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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

撕下日曆,發現春分已過。

忽然,內心很是彷徨,如今一年的四季是模糊的。

只需一張飛機票,我們就可以去到世界的另一頭,直接刪除某個不喜歡的季節;而高擎的塑料大棚,又不知疲倦地培育出永不凋謝的花朵,以及從不下市的反季蔬菜。

春分時節,我們該如何去感知明媚而短暫的春天,又能去哪兒可以找到季節的溫度?

嚮往的日子,是愜意地走過每一個有溫度的季節,這種溫度常常難以用語言表述,卻是潤物無聲般地存在四周,可感可知,讓人在觸摸到的一瞬間,驚喜蕩漾。

最簡單方法就是,一日三餐。

1

「春天裡,讓舌尖戀上馬蘭頭」。幾日前,我在公眾號發了一條稿子,這個話題在朋友圈迅速蔓延開去,「不吃一次香椿拌豆腐哪能算春天?」,「菜花魚燉蛋」,不也是春天的味道么?還有春筍呢?蕨菜呢?螺螄呢?水芹菜呢?……

熱鬧不堪的回復中,有一條留言說,「餐桌上,也照得見四時天地。」

果真,如此。

有句俗話叫「不時不食」。春天,對於一個認真的「吃貨」來說,是焦慮和忙碌的季節,馬蘭頭要老了,薺菜要開花了,蜆子要被撈光了。

這些野菜河鮮,吃的時日極其短,吃的法子又極其簡單,枸杞頭就是其中一種。

「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蕒菜一樣。」這是汪曾祺在其作品《故鄉的食物》中的記述。枸杞頭,就是拘杞的嫩芽梢,屬於木本芽苗菜,它和薺菜、馬蘭頭並稱為「春野三鮮」。

明代老中醫李時珍說,枸杞為兩種樹的合名,此物有刺,如枸棘,其莖如杞柳之條,故兼名之曰「枸杞」。

春暖花開時節,這種枝幹帶刺、虯曲多枝的低矮灌木,在整個河岸的角落蔓延生長,粗服亂頭的一大蓬。這時的枸杞頭最嫩,輕輕一扭便能掐下嫩尖尖,你稍用力是能沁出汁水來的,簡直像是女孩子的嘴唇。

但,倘若是掐一次不成就需放棄,因為枝頭老了就不能吃了。

2

春天的枸杞頭鮮嫩,味淳,用油鹽快速炒一下就很好吃,確是一盤絕美野蔬。

讀過《紅樓夢》的同學都知道,曹雪芹在第六十一回里寫寶釵和探春倆姑娘商議,出五百錢貼補給管小灶的柳家媳婦,要吃一道「油鹽炒枸杞芽」。

別看枸杞菜出生卑賤,進了廚房卻十分金貴,烹制也有講究。

蔬菜清炒如清唱,其實最能體現出功力,唱腔一出,便知音色如何。火候若掌握不當,容易暴殮天物;清炒時鍋要燒開,最好放上豬油,以旺火爆炒,鍋鏟絲毫不可遲疑。其間撒入佐料少許,味宜清淡,迅疾起鍋裝盤。

此處需提醒的是,因為枸杞頭嬌嫩,在鍋中稍一滯頓,葉莖便立馬泛黃髮黑,形同枯槁。出鍋後,盛入白色平盤中,還未動筷之前,要在其間扒開一個小口,不然餘溫也會焐黑了一盤菜,如此豈不辜負春色?

涼拌枸杞頭也很簡單,先將其開水稍略焯過,切碎,澆醬油、老醋和香油即成,口味香美細嫩,但又帶著一絲回味悠長的清苦。

味道而言,野菜香往往很猛烈,橫衝直撞,全無章法,氣質清苦而有回甘,好似金庸筆下的「獨孤九劍」,著實是神妙無方。

但也看地方,比如在江南吃枸杞頭和馬蘭頭,略帶苦茵茵的,但在我吃來全都是小清新。反觀那些遠僻的荒蠻之地,山野上的野菜中總藏有未被馴化的神秘密碼,炒制烹飪的手法也是南北各異,並且野菜香得越邪乎,越被當地人視作口福的恩物,而外人去吃往往難以適口,甚至就是吃苦頭。譬如說在雲南吃薄荷,去貴州吃折耳根,都是外鄉人聞之卻步的猛主……

我們那兒的香椿頭,也算是野得狂,香得沖,儘管氣味濃郁,但不像大蒜那麼辛辣霸道。我不太懂怎麼吃它,只會在清水裡焯一下,用豆腐衣裹著吃,再或者拿來炒雞蛋嘗個鮮。

雞蛋真是個百搭,野菜的那點小脾氣,被黃橙橙的雞蛋柔柔軟軟地一裹,頓時會變成惹人的可口味道。

3

人人愛吃枸杞的嫩芽,但從未聽說過有人種,要吃就去野地里掐——那時真不知哪來那麼多野地,小時候的世界可真是又大又荒!

出了家門口就是大片的田野,縱橫阡陌的劃著一條條的灌溉溝渠,一眼望不到頭,四周到處是鬱鬱蔥蔥的莊稼。再遠處的河岸邊,大概是鮮有人去,所以不知何時開始,整個河岸直愣愣地瘋狂生長著枸杞,蓬鬆松一片像塊綠毯,長長的枝莖柔韌,不著地,蔓延到岸堤沿的河面。

記得小時候,我們這些農家孩子乘機提著籃子,去採摘枸杞頭,而且專往荒地里野跑,一口氣跑到村子西頭的岸埂上。春天裡各種植物簡直是轉了性子,恍如動物遇上發情期一般,嫩葉發得蓬蓬勃勃、粗壯有力、肆無忌憚。

那時,溝邊路旁的毛草剛鼓泡,一根一根的拽上來,剝掉外面包裹著的葉子,放到嘴裡,甜甜的,毛草嫩芯比什麼零食都好吃。只是吃不了幾天,毛草就要開花,開了花的毛草就吃不動了。

竹園、岸埂邊上的枸杞睡了一冬,也冒出了嫩綠的新芽。

尤其是旁邊,從地下拱出來的新生嫩株,黃黃的綠色,又肥又嫩鮮,手指尖稍微一碰就斷,比主幹上的嫩葉又勝一籌,而指頭上青蔥氣半天不散。

新生的枸杞頭乾淨得一塵不染,除了洗去一點點昨夜的露水和早晨的春光,清水裡幾乎一點髒東西都沒有。這世上最乾淨的菜,莫過於這剛剛長出來的野菜了。

4

「二月螺螄勝過鵝」、「明前枸杞賽人蔘」,這是家鄉老人時常念叨的民間諺語。

春天吃枸杞頭,在江南的地方還是比較普遍的,早在明代時上海人徐光啟在寫《農政全書》時說,「枸杞頭,生高丘,實為藥餌出甘州,二載淮南實不收,采春采夏還採秋,飢人飽食為珍齏。救飢,村人呼為甜菜頭。」

除了清炒、涼拌外,枸杞頭打蛋花湯也是清新雅緻。

母親常說這是清補涼,能明目。她把枸杞頭去雜洗凈,入沸水鍋,加上雞蛋、蔥花,鹽和少許麻油,還很小心地加一點細細的肉絲,不到10分鐘,一碗香得掉眉毛的素湯就上桌了。

枸杞頭微苦,有一點草葉的滋味,不澀,末端粗梗有蔬菜的勁道還很爽口,帶有鄉野氣息的味道。湯清且明亮,喝起來唇舌生津,最能撫慰日益煩躁的心靈,也是舌尖上的享受。

待到秋日,枸杞頭老了,就不能再作菜蔬吃了。

隨之不久,那一根根長長的枝條上開出一朵朵淺紅、淡白的小花;開花後會結出一粒粒長圓形的小漿果,赤豆大小,像縮小了的番茄,由嫩綠逐漸變成黃色、變為鮮紅,一顆顆像紅瑪瑙似的掛在枝條上,煞是好看。

等熟透了,手一擰,就會流出一股殷紅的果汁。

這枸杞果實晒乾了,就是人們熟知的枸杞子,可以泡茶泡酒,也可以空口吃,是一味地道的滋補藥。

5

耽於懷舊的人,都很悲摧。

記得說,汪曾祺感慨小時候吃到的東西總覺得最好吃,而我們困頓於味蕾毀於各種食品添加劑,同樣只能在回憶中找尋美味……

當下野生的馬蘭頭、枸杞頭,幾乎可遇不可求,尤其是那鄉下的老人們帶來的還帶著水氣的野菜。

偶然,在菜場路面小攤遇到鄉野采來的野菜,我總會停腳步欣喜地掏錢買下。縱然,菜場里有更肥美東西,但是沒有了淳樸泥土帶來的苦澀滋味的野菜,又怎麼能稱為野菜呢?

家鄉那一片片的野菜,開在泥牆下,田埂邊,像是升騰著的滋味,溫暖著鄉下人家粗糲而簡樸的生活。

就像一道清炒枸杞頭,一筷子下去,開始時有點微澀,繼而在舌尖上漫渙開的回味,竟如此溫柔的撞擊著記憶中屬於春天的那一口鮮美。

據說,每一年都有一個吃貨死於春天。

有時嚴肅,常常有趣,總是分享;

one格子,一個私人的文字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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