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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詩路自述

仰望天光的日子

——一個人的詩路自述

文/宋寧剛

二十年前的春天,我上初二。周末回家,聽父母說,外公病了。就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面的醫院。我跑去看,躺在病床上的外公,吊瓶、氧氣、心電圖……各種管線插滿一身。

大約一個月後,外公出院了。身體卻再沒有好起來。不僅眼睛看不見了,夏天時甚至一度病危。我因此得以在暑假時住在他家,幫忙照看。其實也並沒做什麼。都是外婆在忙。我不過每天攙扶外公去外面散散步,一邊走一邊告訴他我們到哪兒了,或者碰見了誰在向我們打招呼。平日無事可做,我從舅舅家為數不少的《讀者》雜誌上摘抄詩歌,以打發時光。外國的,中國的,抄了小半個筆記本。期間以及此後,也在情緒的激動下寫過幾首,終不成樣子。

轉年初三畢業。我去離家三十多里外的一個鎮上念高中。學校條件簡陋,愛好文學的風氣卻很盛。最為難得的,是她的自然環境。學校南倚秦嶺,北臨渭河,坐在教室就能看到秦嶺山下的村莊和農田;出校門穿過馬路,就是長長的通往河邊的沙石小路;路畔田間遍植著白楊和各種果木,林中草長鶯飛溪流小橋……青春時期,遇上那般景緻,內心的某種情愫便開始發酵,雖然最初時幾乎不見痕迹。

從那時起,我舊業重操,繼續抄寫、進而改寫起一些能看到的(大多是流行的)詩歌。一天,在宿舍大通鋪里,臨鋪的室友塞給我一本書,說:看看吧,你們詩人!我非常驚訝,因為那時除了抄改別人的詩,我幾乎沒寫過一首詩。瞅一眼書封,名字叫《英兒》。翻開來,裡面有作者的頭像,神情嚴肅,面目卻很清秀,頭上戴一頂似乎是剪下來的一截牛仔褲筒做成的帽子。沒錯,是顧城。

新世紀的第一個年頭,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卻有幸進入市裡一所重點中學讀高四。開學初的一天傍晚,晚自習鈴聲剛響過,歷史老師——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急急火火衝進教室,向大家宣布:美國的雙子塔被襲擊,新的世界歷史格局可能會因此形成了。歷史老師的話讓我一陣困惑。我素來對歷史、政治反應遲鈍,此刻卻有了歷史就在我身邊、我也會見證歷史的不可思議之感。事後想起,真是後知後覺、稚幼可笑得可以。其實,歷史一直就在我們身邊,我親身經歷的就有,比如 1992 年以後中國社會經濟的變化,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激情……當然,還有新世紀之交開始的整個大陸翻天覆地的變化。

歷史老師說的事,我們已經從電視上看到了。對於塔利班,我從來都沒搞明白,只知道他們破壞過巴米揚大佛。至於他們對美國雙子塔的襲擊,我通過電視看到的,除了飛機沖向高樓,就是無數人從樓上葉子一般飄落,還有後來坍塌的廢墟,以及被廢墟掩埋的更多的人……至今說來都有些莫名,那個九月,我開始密集地寫詩。十個月緊張學習的間隙,寫了差不多兩個筆記本。這兩個筆記本,從大學畢業至今,再沒有打開過。它們同樣一無可取。我漸漸明白,要寫出一點真實的心意,並不容易。而我自己的學寫詩,其實不過是在塗鴉中看到了自己與詩的距離。

當然,那時並無此自覺。仍然去緊鄰學校的山上散步(幸運的是,市裡的這所中學,依然依山傍水,自然環境極好),沿清姜河一路上溯,去閱覽室看雜誌寫詩,意氣風發,雄心勃勃。那一年,我從路街邊書攤上買到一本落了灰塵的厚厚的《尼採選集》,又從城裡的書店買到一本修訂版的《朦朧詩選》。至今記得曾站在夜晚校園的路燈下讀《朦朧詩選》,躲進教工廁所偷讀尼采(因為那裡早晚極少有人去,更為安靜)的情景。多虧那兩本書,陪我度過了愁悶的一年。

2002 年,我高考前一個多月,在疾病和黑暗中捱過五年時光的外公去世了。家人都瞞著我。直到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父親才來到學校,告訴我這一切。我努力回憶並推算,外公奠的那一天,是周末。那一天,我並沒有在學校里複習,而是在市裡晃蕩。五月初,天已經開始熱了……

剛上大學時,有一陣感覺自己彷彿真像個詩人了。也因此,開始夢想自己在寫作上會有一番作為。事實證明,所有這些不過是幻想。最初學寫作時的高產很快遇挫,甚至有一年多寫不出一首詩。這讓我感到痛苦、焦慮。為此,我向教授詩歌創作的老師訴苦,站在校園的湖邊朗讀老師送的《四個四重奏》,卻未有改觀。老師安慰說,寫不出來也沒關係,實在寫不出來,就不用寫了。可惜年輕時不懂得放下。二十歲時的寫作夢彷彿一場熱病,以為不寫作,生活也就沒了意義。直到高燒退去,才知道世界並不像自己之前想像的那麼逼窄。寫作之外,有大得多的天地。

雖然遭遇了不少失敗與挫折,但是通過寫作實踐,還是多少摸到了點兒寫作的門徑。只是,這點心得想要顯現於寫作本身的進展,還是異常艱難。很長時間,我都為在寫作上遇到的一些基本問題感到苦惱和自卑,比如想像的缺乏、感受的貧乏等等。這些匱乏,表現在詩歌上,就是情感和思維不夠靈活、深入和跳脫。我曾比喻自己的寫作,像飛不起來的風箏。忘了在哪裡看到的,說文似水,厭直而好曲。這句話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最近幾年,我才比較堅定地認為,直接明暢是寫作的道德之一。至少是值得稱許的寫作風格之一。它關乎個人的性格、趣味和選擇。

有時我想,外面的世界如此粗糙而喧鬧,我們是不是應該在寫作中更多追求一點微妙和安靜?雖然寫作改變不了世界。

在寫作與外在世界的疏離中,我也逐漸意識到,世界是如此頑固,很多時候都不會因為我們而改變半分。同樣,寫作也帶不來任何其他東西,除了寫作者自己內心圖景的變化,以及自身的判斷和品位的變化。從這個角度看,寫作是卑微的。弔詭的是,即便如此,對於更為卑微的個體,寫作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不是一件能夠勉強去做的事。

當我反思寫作是什麼,以及自己在寫作中產生的種種隱在的虛榮與假象時,我有了一種羞恥、繼而是鬆綁的感覺。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寫作僅僅是因為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虛榮,那麼,我可以不寫了。做一個伍爾夫意義上的誠實而普通讀者似乎更好。正是這樣的自審,讓我感到這世界空前的寬廣。也正是這份面對自我的真實與「放下」,讓我再次不期然地與詩相遇。大學後期,我又開始寫了——確切地說,詩又來到了我的筆下。雖然此後十餘年裡,我一直寫得很少、很慢,卻不曾中斷。就這樣,我似乎更清楚地看到了詩的意義:寫作者被詩照得通透、真實,生活被詩照得明徹、單純。同樣,通過被照明的自身和生活,我似乎也看到了些來自詩的珍稀的光源。

大學時,有一次從西安坐火車去學校,在火車站旁的舊書店淘到一本黑格爾的《美學》第一卷,翻了沒幾頁,看到一句話,大意說:絕大多數從事藝術創作的藝術家,都徘徊在藝術的及格線上下。黑格爾的話,看得我頭皮一陣發麻。心裡自問:我自己的寫作,過得了及格線嗎?在多大程度上越過了及格線?越過及格線後,能走多遠?

直到今天,我也難以確切地回答這些問題。不過,倒是對另一個相關的問題有了點覺悟。那就是,雖然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寫作是在焦慮中與前輩作家的競爭,但是回到寫作本身,我則以為,它和生活一樣,首先不是與他人的「攀比」、較量,而是與自身的搏鬥,對自身的克服。與固化和板結了的社會現實、與自己很容易就接受了的現成的生活與觀念、與自己身上的惰性、與新的可能性……進行不息的搏鬥,並因此而克服一切未經思考就認同了的東西。就此來說,寫作即自我的質詢。它像一把利斧,敲開生活表面厚厚的冰層,讓我們看到下面鮮活的真實。這很難。就像真正尊嚴的生活同樣很難一樣。

生活和精神狀態好一些的時候,我會感覺詩是生活的記錄。生活本身是巨大的富礦,寫詩不過是從這寶山上挖掘和遴選一點鑽石的顆粒。與詩相比,生活本身更具詩性。而在狀態不那麼好的時候,我又會覺得,詩是生活的光,是幸運之光惠臨的記錄,也是我們與生命之光的相遇。正因為詩的不期而遇、不期而來,生活變得不那麼單調和難以忍受。就此而言,詩是生活的提純、自我的修正、生命品質的保證——如果不是生命品質本身的話。雖然我們——至少我——並非每時每刻,都能有幸生活在詩的光照下。但是在我的想像中,一個真正的詩人,應當是那種能夠時時保持自省、而不是偶爾才想起這般自省的人。所謂「不怕念起、但怕覺遲」。理想中的詩人,應當是那種「覺」走在「念」之前,至少是「覺」緊緊跟隨「念」、也即「前念一起、後覺即到」的人。雖然這同樣艱難,甚至聽起來有些保守,乃至迂闊。

經常會聽到從事寫作的人說,寫作者是常人、也是俗人。我理解這種反英雄主義想像的現代作家的自我定位。但是作為詩歌寫作者,我仍堅持認為,我們作為俗常之人,之所以讀詩、寫詩,就是為了通過隱秘而幽微的書寫,自我洗禮,自我純化,實現精神世界的清明。如果不是這樣,何必為詩?何必有詩?

有人說,詩到今天已經死了。在我看來,只要人心不死,詩就不會死。當然,在如今各種娛樂活動空前豐富的情形下,包括詩在內的文學確實小眾化、邊緣化了,以至於寫作多少顯得有些荒謬。不過話說回來,在今天,還有什麼不荒謬呢?或許我可以借用希姆博爾斯卡的一句話來回應這種荒謬:「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算起來,從比較密集地學寫詩至今,已有十六年。從有意無意地抄錄詩歌至今,竟已二十年。感謝這些有詩歌燭照的日子,讓我的生命多了一份記憶、省思和尊嚴。雖然時間並不必然地保證品質,正如做了一輩子飯的主婦,也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廚師。就我現有的理解和自省程度,我必須承認自己的詩中還有不少問題,比如音色不夠純一,寫作方式不夠穩定(比較多樣或說駁雜)等等。作為公共產品,這些詩的整體品質如何,只能將評判的權利交給讀者。作為個體生命的產物,如果說它有什麼可珍視的,或許在於它為個我生命的存在打開了一個世界。退一步說,就是它承載了個人生命的某種痕迹。

我很少去想,外公的病,他晚年生活的暗鈍,和我的遭逢詩歌之間,有什麼關聯。更極少去問,如果外公沒有生病,那個夏天我會不會從雜誌上抄詩?會不會有後來的詩歌寫作?這些我都無從獲知。只是,當我想起自己與詩的相遇,想起那最早帶給我詩的光照的日子,記憶會不自覺地將我帶到那個夏天。也因此,回顧自己與詩的緣分,疾病、黑暗、生的艱難、對光的渴望……都彷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本文轉自陝西白鹿書院《秦嶺》雜誌

第四十期 二〇一七年冬之卷

?圖片來自網路

《秦嶺》2017年冬之卷目錄

《秦嶺》簡介

《秦嶺》是由陝西白鹿書院和柳青文學研究會共同主辦的純文化刊物,於2008年創刊,季刊,每年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推出。由作家、評論家邢小利主編。刊物設有觀察,紀事,讀書,鉤沉,批評,對話,作品,資訊等欄目。刊物以高端、新銳、前沿、深刻為辦刊宗旨,每期都配發有文壇大家的重量級宏文,使刊物大氣、厚重,在全國文學界、文化界、高校師生和社會各界的文化精英人士中廣泛傳閱。刊物印刷精良,設計製作大氣美觀。本刊已在國內形成一定的影響力,受到社會各界廣泛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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