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雄：父愛似田裡的一株苗
父愛似田裡的一株苗
楊建雄
兄弟姊妹四個，我是長子，是家裡唯一的一棵「弱」苗。在父親的眼裡，我也如田裡的莊稼苗一樣重要，父母一年四季務弄著東梁西窪塊塊田地，養活這個家，作夢都盼我能跳出農門。山裡人家，繁重的勞作如大山一般把父親壓得沉默無語，天氣晴好，寂靜的山樑上偶爾飄過父親悠揚酸楚的口哨聲。
那一年天大旱，村裡的信男善女在村東頭的碾子上燒香磊灶，祈雨求神，鬧騰了多日不見動靜，龍王爺不知上那消遣去了，忘了為凡間布雲行雨之事，三伏的太陽曬焦了庄稼人的心。那年我初三畢業在家沒事，臨近中午，十六七的小夥子頭一回有了下地的衝動，母親心疼我執意攔著不讓去，父親卻沒說什麼似將軍給手下士兵發槍一樣，莊重地將一把鋤遞到我手裡，他在前，我跟後，沿著一條崎嶇不平長滿野草的小路向田地里走去。這是我第一次干農活，身上的汗順著褲腿灌到黃膠鞋裡，走一步響兩聲……
天熱得要命，滾滾熱浪夾雜著土腥氣從腳底一溜煙竄到鼻腔，路邊發酵的糞堆冒出縷縷輕煙，地里的玉米象麻花一樣蜷曲著彷彿一點點火星就會燃燒，滿坡的槐樹葉白花花一片如同開水燙了一般。大黃狗在樹蔭下卧著，有聲無力不停地吐著舌頭，蟬也竭力節省口水躲在葉子後面一聲不響……遠處的昔日奔騰的河裡只剩下一灘濁水，幾個光屁股的孩子們在盡情地撲騰。
一路上，父親一言不發，一頂滿是窟窿的爛草帽子下掩著一張消瘦的臉，腰上系條繩，別著一把鐮，肩上扛著一把磨的明晃晃的缺了一角的鋤頭，右手提著一瓶他自製的飲料——開水泡竹葉、金銀花、車前籽，腳穿一雙露出腳趾的黃膠鞋，褲管半卷，這是父親的裝備，他高大的身材在夏日陽光下越發顯得清瘦，我在後面緊緊跟著，影子或近或遠，但總是跟不上他。
目的地是一塊夾在兩面山坡之間的盆地，斜坡幾乎70度，山那邊天上幾朵棉花包一樣的雲微絲不動，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地邊上高梁、玉米、一壟壟紅薯臉朝下可憐地潛伏在地里，象有意躲著我一樣。天似籠蓋地為盆，蒸著父親心愛的苗，也蒸著我。地陡，腰貓著，人站也站不穩，發燙的土塊硌著腳，稍一動鋤灰塵直冒，土疙瘩咕嚕嚕滾下坡去，父親不時的回頭看看我……，鋤了一會，父親把他頭上的那頂草帽戴在我的頭上，走出了田地，四周寂無人聲，好象一切都進入了慵懶的夢。不知什麼時候，父親戴著一頂用帶葉的樹枝和藤條編的涼帽，從樹林中走了出來，看起來很是涼爽。上學至今十年多了，我和父親只說過幾句話，如今心在田裡，熱浪灼身，才想起在教室里上課的清靜、安逸、涼爽，不曾想到雙親天天就是這樣艱辛的勞作……中考成績好象遙遙無期，腦子裡胡思亂想，心亂如麻，噪子都快冒煙了，汗水洇了眼睛……迷糊中一不小心，只聽 「嚓」的一聲，那株長得還不錯的玉米，瞬間在我的鋤頭下緩緩倒地，我心一驚，只見父親掙開腳下的絲絲蔓蔓，歪歪斜斜的跨過來，二話沒說放下鋤，蹲下身子，扯一條長長的紅薯蔓和一把爛草小心翼翼的纏裹著那棵「受傷」的玉米，用粗糙的手抓幾把土囤上，我退後幾步手足無措地看著父親，突然一片白花花亮晶晶的東西讓我詫異，那是什麼？啊！是父親穿得黑背心上亮晶晶的汗水，一顆接一顆從髮際淌下，又一次濕透了衣服，滾落在焦渴的土塊上，摔成了八瓣，瞬間變成了土的顏色，白花花的凝成了一大片鹽粒……我在邊上看得哭了，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反正都是鹹的，一股股流入我的嘴裡，滴入腳下的土地。父親轉身把那杯「飲料」給我喝了些，他自己沒捨得喝一口，剩下的全部澆在了那棵受傷的玉米根上，我的喉嚨象堵了棉花一樣難受……，父親說：「熱天鋤過的草死的多活得少，板結的土要鬆鬆，三伏鋤一鋤，秋天准豐收，莊稼苗也像人一樣，你用心務它，就不會虧待你……」我點點頭，扭頭悄悄摸去眼淚，整個山谷除了鋤板與乾渴瓷實的土塊撞擊的「哐哐」聲外，寂靜無語……遠處厚重的烏雲在連綿的山頭翻滾。
那一夜，電閃雷鳴，我競毫無睡意，父親的背影、受傷的禾苗揮之不去。下了一夜的雨，溝里渠里到處是水，青蛙鼓起肚皮大聲的呱呱，地里的莊稼又顯出她的神韻和生機。後來我去了建築工地，一直念想著那棵受傷的玉米。秋收的時候，我和父親再次來到那塊地里，見到了別樣的她，茁壯挺拔，迎風招展，輕舞飛揚，穗飽籽黃……它受了傷經受了數月乾旱煎熬，任憑風吹雨打，蟲咬鋤傷，毅然屹立在山凹里。父親吹起了那久違的小曲，揮舞著閃亮的鐮刀……那年收成不錯，沒多久，全家也收到我的錄取通知書。
光陰荏苒我已為人父，每每想起這段往事，總是讓人熱淚涔涔。父親沒有文化，他樸素的教育觀無聲的教化著我，年年暑假回家幫父親鋤地，再熱的天也撐得住。如今，那塊地易了主人，不再是我和父親去耕種，但無言的父愛似山地里的一棵苗年復一年的蔥綠著我的記憶，撐起我的人生。
楊建雄，甲寅屬虎之人，居高耀深山。仰望星月蒼穹，忘情秦蟒山水，感恩人情世故，不屑功名顯貴。雖愛好廣泛，唯鍾情鄉土，荷鋤提筆常理心靈之荒穢。慕叔輩楊克江、恩師韓景波、鄉黨宋瑞林等寫作主流，如龍尾之鯉浪里追隨。曾在邊遠翁溝之濱高耀小鎮、九泉河畔繁華市井三要集鎮工作，沿洛河向西溯源入城現供職信訪局，溺於事務初練筆，把酒言歡尚未遲。幽默少言，把情仇愛恨、人生百味嵌入律動的字裡行間。喜歡山的穩重、靜怡，水的多情、柔美，視己為亂石淺灘邊歷經沖刷緊緻倔強的一方綠苔，頂一顆晶瑩的露珠，把生於荒野糟如爛石的心打磨成一件溫潤透明的玉，結三五知己，品風清雲淡，活得快意，此生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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