恆。老子後文無不是對此義的解釋與運用,其自始至終嚴謹的邏輯建構,統御萬物的智慧,古今中外,少有人能及。

我想,假如黑格爾精通中國文字而讀非譯本,對老子必然會有更深切的體會而對老子產生由衷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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