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再愛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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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流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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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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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夢中醒來，停了幾秒，確定此刻才是真實的世界，媽媽的臉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幾個深呼吸之後，眼淚奪眶而出。
小時候的夢魘中，總好像有一張極大的棉被蒙住我，無論從哪一個角哪一條邊都不能突圍，那種軟綿綿的束縛令我無比恐懼。如今，這張棉被變成了一張網，讓我從網眼中見到過去，見到媽媽，卻不能觸摸，不能擁入懷中。
年幼的我與奶奶同住，總希望與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再多一些。但她總是很忙，似乎有很多工作，又似乎有很多朋友，很多活動。她說奶奶不喜歡她和我在一起，所以她只好出去了，但是如果如果回到2號——媽媽總是這麼稱呼自己的住所，如同把我和奶奶住的地方稱之為78號一樣——有任何好吃的，她都會想，女兒不在不能吃。
生完孩子之後，我對媽媽的這些話相當嗤之以鼻，覺得都是借口。身為一個母親，怎麼能因為任何理由而忽略對孩子的陪伴呢？一句婆婆不喜歡，就可以不管我了嗎？明明是自己愛玩吧。於是，我和媽媽的關係在青春期的密集衝突之後，迎來了第二次大爆發。媽媽說不養兒不知報娘恩，而我，養了兒之後開始認真地對幼年「渴望足夠母愛而不得」生起了氣。
我是那樣一個母愛充沛的媽媽，我不會為了順從任何人而傷害我孩子的感受，這個「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媽媽常說我，孝而不順。我告訴她，愚孝本來就不對，我愛你，但我不會盲從你。
媽媽是個豪爽而粗放的人，不像我敏感到毫髮不放過，因而她常不能理解我受傷的感覺，那些身體上和心靈上的疼痛，我需要細細地說給她聽，才能獲得一些理解。但我仍然不滿足，我想，那種總也不滿足的感覺，應該在每一個晚餐後媽媽和爸爸起身離開回他們的家時，就已經種下了根。
我和媽媽的爭吵甚至打鬥不計其數，然而一旦和好，親得似乎總也分不開。爸爸常笑我們，好不了一小時又要開始吵了。他沒說錯，有好幾次，我和媽媽約好了逛街，從三樓走到樓下，已經氣得分道揚鑣了。一個媽媽啊，怎麼能這麼孩子氣，和孩子置氣。是啊，今天的我，居然也是這樣。
媽媽吃旺雞蛋，帶著我吃；
媽媽吃辣，帶著我吃；
媽媽喝生水，帶著我喝；
媽媽買街上腌好的綠的紅的毛桃，帶著我吃……
她對什麼都好奇都有興趣，她真年輕啊！
她喜歡吃爆米花和糖葫蘆，於是，我每次看到，都買給她吃，賣東西的人總是自然地遞給我，我不接，媽媽接，人家就笑。
我有多愛媽媽，只有天知道吧。
當她病了，是我第一個知道報告的結果。那一天，長長的走廊，很遠的另一頭，年紀的女孩子和病理科主任輕輕地說「結果不好」，我竟然聽見了。那一刻，那個走廊兩端，似乎就是生與死的距離，既遠且近。
媽媽那麼年輕漂亮，那麼精力無窮，那麼能歌善舞，她怎麼能病呢？怎麼能病到沒有頭髮，沒有美貌，沒有力氣站立呢？
我想帶她去歐洲去美國去日本去世上所有沒去過的地方，吃沒吃過的東西，住沒住過的酒店，買沒穿過的漂亮衣服……那不是孝順，那是因為我喜歡她。
我們有許多的願望來不及實現，她沒能成為滿頭銀髮的漂亮老太太，因為她沒能老到黑髮褪盡顏色。她沒能看到我孩子的孩子，做成老祖宗，因為我還不夠老，沒把孩子拉扯大。她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我在幹什麼，想什麼，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下一世，變成虛無還是誰。
我在任何一個美好的痛苦的時刻都會想起她，想和她分享。我不需要她幫我做什麼，我只想和她聊聊天，想聽她的反應。她總是那麼有意思，說出令人過耳不忘的金句。當我真正長大，不再對她有要求，我只覺得她是那麼地可愛、鮮活。
然而，我失去了她。我連寫文章都開始意興闌珊，如同失去知音的弄弦人，她的歡喜不在，他人的誇讚似乎失去了顏色。
感謝媽媽的天真，她總以為她的孩子是無所不能的，因為她這種盲目的信任，我自帶無端而起的強大自信，伴我度過每一個難熬的日子。一邊痛哭，一邊繼續著每一件事，從不心生退縮。
我總記著她說「人家能死你能埋」，所以，我搞定了許多不可能，只是再也聽不到媽媽浮誇的表揚。我有多好，有多能幹，只是在媽媽那裡才最重要吧。於我自己而言，也不過是本分而已。
媽媽特別喜歡被誇獎，吝於表達的爸爸總不讓她稱心，希望我的讚賞足夠令她滿足。但我更想她知道的是，她在我心中的無與倫比，是不因我小時候的氣憤而改變，不因我與她的爭吵而改變，不因她與我的不同而改變。
我是那麼地愛她，如今想起那些爭吵，我甚至希望能再吵一次，因為，她從來不像一個媽媽，從來未曾讓著我，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
我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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