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真好》：顧長衛的現實世界
當下的電影批評已經膚淺到這樣的地步，除了用「現實主義」的尺子對電影進行簡單的回應，再不懂得什麼叫電影學術流派，庶幾忘卻現代主義的幽默與藝術主觀性的洞察。譬如《遇見你真好》的結構爭論，批評者說的翻來覆去都只是情節結構，完全沒有對於影片真正的創作結構作立體的俯瞰，因此就批評而批評，卻看不到一部影片深刻鮮活的思想與藝術挑戰。
《遇見你真好》不是一部純現實主義的電影，而是一部充滿電影家本人對於生活的主觀理解的幽默電影。幾乎所有不帶偽學術面具的人們走出影廳都會說這部影片很搞笑。言下之意在說這是一部「超現實主義」的電影，今天沒有超現實主義想像力的作品，喜劇不起來。據說影片原來拍攝的學校，現在不再同意提供給電影劇組使用了，因為老師們很現實主義地認為影片把學校解讀成為了一所荷爾蒙集中營。不可再，不可三。
超現實主義是當代電影的主要手法。它的藝術主觀性非常強，而且善用意象及象徵。在一般的優秀作家藝術家身上，超現實主義手法大都會自然融入到藝術創作當中，因為超現實主義以其解剖現實與觀念的獨有手段，早已成為了藝術家深入社會與人性，並且得以極其主觀地發揮其精神風格和世界觀的利器。
《遇見你真好》的「復讀學校」本身就是一所虛構的「愛情集中營」。這句話的表述就足以說明影片全部結構來自於導演的這種藝術追求。在這個虛構的「學校」里，愛情是在刷青春的存在感，青春是在刷人性的存在感，人性是在刷藝術的存在感。影片最後有一段非常出乎意料的情節，周小彌與謝倫分手六年之後意外重逢，然後所有人都會看到小彌喊出一聲「天啊！」便縱身從高高的繪畫架子上撲下。人怎麼可以這樣從半空中撲下？這就是鏡頭的虛構，這個畫面可以說是向《卧虎藏龍》致敬——章子怡最後飛身深潭的情節除了作為影片的主觀象徵所必須的意象，你無法從現實角度再作解釋。
但《遇見你真好》的這一段還不止是周小彌縱身撲下謝倫的身體，更妙的是當時周小彌在畫一匹斑馬。這是她與謝倫故事裡貫穿經歷的另一個象徵性符號——無法解釋的神秘，是斑馬的存在，無法解釋的愛情，是人性的存在。超現實主義手法的主觀特點是，往往在你不經意的時候，作品就已經運用了神秘的細節，譬如《讓子彈飛》姜文說「讓子彈飛一會兒」，它就是超現實主義特色運用中的神秘手法。
神秘的而且是幽默的，魔幻的並且是非邏輯的——周小彌與謝倫夜色中相救後出現過斑馬，六年後重逢時周小彌畫的是斑馬，謝倫接下縱身撲下的小彌，陶醉當中依稀「做夢」夢見的還是斑馬，這就是神秘、誇張、魔幻、幽默、非邏輯。在顧長衛的藝術世界當中，充斥著這種不能用現實主義解釋的超現實主義風格。包括宿管阿姨「王彩玲」，與《立春》中的王彩玲，當然就是一個人，但你卻必須超現實主義地去理解。因為現實主義中的時間與空間里，不可能王彩玲先後存在於前面和後面的電影故事中。
當我們懂得用超現實主義方法去解構和重新結構世界時，一個虛構的「愛情集中營」就變得順理成章。藝術虛構的目的是為了更加深刻的解剖不虛構的現實世界，並且使得這種對於現實世界（包括人性）的剖析精彩紛呈。譬如武俠小說。虛構不等於是超現實主義，這裡說的是超現實主義的藝術虛構。當普通觀眾被影片故事感動得又笑又哭的時候，電影批評家應該冷靜地發現，是遠超出現實真實的藝術手法，跨越了觀眾的理性柵欄。
當代中國電影則因為發現現實生活愈益增多的文本可供投機，而忘卻了藝術的價值。當下電影幾乎不動腦筋就可以找到各種所謂大IP，以及又不斷用大IP遮蔽自身藝術功力的不足。被忘卻的最重要的藝術手法恰恰是原來電影是天生超現實的。顧長衛導演不是一個追逐時尚的浮淺的商業電影人，他的深刻已經沉浸在挖掘每一個小角落中的超現實主義力量，然後重新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原來是這樣的，譬如我們其實都生活在「復讀學校」里。人性的所有困惑、選擇、痛苦、叛逆、友情、愛情，甚至反目成仇和製造悲劇，都是人所難免的曾經遇見。而人性的張揚、內斂、同情、挑釁、追求與含蓄等等，又都是悲喜劇的默默根源。
在當下電影連續追求大IP、大主題、大背景、大尺度的時候，《遇見你真好》真是一株電影長廊里的奇葩。我們這一段時間完全被動輒高大猛的主題和故事、IP化的題材與追逐流量的算計蔽目，卻在平鋪直敘的宏大敘事里忘卻了自己。《遇見你真好》回歸沒IP、低流量、平凡角落、普通人甚至幾乎是邊緣化了的世界，讓我們看到的是一部無法預料，又深深擊中內心的電影。一部擺脫意識形態藩籬，通篇是放大的人性的電影。
以大歷史時空和國際舞台為背書的電影，往往秉承著意識形態的使命卻很難寄寓深刻的情懷。幾乎整個中國電影的第五代都不會為之俯首低眉，倒是在那些非主流的局部小世界中，電影對於人性的關懷與認知被真正放大，在普通人甚至小人物身上（譬如小鎮青年）的故事，會成為當下挽狂瀾於既倒的道德與文明的人性中流砥柱。這些天來觀眾從《遇見你真好》中獲得的，正是這樣一種對於社會回歸真善美的發酵的理想認知。
整個改革開放階段，中國藝術包括電影的成就都已躍上了這樣一個思想的台階。現在有那麼點很大的意思是要電影藝術退回到意識形態解讀當中，不提倡超乎意識形態規定的意識流般的創作。有的人準備隨波逐流，而不包括真正的自由藝術家。這就是顧長衛電影難能可貴的地方。精神的標籤用不著動輒貼在導演上，倒是在普通人的身上，足以寄寓藝術家主觀的精神之光。
最後，我們會看到《遇見你真好》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罕見的觸碰人心靈深處的電影。它和超現實主義的象徵白描及現代手法，和追求非IP、非主流、非流量的選材與角度，共同組成了這部作品真正的大創作結構。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觀眾都具備足夠的知識儲備來看顧長衛的電影，但是觀眾不會挑剔影片貌似複雜的結構和人物情節的誇張，卻會隨著故事的起承轉合、人物命運的離合悲歡而潸然落淚。
看到影片時空交錯中的故事結構，只是看到導演手法上的小結構。只有看到藝術風格的超現實主義、非主流性和人性美的融會貫通，才是看到了影片的大結構。顧長衛導演從未放棄前衛藝術風格的堅持，或者說他就是屬於這類風格與世界觀的電影人。顧長衛一如既往地繼承著自身所關注的現實世界特色，只是在《遇見你真好》中，他加強了對於未來人性王國的信念，因為當代正在進入AI時代，新世界文明的來臨已經看到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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