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意：奇妙生命十篇（下）
編者按
哥舒意全新作品《古典童話·沉睡谷》登陸1月號《萌芽》，一起來回顧他之前的作品《奇妙生命十篇》。
illustration by 枕頭pillow
作者 哥舒意
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
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是一隻模樣普通的小貓，它是由相信自己就是貓的母貓（並且深深覺得自己是很好看的母貓）和從來不考慮自己是不是貓的公貓生下來的。它的脖子上有個星星的胎記，所以它是一隻脖子上帶著星星胎記的平常小貓。
你脖子上帶著一顆星星的標記。相信自己很好看的母貓，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天下最可愛的小貓，它這麼跟自己的孩子說。
這說明了什麼？剛剛睜開眼睛的小貓什麼都不懂地問。
這說明你不是普通的小貓，相信自己是最好看的貓媽說，你來自天上的星星。
於是，剛睜開眼睛的小貓，從小就相信自己是一顆星星。它和所有的小貓都是這麼說的。我來自天上的星星，脖子上的星星標記可以證明這一點。問題是別的小貓都不相信這一點。每一隻小貓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有的覺得自己跳得最高，有的覺得自己顏色最黑，有的覺得自己力氣最大。可是沒有一個覺得自己是顆星星。
儘管沒有貓相信它，可是它自己是絕對相信這一點的，而且嚴格地按星星的標準要求自己。在每天完成了一隻貓必須做的一切，比方說打鬧、翻滾和喵喵叫以後，每到黑夜來到，它就跑到最高的樹枝上，讓自己也成為一顆夜空里的星星。事實上，它看起來真的很像一顆星星，除了不會發光以外。
有一天，它正在扮演星星，底下傳來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請問，你在樹頂上幹什麼呢？樹下面一隻好看的少女貓說。聲音柔美得讓所有星星的心都開始搖晃，也包括一顆藏在貓的軀體里的星星的心。
我在值夜，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說。
為什麼你在值夜，而不是在散步和遊戲呢？聲音好聽的少女貓說。
因為我是一顆星星。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認真地告訴對方。
原來是這樣，你是一顆星星。少女貓蹲在地上，仰起脖子，露出柔美的曲線，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找個貓陪我一起玩，我們可以一起散步，遊戲和約會。它惋惜地嘆了一口氣，要是你是一隻貓就好了。
所有的星星都屏住了呼吸。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看著少女貓，陷入了無比的糾結中。它詢問了自己的心，星星的心幫助它做了決定。
去它的星星吧，我是一隻貓。它聳了聳肩，跳下樹。
我喜歡你脖子上的那顆星星。少女貓說，它真的像會發光一樣。
當然啦，相信自己是星星的貓點點頭，一點都沒有覺得遺憾。
御宅靈
萬物皆有靈，由於森林的消失，自然的破壞，很多源自古代的自然之靈已經消失。但是萬物生長，仍然有新的精靈誕生。御宅靈就是其中的一個。
御宅靈可以說是現代科技社會的產物，是近十年來剛剛降臨的新生精靈，甚至比嬉皮士靈、爵士樂靈都要年輕。它和人類進入互聯網時代密不可分，由於網路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喜歡出門，整天待在家裡上網看書做學問，久而久之，御宅靈就悄悄誕生了。
它基本上是和我們宅在一起的，因為御宅靈要比溫室的花朵還要敏感，房間以外的陽光風雨等自然氣候都會讓它不適，以至於靈體消散。它和巴掌差不多大，喜歡藏在人的身後，和人一起宅著。身體像所有的精靈一樣近似透明，加上性格內向和害羞，我們只能偶爾在鏡子里瞄見。當然實際上所有的精靈都是這樣的，只有第六感很強的人才能發現它們。
除此以外，家裡的寵物也能看見它，貓狗們很喜歡御宅靈，因為感覺親切，它們本身也具有自然靈。御宅靈有不同的亞種，根據我們宅的屬性加以區分，有的人喜歡動畫，家裡的就是二次元靈；有的人喜歡鑽研學術，產生的就是學術宅靈。它本身沒有善惡之分，甚至和小貓一樣對所有事物都很好奇，但是它很容易被人類孤獨的內心影響，從而變成自閉宅。隨著人們排斥社會交往，日復一日地待在家裡，這時，它的身體就會漸漸不那麼透明，變成了灰色，甚至是更深的顏色。
御宅靈變成黑色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因為這說明了宅在這個房間的人，正在走向極端。黑暗靈散發出無比陰鬱的氣場，沒有什麼比人類自毀的心更可怕了。可是我們不該責怪御宅靈，它只是陪伴著孤獨的我們，反映出我們的內心。天然的它實際上是互相吸引和親近的。所以兩個很宅的人很容易就互相親密，甚至是一幫阿宅們會很開心地待在一起聚會交談。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也有御宅靈。我的御宅靈是一個透明的蘑菇精靈，長在我的頭上。怎麼你是這個樣子呢？我忍不住想問它。
為什麼呢？它小聲地說，因為你宅得長出了蘑菇。
雲鯨
雲鯨小時候生活在海里，是普通鯨魚的孩子。但是當它第一次躍出海面時，它就會離開大海，從此浮游在藍色的天空。
幼年時的雲鯨看上去和所有的幼鯨沒有什麼區別，甚至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它的父母往往是在遷徙時認識的，年輕的鯨魚通常都是夏天去南北極消暑，然後冬天在赤道附近的熱帶海域度假。鯨魚通常是旅行結婚，也在旅途中生下孩子，這點雲鯨也是一樣。
它和其他的鯨魚不一樣的地方是，它對天空的興趣超過了海洋。在別的少年鯨魚結伴去深海遊樂場遊玩的時候，它卻一次次躍出海面，感受在空中飛翔的樂趣，很少有鯨魚會像它那樣熱愛這個運動，尤其是在它們逐漸變成大塊頭以後，再做這個動作就有了受傷的危險。所以其他鯨會勸告它穩重一點，別忘記自己是海洋中最重和最龐大的動物。我們無法離開海水，如果我們離開海洋，最終會被自己的身體壓垮，這是我們生命的限制。其他的鯨魚說。
但是雲鯨不理解為什麼鯨魚一定要生活在海里。鯨魚並不像人類那樣有教科書和系統的物理知識。如果它能夠像人類那樣讀書，接受學校的教育，也許就會承認自己的局限，從此安心做一條游泳距離最長、下潛最深的海洋哺乳動物。可是它不是人類，它更多的是遵循著自己的本能，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所以它一直堅持著自我，儘管它每次騰空後，最後都會重重地跌回水裡。
以人類的眼光，它無疑是一條瘋了的鯨魚，但它的內心卻始終安靜，隨著一次次的躍起，它越來越感受到某種拘束的消失。這個時刻會在某一天忽然到來，當陽光照進大海，當宇宙開始旋轉，當心情變得溫柔。它終於感覺到這一天到了，生命即將進入到下一個階段。它深深呼吸，吐出在海里的最後一個水柱，然後閉上眼睛，擺動身體，如同擺脫了所有的無形限制。它毫無留戀地躍出了海面，沒有再回去。
於是它成為了一頭雲鯨。雲朵就是它的海洋，它擺脫了生命的局限，也因此是自由的圖騰，但代價是孤獨，雲鯨一生獨自游弋在高空，只有死後才落回海里。人們在雲層和天空的倒映里見過它的影子，但沒有人知道它存在過。只有仰望天空的孩子，會指著那些雲朵說，看，那朵雲，真像一頭鯨魚。
水母城
在尋找雲鯨的途中，我們遭遇了風暴，海浪掀翻了小船，我們卻意外地進入了水母城。從遠處看，它是一個無比巨大和美麗的生物，發光的傘狀體像透明的穹頂一樣籠罩著一片天地。隨著裙邊緩慢地舒展，新鮮的氧氣由海水過濾到體內。它的身下飄動著無數的觸鬚，中空的管道像是觀光電梯一樣，這些觸鬚看上去很繁忙，有的是運輸通道，有的是高速公路。我們就是通過其中一個伸出水面的觸鬚進入水母的。我想這是它的換氣管。
水母城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生態系統，裡面居住了從水藻到魚類的一整條海洋生物鏈，由於體腔內沉積了土地和空氣，連海鷗等飛鳥也能在裡面飛翔。人類應該是比較後來才來的，可能一開始也是因為海難，或者是躲避戰亂，把這裡當成了避難所，不過現在已經成為最主要的居住者，甚至改造了體腔內的這塊地方，建造起了一座城市。水母允許了人們的定居，大概在它看來，人類和那些清理它觸鬚的小魚沒有什麼區別，於是它就默認這些在它體內生活的人是它的共生夥伴了。
巨大的水母負責保護在它護佑下才能生存的小生命，而水母城的人們，則負責維護這個奇妙的生態系統。當有威脅逼近，水母的觸鬚將是致命的武器。不過像許多體型龐大的生命一樣，它是個巨大而溫和的生物，有時寧願舞動身體漂到安靜的深海待著，等待危險過去再浮上海面透氣。居住在水母城的人類和水母之間，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交流方式。水母通過觸鬚的舞動和身體顏色改變，告訴人們它的心情，它的心情影響著水母城的氣候。
而人們則會告訴水母自己的需要。像所有的水母一樣，它擁有耳朵，它的耳朵是那些觸鬚里的聽石，人們觸碰著聽石來和水母說話，告訴它城市的需求，想去的地方和想要做的事情，水母似乎能理解人們的需求，幾乎每求必應。久而久之，水母城的居民們以水母為神靈，他們信仰這個巨大的水母，猶如陸地上的人信仰所有不可知的神靈，向它祈禱，把內心所有的痛苦、幸福和希望告訴這個沉默的巨物。
這個巨大的生物慢慢舞動著長長的觸鬚。在很久前，它只不過是一個巴掌大的小水母時，無依無靠地漂浮在沒有邊際的海里，現在它成為了一個奇蹟。奇蹟不在於巨大，而在於這裡的人們需要它。被需要是一種深沉的幸福。所有的生命都有同樣的訴求。它閃爍著光芒，改變著身體的顏色，告訴我們，這就是水母城的故事。
植物少女
春天，我在花園裡種下一枚植物少女的種子；秋天，我收穫了一枚少女。
我是嚴格按照說明書來種植的。這種植物非常稀有，如果從生物學上來區分，她屬於種子植物中較為高級的被子植物，在被子植物中也是極為罕見的，尤其是還沒有發芽的種子更是難得。我也是想盡了辦法才從一個陌生人那裡買到的。
準確地說也不能說是買。因為他搖頭說什麼都不要，臉上帶著絕望的表情。他只要我能好好照顧這個嬌弱的植物。我當然會好好撫育的，畢竟我不僅想看見她發芽生長，還希望她開花結果，我想收穫一枚植物少女。
就像傳聞中那樣，她真的是最容易夭折的植物，你幾乎不可能對她放手不管。那嬌弱的小芽隨時都會耷拉下來。她需要陽光，但是曬得過多就會幹枯脫水；她需要水分和養料，但是如果不加節制就會因為營養過剩奄奄一息。如果三餐不定時的話，她會有嚴重的消化問題，而且她還很挑食，每一棵少女植物的口味都不相同，但是她們大多都喜愛甜食。如果幾天沒有喂糖的話，她會鬧情緒地把葉片扭向和你相反的一邊。
然而這些只是最基礎的照料。少女植物更需要愛的營養，沒有對植物全心全意的付出，就無法收穫果實。如果付出的愛意不夠，那麼長成的很可能是發育不良的殘次品。要麼五官比例不對，要麼身材變形，要麼精神異常無法像真正的人類那樣生活。殘次品少女是可悲的存在，因為她們也會意識到自己的異常，然後很早就夭折，沒有辦法擁有快樂的人生。我想她們在內心深處一定對沒有付出足夠愛的主人懷有恨意。
我不會這樣對我的植物。我對她是全心全意的付出，猶如對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為她專門造了一個花園，好讓她每天都能享受日光浴。為了讓她不會感到孤單，我幾乎每一個晚上都睡在一邊，給她講故事，告訴她一天發生的事，然後跟她說晚安。我會仔細擦拭她的葉片，給她澆最純凈的水。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記讚美，讓這個柔弱的植物知道自己的美麗，讓她有足夠的勇氣生長。並且給植物聽最優美的古典樂，我希望她是自信又優雅的生命。
終於我的植物開出了美麗的花朵。然後花朵閉合了，在花朵的中心孕育出來了少女的雛形。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在看到她的臉龐的一刻，我就知道這是我所要的植物少女。我無比地愛戀她。我的植物少女睜開了雙眼，看見了我。她的身體苗條，面容美麗，氣質優雅，眼睛裡閃爍著自信又智慧的光芒。
只有一個讓人心碎的問題。我終於理解為什麼那個陌生人是那麼絕望。因為當她誕生的時候，就是離開的時候。我收穫了一枚植物少女，但她離開了我，帶走了所有的愛和希望。我想她會用這份愛去愛別的植物，可是不是我。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3年六月號。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知識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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