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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預覽 陳克海:跑路

跑路(節選)

◎ 陳克海(土家族)

1

別人問李桃紅幹嗎那麼辛苦。大家做幾天工了,都要歇一歇,獨她閑不住,有空了,還要去城邊的鴨場殺鴨子。

「我是小時候窮怕了。」

她大大方方說出這麼一句話,問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一個人想多賺點兒錢又有什麼錯呢?向秋翰跟人打牌,誤了接孩子的時間,李桃紅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下了班,假衣袖都沒脫,就往家趕。路上撞見向秋翰,沒頭沒腦遞過去一句,說她妹妹兩口子都計划去街上買地基修屋了。街上的意思就是舊司鎮。向秋翰正和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搶著吃坑洋芋,嘴裡塞著洋芋,可能是燙,只是啊啊啊地喊,半天沒應承出一句囫圇話來。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卻不管父母正在慪氣,圍著向秋翰追個沒完。李桃紅沒說出來的意思是,是人都知道努力,而她的男人呢,成天就記得和人賭牌。向秋翰說,我知道,你們小時候都是窮怕了。李桃紅聽見男人怪腔怪調的,沒好氣,鼻子哼了一聲。向秋翰問,什麼味道?還瓮起鼻子到處嗅。向子怡就尖叫著喊,是媽媽,你看媽媽衣服上還有鴨血。向秋翰說,也不洗澡,這麼大味道你就聞不出來?李桃紅橫了他一眼。進了門,李桃紅一屁股墩在床前。等向秋翰過來問她什麼時候做飯,她脫口就頂了幾句,做飯做飯,我是你們家保姆?吃那麼多有什麼用?見男人臉色不好看,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說:

「我給你講過我爺爺年輕時候的事吧?當時有個右派住在我們屋裡。可能是被批鬥得太厲害,有天晚上準備上吊自殺。我爺爺在門縫裡看得一清二楚,等著那人把腦袋伸進繩套里,還不忘喊我爸不要亂跑,怕驚醒了上吊的人。還說要趁別人來之前,快點兒動手,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拿的盡量拿。住的都是木頭房子,本來就不隔音,這話讓那右派聽見了,他不知怎麼又想通了,竟然移開了凳子。等我爺爺他們聽見半天沒動靜,闖進去一看,好傢夥,這個想死的人正小口小口吃飯呢。這事兒,也只有我爸酒喝多了,才和我們提起來,說那個年代多麼不容易,什麼活路都沒有,為了活下去,連死人的主意都敢打。」

向秋翰見女人又神經質地講開這些,早聽得不耐煩,打開手機,又玩開了鬥地主。音樂響起來,兩個孩子也湊在跟前,大呼小叫。李桃紅就喊,責怪向秋翰不管教孩子了。向心怡仗著向秋翰在跟前,沒聽李桃紅的話,做著怪樣子,高聲笑個不停。李桃紅氣急,順手就扇了一耳光:

「一個姑娘家,一點兒樣子都沒有。」

向心怡當下就嚎。向秋翰抱著向心怡就往外走,嘴裡還說,媽媽打你,以後別和媽媽好,爸爸給你去買棒棒糖。李桃紅在後面喊,說,向秋翰你是故意跟我作對是不是?我唱黑臉,你唱紅臉,好人都讓你做盡了。我跟你說,現在不把小孩兒脾氣壓下去,將來你看他們聽不聽你的。

向秋翰早走得遠了。回來時候,向心怡還掏出棒棒糖顯擺,惹得向子騰又是滿屋子追趕。李桃紅又要動手,卻被向秋翰抓住了,說,你看看你,沒輕沒重的,向心怡臉都被你打腫了。李桃紅嫌男人把她掐疼了,又轉身找他撕扯。向秋翰躲閃不及,一跤跌在地上。兩個小孩兒看得哈哈大笑,向秋翰也沒多想,就搗了李桃紅一拳,直喊:

「操你媽的,你她娘的瘋了?」

李桃紅倒在床上,嘴裡也沒停:「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白天和人打牌還沒打夠?回來了還要在那個破手機上玩?」

「那你要我幹什麼?」

「不是我要你幹什麼?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就沒有一點兒打算。」

「打算什麼?你是讓我殺人放火搶銀行嗎?」

李桃紅突然笑了起來。向秋翰本來挺激動的,也被女人古怪的笑聲嚇著了。李桃紅說:「我算是瞎了眼了,當年媒人來提親,給我做思想工作,說什麼你爸爸是老師,你也是師範畢業,都是講道理的人。我竟然信了。跟了你十來年,你除了會打女人,還會幹什麼?啊?」

李桃紅生氣,也不是因為自己挨打,而是向秋翰在孩子跟前說了那麼多粗話。本來兩口子早就商量好了,從小教孩子說普通話,向秋翰答應得好好的,高興的時候,也願意捲起舌頭教,只是沒想到,一不順心,就口不擇言,沒了章法。

2

李桃紅窩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向秋翰好玩,閑下來,就是沒錢打牌,也不會想著做正經營生,只是滿山找馬蜂,燒馬蜂。這地方的人,田鼠都吃,卻對房前舍下的馬蜂窩毫無興緻。他和人燒了幾十窩,焙乾了,準備過年帶回去,給親戚們送一送,權當年貨。又混了一段時日,終無進項,到底扛不住,見同鄉圈裡有人說廣州一公司要人,便和李桃紅商量。李桃紅能有什麼意見?見男人為這個家用上了心,自然高興。向秋翰看了半天黃曆,挑了個黃道吉日才出門,李桃紅還笑話他:「搞得這麼正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出門進京趕考呢。」說笑歸說笑,臨出門時,她還是為男人大包小包準備了不少,好像從漳州到廣州隔著天遠地遠的距離。

廣州到底不比漳州,又沒什麼熟人,白天還好,工地上事情也多,到了晚上,實在煎熬,他就在那玩手機。先是發朋友圈,說什麼失眠的夜,失眠的心,失眠的人兒只有孤單相伴。這是講給李桃紅聽的。見李桃紅沒什麼反應,沒忍住,又撥通她的電話,李桃紅看見向秋翰說得那麼可憐,差點兒勸他回漳州。後又一想,一分錢沒存下,來來去去,錢都花在路上了,實在不划算。心裡是這麼想,嘴上卻是硬邦邦的,問他是不是現在手癢想打人。向秋翰這才知道,女人還帶著氣呢。又說了一通好話,李桃紅口氣才好點兒。掛了電話,他仍是發傻,就在微信里找附近的人。

轉眼又是國慶,表弟田猛打來電話,說是到廈門了,問去哪裡找她。李桃紅多年沒見過這個表弟,只知道他在北方讀書。到漳州的年頭也不短,她卻也沒怎麼去過廈門。有一回,向秋翰心血來潮,兩人坐上小巴,到了廈門,也不知道該去哪裡逛,就去仙岳山爬山。看沒看到什麼景緻,她印象不深,倒是一上一下,走到她腿肚子轉筋。下回再有人提議去廈門玩,李桃紅死活不接茬。

李桃紅班也不上了,找了身還算乾淨的衣服,就到約好的地方等。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田猛才摸過來。他提著一盒平遙牛肉,說是飛機上不好帶,也沒拿什麼東西。儘管幾天前,兩人就聯繫過,說是到了廈門聚一聚,等到真的見了面,好像也沒什麼要緊的話說。

田猛問她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李桃紅就笑,說,能幹什麼,我們又沒文化,打工唄。田猛又問,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適不適應。李桃紅說,到處都是老鄉,不是漁川的就是舊司的,要麼就是湖南貴州的,鄉音都沒怎麼變。她的意思是,就像村裡的人集體遷到了漳州。平日里誰家生了孩子,誰要結婚,相熟不相熟的,一個廠一個廠地遞請柬,收到的禮金比在村裡還多。田猛好像想像不出她生活的環境,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去處,李桃紅就說,我帶你到我們廠里轉一轉吧。

說是廠,其實就是城邊一個院落,石棉瓦搭的棚子下面,堆了不少木頭。十來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機台上刨木頭。見到李桃紅進來,有人打招呼,也有光著膀子的人咧著嘴,滿口白牙對著她笑。李桃紅說,不殺鴨時,我就在這裡刨板。田猛說,那我是不是影響到你掙錢了?李桃紅就說,什麼掙錢,你不知道刨板多辛苦,我也正好樂得休息一天。機台刺啦啦地吵翻天,李桃紅也不知道表弟聽見沒,見他拿著個相機在那拍照,也沒再招呼,便去機台邊幫著撿板。吃飯的時候,李桃紅只和人約略介紹了下。她見田猛也沒什麼興緻和大家說話,這頓飯也吃得煩悶。有人還沒放碗,就累得打起了瞌睡。李桃紅就說,正好趕上這兩天天氣好,能曬板,所以大家忙些。要是休息,大家倒可以一起逛逛廈門島。田猛像個遊客,吃飯間隙也沒忘拍照,倒是李桃紅有些尷尬。

吃完飯,別人還要做工,田猛就說,去廈門轉一轉吧?廈門能轉什麼呢?田猛說他們公司的人都去鼓浪嶼了。李桃紅對去海邊走走興緻不大,可表弟好意相邀,又不好拒絕,說起來,她也算是地主。坐船去島上,她爭著掏錢去買票,到底沒爭過表弟。田猛說,和我還客氣?李桃紅就說,什麼呀,再怎麼說我和你姐夫都是成家的人了,你一個人還是要精打細算些,好娶媳婦。表弟說,這又是哪和哪,說到哪裡去了?坐船上島還是頭一回。田猛東拍西拍。她站在窗邊,海風呼呼吹到臉上,整個人好像都飄了起來。上了島,看見旅遊的人,個個穿得鮮艷亮麗,李桃紅百般不自在,無意撞進一個陌生地方,世界超過了她能掌控的範圍。田猛有時候還把鏡頭對準她,她的表情也生硬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該笑。到了大德記海濱浴場,田猛扔下鞋子,在海水裡跑來跑去,瘋了一樣。李桃紅連忙幫他提上鞋。表弟喊她,說到水裡走一走,這才脫了鞋。細滑的泥沙硌得她腳心直癢。有那麼一刻,她什麼也沒想,只想笑。表弟說,不要動,不要動,就剛剛的表情最好。拍了兩張照片,田猛看了看,說,你把鞋扔了,要不然提著兩雙鞋拍出來也不像樣子。李桃紅見沙灘上人來人往,說,一會兒鞋找不見了怎麼辦?田猛說,怕什麼啊,沒人要你的鞋,別人還怕你的鞋有腳氣呢。一句話說得李桃紅臉紅到耳根。李桃紅瞥見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摟著個二十來歲姑娘的腰,慌忙躲開眼神。到底好奇,又掃了兩眼。那兩人卻是旁若無人,她喂他一口冰激凌,他吃了,還不忘低下頭親她一口。李桃紅看得心慌意亂,又跟田猛示意。田猛就笑,說這鼓浪嶼不就是愛情之都嗎?一句話倒說得李桃紅半晌沒回過神。什麼愛情?分明是肆無忌憚地亂來嘛。

到了後來,她就坐在沙灘上,看對面的廈門島。人聲悠悠,她想起當年和向秋翰帶著孩子也曾來過廈門,竟像是從沒來玩過似的。進得福州路,李桃紅的興趣點完全不在旅遊上了。看到到處都是門面,每一家跟前都是人挨人,她想著成天刨板殺鴨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她自己都快受不了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她問田猛,要是這裡擺個攤,得有多少本錢。田猛就說,沒個十萬八萬的啟動資金也不好做吧?李桃紅又去幾個攤位前,也不買東西,見沒顧客,就和他們搭訕,一來二去,竟弄清了他們的底細。回廈門的船上,表弟說是過一陣子就把照片發給她。她呢,顧不上什麼風景照片,只是在心底盤算。

換個地方做生意的念頭就這麼生起來了。

3

李桃紅的計劃,向秋翰沒聽進去,頭一句話就是問田猛是什麼時候走的,好像對她這個表弟不放心得很。

見男人聽了半天,沒找准重點,李桃紅就有些急,問他什麼意思。向秋翰這才說,你們也真是會耍,這麼好天氣,班不上,竟然跑到島上旅遊。李桃紅說,屁,走得我腳都起了泡。向秋翰迂迴打問半天,這才問在島上做個生意得多少錢。李桃紅說做生意最重要的也不是本錢,而是有沒有那個心。這話是埋怨向秋翰這些年沒個定性,一年四季,說起來也是不停忙乎,等到一算賬,也沒多少進項。向秋翰還不服氣,他說,一家四五口人吃穿,不都是靠我?李桃紅說,不和你爭,你最有能耐,總行了吧?拌了幾句嘴,兩個人又繼續說做小生意的事。李桃紅說租個攤位至少三萬,七七八八下來,總得有個五六萬才敢開張。向秋翰就說,你等著。男人說得那麼急切,好像隨便支個攤子,馬上就財源滾滾了。

回漳州的路上,向秋翰就給母親打電話。聽兒子又開口要錢,吳白雲生氣得很。她說,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好意思。向秋翰聽不得吳白雲說教,就說這是李桃紅的想法,一個人正在積極努力,而且做的又是正經事,總不會錯吧。眼見得向秋翰準備掛電話,吳白雲才問他需要多少。向秋翰說,當然是越多越好。吳白雲說,我這些年也沒攢下什麼錢,八千夠不夠?八千當然不夠,但向秋翰沒這麼說。他本沒抱什麼希望,就是想和母親通個氣,他們準備做點兒生意,到時得把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送回老家,幫著照看一下,哪裡指望她還給點兒錢呢?

又給田猛打電話,問他手頭方不方便。向秋翰沒好意思說是做生意沒本錢,就說欠了人高利貸,別人要得急,限時不給,可能就得剁他的手指頭。田猛說他欠了一屁股房貸,手頭也不寬裕。向秋翰聽到這裡,準備掛電話,不承想,田猛又問他要了個賬號,說是先給他湊五千過去。

人還沒到漳州,打了十來個電話,竟借到快四萬。見了李桃紅,兩個人一合計,又說還可以找她媽她妹妹借點兒。熟悉不熟悉的,只要聯繫得上的,兩個人都打了圈電話,眼看著啟動資金夠了,向秋翰也是得意。晚上喝了兩杯白酒,突然說,結婚的時候,我們什麼都沒置辦,太虧欠你了,前兩年,我就說過等到結婚十周年,一家人好好拍一套婚紗照。現在趕這個機會,一家人拍套照片,也圖個喜慶。李桃紅本沒想到這一出,聽見男人還惦記著這些,自然高興。

又過了兩天,向秋翰在手機上百度了幾家影樓的聯繫電話,逐個比較價格,然後預約。到紀念日這天,帶著李桃紅和兩個孩子去拍婚紗照。這事兒要是在從前,向秋翰肯定猶豫。只是這回兜里有錢,底氣也足。進了影樓,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圍上來,向秋翰也沒吭聲,眼皮雖是直跳,卻裝作氣定神閑,滿屋子走,到了一堆相框跟前,逐個翻檢。李桃紅站在櫃檯前一五一十地問。李桃紅轉過頭,問他選什麼套餐,向秋翰就說隨便。李桃紅就挑了個最便宜的,二千九百九十八元。向秋翰說,這能洗出幾張照片,好不容易來一回,還不弄得好看點兒?結果就定了個五千的套餐。接下來大半天,兩個姑娘讓李桃紅坐到鏡子跟前,說是得先化妝。姑娘和兒子拿著他的手機玩遊戲,向秋翰干坐著也是無聊,差點兒在沙發上睡著。

他沒想到李桃紅化了妝是這個樣子,不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就是覺得彆扭。到了後來,向秋翰明白了,是李桃紅從沒化過這麼濃的妝,她自己舉手投足,不自然。向思怡卻說媽媽漂亮,兒子向子騰也跟著喊,說媽媽漂亮。李桃紅端著腦袋,謹慎得很,像是生怕把撲在臉上的粉弄掉下來。上了二樓,一家人又換衣服。向秋翰和兒子都穿上了白襯衣黑色西裝,李桃紅和女兒一襲白色婚紗。拍了幾張,攝影師調出照片,問他們滿不滿意。向秋翰晃了一眼,他們一家人穿成這樣,又待在這城堡的背景中,簡直想像不出來他們平日里住在石棉瓦蓋的工棚里。他咽了口水,沒說話。李桃紅說,你等等,再調大一點兒。頭像調大,李桃紅髮現她的神情難看死了。她認為是口紅的問題。那麼濃的口紅,太浮華了。她跑到衛生間,掏出衛生紙,把口紅全抹掉。攝影師就說,婚紗照就得靠這口紅點綴,要不就太素了。李桃紅卻固執得很,說是滿臉脂粉就算了,嘴巴抹得那麼猩紅,根本就認不出來還是她了。又換了姿勢,拍了幾組照片。這一通折騰下來,出了影樓,天色已經暗了。

向秋翰像是做了件大事,高興得很,說是今天得改善改善。姑娘和兒子就吵著要去吃肯德基。李桃紅一路臉色寡然,進了餐廳,也沒見什麼喜色。向秋翰就問。李桃紅說,沒想到我這麼丑,化那麼濃的妝都遮不住。向秋翰就說,丑什麼啊,你年輕時候也是很好看的。李桃紅聽見這話,眼圈一紅,兩行淚就衝到了腮邊。向秋翰已經在喊了,說,別哭了,你看你那死樣子,兩個黑眼圈。李桃紅卻是不管不顧,問他是不是嫌棄她。一邊抽噎,一邊拿紙擦眼,結果睫毛膏糊得滿臉稀里嘩啦,更不像樣子。向秋翰簡直是在求饒,說,別哭了,快去衛生間擦一擦,你看看你臉花成個什麼啦,丟人不丟人。李桃紅去衛生間收拾了半天,眼睛周圍仍是亂七八糟。見男人還要說她,就說,剛剛有人告訴我了,這些洗不掉,得用專門的卸妝水。向秋翰哪裡知道什麼卸妝水。他本想著今天還算開心,女人化了妝,也要比平日精幹,誰承想,還沒怎麼著,就弄成了這樣。他頭一個念頭就是,五千塊錢就拍了幾十張照片,實在不值。這也就罷了,還要再去超市買什麼卸妝水,又是一筆額外開銷。到了後來,他就生自己的氣。走到超市,李桃紅也不好意思問,還是向秋翰向人打聽。找到化妝櫃檯,他一眼看見了,拿起一瓶,竟要一百來塊。李桃紅又掃了幾眼,蹲下去,拿了瓶小的,說,這兒有二十的,反正以後也不化妝,這個就行了。

這頭生意怎麼做還沒定下來,向秋翰決定還是先把姑娘和兒子送回老家,要不然拖著兩個孩子,根本施展不開手腳。房子是吳白雲在舊司提前租好的。向秋翰看見牆上一片空白,就想著把婚紗照掛上去。看見向秋翰拿著鎚子在那敲釘子,吳白雲還攔了一下,說別胡亂破壞房東的牆,弄糟了將來退房還是麻煩。向秋翰說,那能值幾個錢?反正租房這些開銷,都是向秋翰出,吳白雲也沒多嘴。等到向秋翰把兩幅巨大的婚紗照掛上去,吳白雲還以為是街上買的招貼畫,痴看了一陣,才發現畫上的幾個人還挺熟悉。向秋翰說是十周年結婚紀念日拍的婚紗照。吳白雲當時只感覺畫上的人和她印象里的兒子兒媳不搭調,事後聽說光拍個婚紗照,竟花了四五千,就有些看不慣。和姊妹們說起這本經,還有不少抱怨,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敗家子。

向秋翰帶著姑娘兒子回老家,李桃紅尋思著怎麼在鼓浪嶼上做個營生,還鼓動妹妹妹夫又上了一回島。走了一圈,和上一回感覺又大不一樣。晚上幾個人說,來也來了,何不就近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到廈門市裡玩一趟。李桃紅也樂得自在,沒提意見。

向秋翰打來電話,說是他回來了,問她人在哪裡。李桃紅有些神經質地笑,說在市區考察呢。向秋翰也沒說什麼。掛了電話,正想著做點兒什麼才好,幾個老鄉騎著摩託過來,問他去不去山上打牌。向秋翰還納悶,說,就打個牌么,怎麼跑到山上去?那些人就笑,說,可不是我們平日里小打小鬧,可有人賭的大呢。向秋翰還想著,就是上了山,看看熱鬧也行,也不會和陌生人打牌。借來的幾萬塊錢,也不敢放在工棚,就隨身挎上了。到了山腰,還有人放哨。這陣仗,看得向秋翰也是心中一緊。到了山頂,竟有發電機,一個臨時搭起的大棚里,燈火通明。向秋翰轉了一圈,也有些手癢,後來就坐到了牌桌跟前。那時候他還有些理智,沒敢賭得太大。看見別人跟前都擺著幾摞百元鈔票,他也把自己的包放到了跟前。

便衣警察是什麼時候衝進來的,向秋翰記不太清。只聽人大喊一聲,警察來了,向秋翰攥住放錢的挎包就往外跑。混亂中,包也被搶了。好在他腿腳利索,一步就下了田坎,專揀樹高草密的地方走。胡亂走了個把鐘頭,窩在山溝里屏息靜氣,聽見山上漸漸安靜下來,才高一腳低一腳往漳州市區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李桃紅和向秋翰差不多是同時到廠子里。李桃紅見到向秋翰渾身污泥,還以為他被打了,也是神色惶惶。聽了緣故,李桃紅儘管心中憋悶,卻也沒發作。又去門口藥店,買了碘酒,給他細細地擦。向秋翰一來受了驚,二來又怕老婆上來吵架撕扯,連說話聲氣都不如平日。倒是李桃紅不停寬解,說這事是好是壞也說不定,萬一我們做生意賠了一乾二淨不說,反欠下一屁股債呢?因為說到好事壞事轉運,李桃紅又講了他爺爺當年講的一個故事,合家大小,指望隔壁的知青上吊,能翻撿點兒財物,誰知脖子都伸進繩索的知青,聽得他們如此期盼他死,竟然解下了繩套。多年後,她爺爺還說他們動的是壞心眼,哪承想反倒救了人一命呢?又聽得女人煩煩雜雜地講這些,向秋翰聽到後來,越發坦然了。又過了一段時日,向秋翰和人說起來,擺起這一截遭遇,沒一點兒慚愧,話里話外,反為自己的機敏感到得意。和他一同上山的幾個老鄉,太笨,徑直往公路上跑,結果被警察逮個正著,身上帶的錢被搜刮一空不說,家人又花了幾千塊,才把人撈出來。

4

立碑這天,開始下雪。

之前請人運來的碑石,還撂在路邊。天還沒亮,向秋翰來到向秋明屋裡,問事情的安排。向秋明雖是隔房,到底是大哥,年長二十好幾歲。前年,向秋翰父親因為染上艾滋,從發病到死掉,也就半年。向秋翰常年在外打工,家裡一應事務,也是這個堂哥幫著應襯。去年,四兄弟提議,給爺爺奶奶立碑,向秋翰還想趁著人多,捎帶也給父親一通碑。向秋明卻說,一天立三通碑,只怕弄不出來。向秋翰也就沒再多話。

從找石匠打碑,到把碑石運回漁川,都是向秋明做的主。向秋翰不過是打回來三千元錢。都到了臘月二十五,見向秋翰還沒露面,向秋明才打電話問。向秋翰說,大哥你隨便安排就好,我已經到了張家界。向秋翰和李桃紅到得漁川,向秋明已經起來了。他拿著油鋸在那鋸柴。向秋翰看著滿天飛雪,擔心碑立不起來。向秋明放下電鋸,說,雖然沒有放出話要整酒,來的親戚也不少,三個姑姑,兩個妹妹,邊鄰處近的朋友,知道了恐怕都會來。熟菜昨天也準備得差不多,是按五桌客準備的。向秋明拉拉雜雜說了半天,向秋翰只說了一句,你是大哥,反正辛苦你了。

因為下雪,到了快九點,幫忙的人才陸陸續續地來。向秋明向秋翰幾兄弟,端上豬頭,活公雞,四個糯米糍粑,兩瓶酒貢品,一塊豆腐,和眾人來到墳前。燒了紙,倒了酒,又放了兩掛鞭炮。陰陽先生口中念念有詞,又和石匠拿出羅盤定了方位。石匠拿根綁著紅布的桃木扁擔,在兩座墳前破了土,就插在墳頂。碑石離墳邊有一截距離。好在人多,抬的抬,扛的扛,倒也沒耽誤石匠立碑。第一通碑立起來,有人拿來炊壺,用熱水衝掉碑面上的污泥,露出了文字,右側一行大字:「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左側寫著:「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讀的人說,這兩句話寫得不賴。他搖頭晃腦,好像還在回味。圍著看的人也出了一陣子呆。他們看過一些碑,上面寫的不外乎是「千里強龍來此地,萬代富貴在其中」之類。石匠在旁接了話,說這話可不是我隨便刻的,是你們為事的大哥寫的。向秋明也在旁邊,說:

「我哪裡有這個本事?都是秋翰兄弟想出來的。」

大家這才想起,向秋翰讀過師範。雖然他早就不教書了,和周圍的大多數人一樣在漳州刨板,到底還是念過幾年書。有人開著玩笑,說向老大人要是出門了,再回來看見家門前動靜搞得這麼大,還認不認得路。向秋翰還回憶起爺爺的大半輩子,說來說去,和別人受苦不一樣,他這輩子落得個輕鬆好玩。雪越下越大,兩通碑立完,已到下午三點。親戚們叫來,墳前齊整整跪下一片。只聽陰陽先生唱念,具體說些什麼,也沒人聽得清楚。

眾人輪流作揖磕頭,向秋翰的幾個姑姑跪在那裡燒紙哭泣。向秋明向秋翰等人點燃堆放了一地的鞭炮。這邊人們還沒散去,向秋翰又抱了兩盒鞭炮到了他父親墳前。有人幫著點燃鞭炮,獨他跪在墳前哭了一陣。待眾人散去,他才從紫色煙霧裡走出來。

吃飯的時候,有人從向秋翰父親的早亡,說到向秋翰畢業後教書的事。話里話外,都說向秋翰當年的決定太草率。

「你當年要是堅持在村裡教書,現在肯定是入編了。知道現在老師一個月多少錢嗎?將近五千塊。一個月才教幾天書?還有寒暑假,不代課照樣拿工資。」

向秋翰喝了一瓶啤酒,滿臉通紅。他的聲音低低的,說:「當時年輕,剛結婚,一個月才給五百塊,哪裡夠花?看到別人打工,一個月掙好幾千,眼紅得要死。」

李桃紅的表弟田猛也來幫忙了,他好像沒看見向秋翰的臉色,繼續朝他的心窩子捅:「你當時年輕,想法不夠成熟,但姨父當年應該勸勸你。你想想,要是當時能忍耐下去,不光現在能掙五千,再過幾年,年齡大了,或許掙六千七千,滿了六十歲,還照樣吃國家財政。可你打工,年紀越大,身體越差,不光不能掙錢,還要花更多的錢。」

向秋翰又開了一瓶啤酒,也不抬頭,喝了口悶酒,才接話:「是啊,說到底還是不夠聰明。」他站起身來,去上廁所。聽的人又說起向秋翰他爸。說他一個老師,天天待在村裡,怎麼就會染上艾滋病呢?眾人推導來推論去,十多年前,有個外地來的女人嫁到村裡來,沒過兩年,一家三口就死了。人們疑心,就是那段時間,向老師和她發生了交集。

因為說到了向秋翰他爸,向秋明說今天這個日子,向秋翰他媽吳白雲應該到場。「馬上就過年了,她還要往廣東跑一路。要是她當年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和叔叔關係好些,恐怕也不會出那一檔子事。」

向秋翰進門,隱約聽人在談論自己的母親,他打了個噴嚏。只聽李桃紅說:「還是不能讓老人帶孩子,老人本來手腳就慢,眼睛也花了,怎麼能指望他們帶好孩子?前兩天我回來,向心怡天天說頭上癢得不行。

把頭髮一翻開,蟣子白蒙蒙一片。向秋翰說了兩句,問他媽是怎麼帶的孩子。結果他媽還有了意見,年也不在這裡過了,買上票就去了廣東。」

都什麼年代了,小孩兒頭上怎麼長虱子呢?向秋明不理解。眾人又說了半天,結論是農村衛生不行。八歲的向心怡本來還在屋裡跑進跑出,聽見眾人在談論她,好像也害了羞,半天沒進屋。

因為說到環境變化,不知是誰又提起舊司街上也不平靜。去年九月份,三個年輕人追趕打一個人,跑在前面的一個人進了屋,卻被關了進去。追的人刀子還沒揚起來,被追的人卻操起一條長板凳,活生生將追來的人打死。等到公安局查起來,才得知他們是吸了毒。這麼偏僻的鎮上,從哪運來的毒品?又順藤摸瓜,才知道造毒的地點就在小河口。據說查封了幾十噸原料,為首者竟是鎮上中學的化學老師。向秋翰就接話,說這個老師當年還給他代過課,這些年沒少掙錢,舊司街上幾排樓都是他的。眾人感慨一番,又繼續說了些閑話。

喝完酒,向秋明又把桌子支起來,十來個中年男人早湊了過來。玩到十點來鍾,突然停電。向秋翰就在那罵,說是現在村裡的領導真是扯淡,光漁川一個農村電網改造,花了大幾百萬,動不動就停電,老百姓為個紅白喜事,都不盡興。直接掏出手機,準備質問村裡管事的人。向秋明攔住他,直喊,老弟,你調子不要太高,出了幾回門,回來就橫豎看不順眼,你不怎麼在家,我們平日里還得將就他們。向秋翰還要再吼,見沒人附和他,聲音就低了下去。

5

按向秋翰的打算,開了春,吳白雲幫著帶孩子,他呢,去恩施中心醫院,把結石取了。趁著養病的間隙,再學學車,把駕照拿到手。村裡的年輕人,有錢的沒錢的,差不多都考了駕照。向秋翰心裡也急。李桃紅見男人有更上進的打算,自然支持。不料,這個時候吳白雲不合作了。等向秋翰打電話,問她幾時回來。吳白雲說:「你那兩個寶貝疙瘩我是帶不好了,你們自己帶吧。」沒人帶孩子,幾個月一分錢的進項也沒有,哪裡還能指望學什麼車呢?向秋翰取了結石,在家還沒待夠一個月,就去了漳州。

李桃紅只好在街上帶孩子。向秋翰天天在微信里說自己在外面如何孤獨,如何思念孩子。吳白雲還在下面留言,說一個大男人家,動不動就說這些,也不知道怕丑。為這事兒,向秋翰心裡慪,他發這些,也無非是想讓母親看到,誰知母親不憐憫,反而說了他一通。就連李桃紅也不體諒,說,能怪誰呢?有骨氣你多賺點兒錢不就行了?當年要不是你打牌,能欠下那麼多賬?向秋翰見話說不到一起,就掛了電話。

李桃紅起初還悶在屋裡綉十字綉。挨了兩個月,在街上碰見初中同學姚翠碧,知道她沒事,就說有空來她的店裡湊湊人氣。說是店,其實就一棋牌館。李桃紅本嫌這裡嘈雜,去了兩回,竟覺得有意思起來。有一天在牌桌上,臨近一男子踩了她一腳,李桃紅先還喊了一聲。男人對她笑了笑,李桃紅見男人相貌周正,臉紅了,只把頭低著。那男人像是看準了她好欺侮,腳又徑直壓了過來。李桃紅有些惱火,躲了躲,挨到牌散,想著下回再不來了。

晚上向秋翰打來電話,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說要和孩子講。李桃紅聽得不耐煩,搶過電話,說,行了行了,電話費不是錢啊。晚上卻有些失眠,想著男人和她越來越沒話,從不問候她,就有些恨。過了兩日,姚翠碧打來電話,也不問她為什麼不來,劈頭就是一句:怎麼你不來,我表哥也不來了?你們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拆我的台?李桃紅聽得一頭霧水,姚翠碧就說,王水生啊,打牌老坐你下家的那個。李桃紅腦子裡才漸漸洇出那個戴著粗金鏈子的男人來。她本在剪腳指甲,摸了摸腳踝,懶懶說了一句,和我有什麼關係?姚翠碧就笑,說,你來吧,不給他面子,給我個面子嘛。說了半天,原來根結在這裡,李桃紅嫌他毛手毛腳,到底也沒好意思說。

到底是去了,結果也沒打牌,又叫了幾個人,到酉水河邊燒烤。雖說還是春寒,油菜花卻是開得金黃。漫山遍野看去,野意無限,還有幾點碧桃,蓬蓬勃勃。時不時一陣小風吹過,整個人就有些發痴。難免想起小時候,一幫五六歲孩子,最喜歡打油菜籽的時光,沒心沒肺,天色黑了,也貪戀著瘋玩,不回家。這才幾年,孩子竟比當年的自己還大了。她在那發獃,不承想,王水生拿著個手機一直拍她。得閑,兩個人一遞一句,說個沒完。姚翠碧就笑,說他倆不幫忙,躲在一旁撕草拈花來了。同學好像嫌自己說得還不難聽,一驚一乍,又加了一句,你們不會是在這搞對象哇?李桃紅臉色成了豬肝紅,跑過來掐她,說,你要死啊。王水生也不解釋,只是痞痞地看著她們笑。喝了幾瓶啤酒,王水生又挪過來,問李桃紅,能不能加個微信。李桃紅嘴裡還有一隻雞腿,就打開手機,找出二維碼,讓他掃了。

加上了也沒怎麼說話,倒是李桃紅沒忍住,好幾個夜晚翻他的朋友圈,見他時不時地發些找螃蟹釣魚的短視頻,這才推測出來他日子過得悠閑。

再打牌時,她不再心事沉沉,也會和人開幾句玩笑。王水生見她在牌桌上談笑風生,看了幾眼,只不過竟不再踩她的腳,倒是李桃紅惆悵了一陣,連放幾炮。

別人笑她,問她是不是想男人了。李桃紅也不解釋,伸了個懶腰,一腳踩在王水生鞋上。王水生無事人似的,也不躲閃,她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下了牌桌,他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李桃紅沒說有空,也沒說沒空,只說還得去接孩子。王水生說,接了孩子一起在外面吃個火鍋,天天做飯也不嫌累。李桃紅哦了一聲。到學校門口接上孩子,王水生電話就打過來了。

說起來,問他打牌為什麼那麼大方。王水生也不言語,只說老老實實做活打工,一輩子出息也不大。李桃紅想起向秋翰,拿著原本準備做生意的錢輸了個精光,嘆了口氣。周圍的人,都愛吃喝打牌,反襯得她奇怪了。一來二去,跟著他玩了幾回,竟對他有了些貪戀。

「一看你,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這個時代,誰甘心天天做個老媽子,你內心有火花。」

這話說得。是說到李桃紅心坎上了。問題是,不甘心有什麼用?這世上,不甘人後的人多了去了。她一笑,好像不太適應突然換了副面孔。王水生見她不說話,仍是看著她,好像在期待她的反應。李桃紅說,是有些想法,這些年東奔西跑,早煎熬得熄滅了。王水生開始啟發教育了。他說她沒跟對人。李桃紅眼皮直跳,以為是在暗示她的婚姻。卻沒想到王水生又用了個特別書面化的句子:

「那是因為你找不到一個很合適的方式,讓你的家庭和事業能夠兩全。做事一定要特別認真。要麼這個事你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很好。所以你如果沒有決定要做得很好,要付出很多東西的話,乾脆就不要開始。」

這才知道,王水生也不是她想像的那般不務正業。用他的話說,打牌也是工作,在舊司這樣的大環境里,不用人們喜歡的方式,怎麼能交到朋友?李桃紅聽他說話口氣一變,和搞傳銷的沒多大差別,警覺了幾分。王水生好像看出了她內心的糾結,就拿自己之前失敗的經歷做例子。他說最初幹這一行,誰也不認可,和老婆到現在還吵架,認為他是在胡鬧。他怎麼是胡鬧呢?胡鬧能在舊司做到總經理的位置?他用了兩個反問句,好像才能表達他的不屑一顧。聽到後來,李桃紅像是理解了,雙腿綳得緊緊的,端著茶杯,沒有喝,等待著故事發展。王水生說,我們這無限極,做的是品牌,有實體,和安利一樣。產品效果好不好,用了就知道。李桃紅像是又明白了一分。臨走,王水生還遞過來一盒增健口服液,讓她先吃兩天試試。

……

刊於《民族文學》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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