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鏘：到這裡來，我這個畫家，卻偏不作畫

文化 03-31

《晨色》陳永鏘

與好交杯換盞盡情豪飲之際，我突然萌發奇想：甩掉通身的許多碌忙，遁跡空門，以期在雲泉草木之間，作一番人生的喘息，過一月「息慮無為」的日子。其實這念頭早就在我心頭冥冥中孕育了。

捫心自問，我的半百人生，來路雖說坎坷，命途也不可謂不多舛，前境更不敢說再無風雨。然而「蒼天」待我不薄。可以說，世俗中的功名利祿我都沾了邊，都有了點，而且還有一個四代同堂的家和草木欣榮的家園。人生何求？且我已過了「不惑之年」能知「天命」了，那還忙碌什麼？那還要喘什麼氣？連自己也真有點說不清道莫明。

《新果年年上古枝》陳永鏘

「遁跡」之心既生，又直言與友人道出，並得諸位的鼓掌贊成，莫說我是言出由衷的，即使酒余道來也不好食言。如此，我的「路在何方」呢？我不是魯賓遜，沒有勇氣隻身深入無人的荒島野林挑戰生存。沒有人味的地方，我是呆不了的，我當然要去尋覓宜人可心的境地。

坐落在「東樵」羅浮山的「黃龍古觀」，真是一處「雲水仙鄉」。儘管這「古觀」是重修的，甚至可以說是全新的，少了破壁殘垣的滄桑，而這裡的山林雲泉依然瀰漫著「古幽」的氣息，加之以古觀的晨鐘暮鼓與誦經梵音，更加平添了一番出塵脫俗的神秘魅力。

《雲嶺雄風》陳永鏘

作為以畫畫為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的我，平素三天不作畫便通身不自在。到這裡來，我這個畫家，卻偏不作畫，渴望的只是：寧靜獨處。

我的居室窗明幾潔，氣息清鮮。大有「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的清幽。白天，在這裡不論坐卧，都可以親近鬱鬱蔥蔥的青山和藍天白雲；夜裡，在靜謐中可以玩味潛入蟲鳴蛙鼓裡的流泉幽韻。如許的恬靜閑適的美，使我經常連翻幾頁書都感到會是對這詩意氛圍的破壞！我很珍惜這稍縱即逝的心情慵懶。真一種道家推崇的「息慮無為」。

《鳳眼垂園》陳永鏘

在這裡，我竟能一改平素「夜貓子」的生活習慣。「道法自然」地日升我起，日墜我息，還了我以每天早晨的清新和入夜的平寧。

晨起，我披著晨曦，踏青石板拾級而上，向著晨鐘敲響、香煙裊裊的聖殿，「舉頭三尺有神明」敬畏之心頓起。我雖然無法相信人有所謂長生不老和轉世輪迴，也不是虔誠的宗教信徒，但我卻願意接受墨子的觀點「敬鬼神」，因為「鬼神」是人類的精神創造的產物，其中蘊含著祖先們的一種理念，我們何必不予以尊重呢？

《正午》陳永鏘

在高高的潔白石階上，年輕的道姑背靠著青山平視曠野，披一身晨暉，氣定神閑地盤腿打坐入定，儼然兩尊漢白玉雕塑，安詳美麗。她們的莊嚴神聖，使我不敢走近，繞道而行，生怕我這塵俗之身會沾污她們的明澄視野。遙看祥和的白雲在她們的頭上飄逸，聽潺潺泉水在她們身旁吟唱，思度著：道門的森嚴戒律，怎麼會成了她們從容恪守的天地，並讓心靈之翼自由地在那裡翻飛？

我是無法能像僧侶道人那樣心無雜念地打坐入定的，然而，當我對著大自然伸紙引筆遣閑作無目的的寫生時，卻能領會到「游心虛靜」，「入靜守真」，「明心見性」，「還我無極」的韻趣。對著靜穆的草木，心是空蕩蕩，手上的筆在畫紙上無障礙地律動遊走，筆底下的，並非一般意義的創作，卻生機勃勃、落落大方、不入巢臼、無有法道、一派空靈，像示波器上的圖像，錄下我此時此刻的玄虛心境，一種「月到風來」的境界。我想，這是否正與僧道的入定「靜心坐忘」的「舍妄歸真」殊道同歸？

《山之茶》陳永鏘

在空門的一月，在息慮無為中，我瀏覽了《中國哲學全書》和好些道家學說、道教經典，以及美術史籍。對於讀這些書，我依然改不了「好書而不求甚解」的僻性習氣，恐怕這正恰好合了「無為而為」吧。不過畢竟讀了總比不讀的好，至少能在聆聽先哲們的娓娓道來中，誘發了我許多思考，洗刷了我不無污穢的靈魂，煥發了怠倦的良知，嘲笑了自己難以排遣的俗慮凡憂……

無可置疑，生性多情的我，不會「目空一切」是不可能輕易地脫胎換骨成其為侍佛弘道的清教徒與苦行僧的。我依然鍾情於人間煙火里的許多樸素的美，我依然眷念著平凡生活中的許多人和事，畫與詩；我無法想像一種真的、徹底的來去無牽掛的生活會是一種愉快的人生。恐怕這是因為我的悟性慧根實在平庸，只能做個凡夫俗子。無奈何我只能「道法自然」了。我對老子的「道法自然」的理解是：自然而然地順應自然規律，不作刻意的苛求，不起駭俗的妄想，坦蕩真誠地在一種自由自在和心境中工作和生活，從而真切地體味自己的人生，咀嚼生命的苦甘。「聊成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