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飛掠死亡的巨大鐵鳥
今年開春，學校安排我們去搞臨床實習，一下子全班發配邊疆，我被安排到了武邑的腫瘤醫院。可能和華北的空氣有關，武邑是癌症高發地，當地只有兩家醫院，武邑縣醫院和武邑腫瘤醫院。
武邑很小，腫瘤醫院在城市的中心地帶，醫院對面是滏陽河，出了醫院往左走十五分鐘，就到了上游，向右走十五分鐘，就到了下游。在武邑，我幾乎沒坐過公交車，總覺得任何地方都是可以步行過去的。
剛過去，還不到看病人的時候，我們在院子里先上課，塵世外的事情，彷彿沒有關係了。但才過了半個月，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爸爸打電話來，「爺爺不行了，你回來一趟。」
我趕緊從床上起來，衝下山路，長途汽車站就在醫院對面，我幸運的坐上了末班車。到了北京，打車去醫院，已經是深夜了，爺爺床旁邊的監護器滴滴響，過了一夜，他又沒事了，躺在床上還告訴我在外面要小心，少喝酒，注意身體。於是我又風塵僕僕的回了武邑。
這才知道，遠離家鄉，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即使只有四個小時的車程。
一個月後清明節放假，我和同學準備去秦皇島玩，從長途汽車站坐大巴去秦皇島，沒想到居然不走高速，走的是國道，顛顛簸簸。走到一半，電話鈴聲響起來，是爸爸，「回來吧，你爺爺走了。」我一臉平靜，爺爺去世，其實是家裡每個人都在等的事情。
又是一陣折騰，從秦皇島回了北京，從北京到醫院，爺爺已經穿好了壽衣，我進去磕頭，等待親戚一個個來。晚上，我和爸爸去爺爺家清理東西。姑姑講，有什麼東西想拿走就拿走吧，我媽竟然把爺爺生前囤的幾瓶洗衣液帶走了。
我帶走了爺爺的一枚胸章，上面畫著四合院，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又風塵僕僕的回到了武邑。
腫瘤醫院的後門有一條街，我們叫做腫瘤街。因為有很多長期需要化放療的病人無法負擔住院費用，都租住在這裡。這條街很有意思，菜市場、假髮店、假乳店林立，走在路上的人穿著腫瘤醫院的藍白條紋病服，戴著帽子，穿梭在這條小街上，很玄幻的一個世界。
腫瘤街上有一家包子店，來來往往每天接待的都是這些「戴帽子」的人。包子店的老闆娘非常熱情。我和同學一次去吃包子，老闆娘看到兩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走過來，立馬放下手裡的擀麵杖，麵粉都還粘在手上，就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
「哎呦，乖乖，你們這兩個大夫好年輕啊，我估摸你們和俺女兒一般大誒。」
「但俺女兒學習不行啊，沒上成大學，不然讓她也做個大夫，穿個白大褂，多神氣嘞。」
「也不行，女娃娃不能當大夫，苦啊。我看你們醫院的大夫一天天忙起來都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吃飯那怎麼行呢，俺們還都指望著你們大夫救人呢，你說是吧。」老闆娘說著說著會停頓一下，似乎是在等我們的回應，但我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便能接著講下去，「哎，多吃點包子，韭菜雞蛋的剛蒸好的。」
我和同學邊吃邊聊天，吃了足足一小時，直到包子店裡也沒了人。最後結賬時，老闆娘得意的和我們講，「你們知道嗎，這個醫院裡所有的包子，都是我做的。我每天凌晨起來，和面，包包子，蒸包子，給每個科室送包子，就這樣天就亮了。」
我和同學在衡水無處可去，整天在外頭漫步。春天，我們迷了路，走到了一座橋上，這是一座古橋，全石質結構，有一個很長的上坡，很像電影巫山雲雨裡面那種老橋，但因為水色淺，也就多了一點北方的神韻。
橋的一側，是鄉民們擺的小攤，和兩千零幾年的立交橋橋洞一樣——木板斜著放著，上面掛著墨鏡，皮帶，鑰匙扣，指甲鉗；有的在地上鋪個木板，賣起各種顏色的襪子和打底褲，還有一個老頭擺了個補牙的攤子。
橋的另一側，全都是算命的。有的算命攤是露天的，打著一把寫滿咒語的大傘。更多的三名談，是一個鐵皮做的小箱子，箱體外用粗黑的筆，一筆一划的寫著「測字」、「算八字」、「摸骨」等項目，小箱子里，無一例外的坐著一個戴著墨鏡的盲人。
我在橋上目眩神迷，一邊是凡塵，一邊是仙道，我打這中間穿過。一個盲人算命師超我走來，他深情堅毅，盲杖左右敲打著，他向我走來，和我擦肩而過，準確的走到一個鐵皮箱子前，摸開鎖，推開門，坐了進去。
我戴著爺爺的胸章，在古橋上遭遇到這個算命師，我想，我不用去算命了，我已經明白了，生命的喧囂在這個小程這一刻安靜了。如果我要拍電影，我要拍這樣一個鏡頭——我的主角，慢慢地走過橋，他的腳下是自古奔流不息的合川，左側是中國縣城的生活風貌，右邊是玄而又玄的命運小箱體。他走過這座橋，同時穿越了生活和命運。
有一天，我看到包子店的老闆娘也戴起了帽子，在門口蒸包子。婦瘤外科的楊老師給我講，說她得了乳腺癌，3C期，在我們醫院開始做化療了。每次提起老闆娘，楊老師都會搖著頭說，「哎呀，都3C了，那個老闆娘肯定早就感覺自己長瘤啦，但她覺得在腫瘤街蒸包子得腫瘤，這世界怎麼會那麼玄乎嘛，就一直沒當回事。」
一年多後，我又碰到楊老師，急忙向他打聽老闆娘的事情。他說老闆娘現在已經好了，包子店由她女兒接手，她現在經常戴著帽子坐在門口帶著她的外孫女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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