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川平:依偎在文學的「白鹿原」旁
賈平凹在《懷念陳忠實》一文中稱陳忠實是「關中正大人物,文壇扛鼎角色」,一方面感懷他忠厚樸實的美德,更讚美他傾一生心血鑄就的非凡的文學功業,特別是留下了經典《白鹿原》。
談到陳忠實,人們的第一反應是《白鹿原》,而提起《白鹿原》,總要將陳忠實津津樂道一番,二者血肉相連,難以分拆。陳忠實1942年出生於西安市灞橋區西蔣村,村子恰在白鹿原下,他依偎著這道原長大,並把自己文學創作的種子播撒在這裡,最終收穫了豐碩的果實。陳忠實既是白鹿原的「兒子」,也是《白鹿原》的「父親」,他以皇皇數十萬言為白鹿原披上人文盛裝,使這片古原煥發出迷人的光彩。《白鹿原》發表於1992年,並於1997年摘得茅盾文學獎的桂冠,二十多年來,這部小說常銷不衰,為作者贏得了赫赫聲名。
回首前塵,可以說,陳忠實的文學人生,完全奉獻給了白鹿原。他曾在這裡求學、教書,擔任鄉和區的幹部,青春年華大多揮灑於這片熱土,即使成為作協專業作家,卻始終不離原上舊居,即便「貴為」陝西省作協主席,且已獲得茅盾文學獎殊榮,文事和雜事紛至沓來,依然不改眷戀鄉土的初衷。
他在鄉間的工作狀態,正如《陳忠實簡賦》中所寫:「蟄居白鹿原下陋屋,握筆如握鋤,猶農夫躬耕心田不輟。」作家勤奮筆耕,佳作聯翩而至,此之謂天道酬勤也。「《田園》看《綠地》,《橋上》送《旅伴》,《初夏》到《康家小院》,《夜走流沙河》覓《燈籠》,《丁字路口》拐《到老白楊樹背後去》,難忘《四妹子》的情,報答《兩個朋友》的義,崇敬《藍袍先生》的仁。二十年圓夢:一隻白鹿,復活於古原,躍然於厚紙,賓士於人心。《白鹿原》上兩代人之恩怨,黃土文明百年之畫卷,中華民族不朽之史詩。」這篇陳忠實創作「簡史」,大略勾畫出作家從白鹿原走向創作高地的幾個重要節點,而其頂點正是以「白鹿原」命名的長篇小說。
投身於歷史和現實生活的長河,實地捕捉矛盾問題,體味情感糾葛,以寫出紮實耐讀的作品,已經成為很多作家恪守的創作精神和寫作前提。在他們看來,對於所要表現的一切,沒有沉浸其中,做足摸爬滾打、靜觀默想、情繫心懸、耳鬢廝磨以致難分彼此的「笨功夫」,而貿然下筆,輕率成文,終會被無法彌補的冒失和不可原諒的偷懶所誤,萬不可取。
這種對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和方法的認同和嚴格遵從,在陝西作家中尤為突出。細數起來,白鹿原之於陳忠實和《白鹿原》,與皇甫村之於柳青和《創業史》、陝北之於路遙和《平凡的世界》、商州之於賈平凹和《秦腔》一樣,無論就人生還是文學創作而言,都具有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在他們的理念中,每個作家都要有自己寄託身心和馳騁文筆的「根據地」,在那裡,生活和創作合二為一。
對於陳忠實而言,白鹿原既是生身之地,更是精神的淵藪、靈魂的故鄉,是搖籃,也是歸宿,是安身立命、任意悠遊的家園,也是鍛煉才幹、考驗毅力的熔爐。作家敞開自我,於不知不覺間徹底融入白鹿原的時空秘境,以至於有人說,陳忠實那張皺紋擁簇的臉活脫脫就是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的寫照。
多年來,他無數次用腳步丈量,用目光愛撫,用文字探測,用想像深描,原上原下,溝溝坎坎,角角落落,無不周知周到,可謂甘苦備嘗。正是在知與行兩方面孜孜矻矻的潛心修鍊中,作家抵達了與白鹿原形神兼備的境界,進而以觀察的宏闊和思索的深邃,窺知白鹿原人文地理的恢宏氣度和史詩品格,並把握如椽巨筆將之移到紙上。
這幅白鹿原的歷史景觀能夠躋身經典殿堂,具備垂之久遠的魅力,完全歸功於其不同凡響的景深和景寬。作家透視的層次和運筆的角度令人頓生耳目一新、力透紙背之感,而且這種新奇、勁道的感覺很難用三言兩語的邏輯法則、理論教條精準概括。這一誘人反覆言說而意味終難窮盡的特點,說明《白鹿原》天生就是一副經典的胚子。
關於《白鹿原》是如何問世的,陳忠實專門寫了一本創作自述——《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開篇便談到:「至今確鑿無疑地記得,是中篇小說《藍袍先生》的寫作,引發出長篇小說《白鹿原》的創作慾念的。」為什麼一部中篇小說會成為開啟作家此生最重要也是唯一一次長篇小說創作之旅的誘因呢?陳忠實談到,引發他「創作慾念」的正是「無意間瞅見的藍袍先生家那幢門樓里幽深的氣氛」,這種「氣氛」使作家既著迷又困惑,更確切地說是作家著迷於自己的困惑。
陳忠實寫在《白鹿原》卷首的那句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使這次攀登文學「白鹿原」的目的露出端倪。他志在「探秘」和「解謎」,要弄清楚在這片古原上代代相傳的宗法社會架構是靠何種精神和信念來維繫和運轉的,並為此會必然付出高昂的成本和血腥的代價,包括導致經濟發展的滯緩以及壓抑和摧殘人性等惡果。
面對在白鹿原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劇和滑稽鬧劇,作家駕馭有方,鋪排有序,行文有致,筆力遒勁。他固然寫出了故事表面的「花哨」和「熱鬧」,但其真意並不在此,而是力圖揭出那些不易被人察覺的「導演」之手,它們隱於文化深幕中,卻始終牽動著人們的意識神經,使之大演傀儡之戲。
基於「探秘」的目的,陳忠實關注歷史,對史籍記載的邊緣人物及其命運細節看得尤為仔細。他寫作小說的一項重要準備工作是瀏覽和抄錄與白鹿原相關的「縣誌」,除了爬梳白紙黑字的「史料」,他還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去打撈至今傳布人口的活的「家族傳說」。曾經困擾他的白嘉軒的形象定位問題,最終因聆聽家族中一位爺爺回憶陳忠實曾祖父的「軼事」而獲得靈感,那一「腰桿兒總是挺得又端又直」的族長做派便在他的腦海里日漸清晰起來。這說明,陳忠實濃郁的「歷史情結」源於作家塑造人物、表現人性的使命,正所謂「史中有人,呼之欲出」。
《白鹿原》的創作得益於類似的鄉間採風和百姓口述的例子還有很多,陳忠實懷揣明敏的創作自覺遊走於白鹿原上下「尋寶探秘」:
我在斷斷續續的兩年時間裡,進入近百年前的我的村子,我的白鹿原和我的關中;我不是研究村莊史和地域史,我很清醒而且關注,要儘可能準確地把握那個時代的人的脈象,以及他們的心理結構形態;在不同的心理結構形態中,透視政治的經濟的道德的多重架構;更具妙趣的是,原有的結構遭遇新的理念新的價值觀衝擊的時候,不同心理結構的人會發生怎樣的裂變,當是這個或歡樂或痛苦的一次又一次過程,鑄成不同人物不同的心靈軌跡,自然就會呈現出各個人物的個性來……我對以西安為中樞神經的關中這塊土地的理解初步形成,不是史學家的考證,也不是民俗學家的演繹和闡釋,而是純粹作為我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一個子民作家的理解和體驗,我把這種理解全部融注到各色人物中。
這番夫子自道,說明《白鹿原》寫作的核心要務在於研究人以及人情世相的變遷,解開人性、人心、人道的密碼,揭示人之為人、學為好人的正途,這需要一種理智的果敢。
對於書寫民族史、心靈史這項事業,陳忠實以《白鹿原》盡到了一個作家的本分,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他曾為電視劇《白鹿原》劇組題詞:「激蕩百年國史,重鑄白鹿精魂」,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如今,作家雖魂歸白鹿原,《白鹿原》卻永駐人間,以小說、電影、電視劇、話劇、秦腔、雕塑等各種藝術形式活躍在當代中國的大舞台,活躍在人們的精神世界;至於白鹿原的前世、今生和未來,那些無窮無盡的話題,則留待世人評說。
原標題:依偎在文學的「白鹿原」旁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宗悅排版編輯:馬小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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