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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景:西班牙東北的地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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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從地域到地景:西班牙現當代建築」考察學術領隊宋瑋撰寫的旅行前言。

「記下陽光的光與影給風景帶來任何影響的跡象,不僅要畫下那模糊不清的景象……還要記錄那一天、那一刻的陽光與光影……從飛逝的時光中擷取剎那間的一刻,再將剎那間的一刻化為永恆的實體。」

—— [英] 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

2011年7月,我同夫人計划了一趟始於巴塞羅那終於畢爾巴鄂的建築之旅,為期10天。因旅途僅能依靠公共交通和步行在多地之間奔波,加之密度頗高的安排,時隔多年後我對這趟旅程只留下少數幾段特殊的印象,其中之一就是從巴斯克地區的重要城市聖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前往埋於深山的阿蘭薩蘇(Aranzazu)。

由於阿蘭薩蘇地處偏遠,我們不得不前一天晚上先從聖塞巴斯蒂安到奧尼亞蒂鎮(O?ati),第二天再坐早班車從奧尼亞蒂前往阿蘭薩蘇。奧尼亞蒂是一個巴斯克語名字,直譯為「一個有很多山的地方」。受到大西洋季風的影響,整個西班牙的北部較「堅硬幹燥」的西班牙中南部濕潤很多。到達奧尼亞蒂時,鎮上剛剛下了一場小雨。由於這裡被群山環繞,空氣中水氣較大,以至於第二天早晨整個山區一直被霧氣所籠罩。

從奧尼亞蒂到阿蘭薩蘇就不太遠了,10公里左右的路程,路途多盤山。自己一直不太慣坐盤山路,時間一長就會有點兒暈,但這半個小時卻完全沒有一點兒不適。正如阿蘭薩蘇其名字的本意「山楂樹生長的地方」那樣,整個山區被茂密的喬木與爬滿苔蘚的青石所覆蓋,蒼翠欲滴。積壓的水氣讓所有綠色極度飽和,陽光間或能僥倖穿透水霧,將樹木交織形成的陰影瞬間點亮後,又極速暗了下來,如同火柴擦燃的那一瞬。

在這半小時里,我跟夫人極少交談,一直歪著腦袋看著窗外,人眼如同固定在軌道上的鏡頭隨著山路而動,讓人感受到移動本身是一種比靜止更完美的平靜。而當這種習慣被打破時,車也停在了此行的目的地——由西班牙著名建築師奧伊薩(Francisco Javier Sáenz de Oiza)設計的阿蘭薩蘇的巴西利卡。

阿蘭薩蘇教堂

教堂始建於十六世紀,由於地處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沿線,一直香火不斷。1950年的一場大火燒毀了修道院主體建築,後經過協商,方濟各會最終決定通過當代藝術語言建立一個新的主教堂,並將該項目授予當時年僅32歲,剛從美國歸來的建築師奧伊薩。

奧伊薩的方案在平面上並不複雜,以一個寬17.5米,長29.4米,高17.5米的拉丁十字為基本原型,延續了經典教堂的布局。在空間和細部處理方面,則能清楚地感受到建築師在秉承現代原則的基礎上,試圖融合傳統地域風格所作出的嘗試:室內扁平厚重的立柱與拱券式的結構,為教堂大廳提供了統一而宏大的整體空間,牆面與屋頂相同的面飾材料讓室內接近於挖掘自山體的洞穴原型。在這個空間的盡頭,是一片巨大的,由不規則形式石頭砌築而成的牆面,石頭前後錯落,安置聖像的壁龕深陷在其間。牆面頂部設有天窗,光從上方灑落下來,在石牆面上形成了一個柔和的褪暈。天窗的位置被小心地隱藏起來,明暗之間的對比渲染了整個教堂的氛圍。除牆面材料外,室內裝飾均為木材。拉丁十字短邊一側的高處,建築師設計了一個如蝴蝶般異形的彩色玻璃花窗。陽光穿過,在室內會形成一片斑駁和一個黑色的十字架落影,恰如清晨穿過迷霧的那縷陽光。

主教堂室內

相對於室內空間的現代處理方式,室外則顯得更具衝擊力。在建築正立面以及一側的鐘樓,建築師採用鑽石型的石材處理方式,這既是對文藝復興經典作品費拉拉鑽石宮牆面做法的致敬;結合入口正中由巴斯克著名雕塑家豪爾赫德奧泰薩(Jorge de Oteiza)名為「使徒」(The apostles)的人物群像雕塑,針尖式的肌理又暗含苦行僧式修行的隱喻。通體幾乎被石材包裹的教堂主體,同整個艾斯科里山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恰似地景的一部分。

教堂入口的「使徒」群像

這是奧伊薩同奧泰薩的第一次合作,二人後成為摯友。1975年,奧泰薩搬到位於潘普洛納郊區小鎮阿爾蘇薩(Alzuza)居住;1997年,奧伊薩在他的居所邊上為其設計了一棟3000餘平米的博物館。在這個項目里,奧伊薩採用了一個同教堂完全相反的策略:在教堂里,穿過彩色玻璃的光照亮教堂的核心區,邊廊的光線則位於次席。而在這裡,主要光線均來自兩側,中間區域則保持著黑暗與神秘。據奧伊薩所說,這一靈感來自當年二人一同工作的阿蘭薩蘇教堂:「正是光線的不足讓那裡顯得神秘。」

2000年,奧伊薩去世,奧泰薩基金會博物館成為了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個作品,如同命運的玩笑一般;2003年,奧泰薩去世,同年奧泰薩基金會博物館開業。三個巨型天窗從一個紅色混凝土立方體上升起,如同一座皇冠;在夏日灼灼陽光下,粗糙的紅褐色讓博物館如同一塊巨大的砂岩,安置在阿爾蘇薩南部的山坡上。

奧泰薩基金會博物館

無論是早期的教堂,還是遺作奧泰薩基金會博物館,形式與空間的現代性氣質一覽無遺,但這並沒有讓奧伊薩的作品顯得突兀。前者中嵌入式的體量與石材的使用,後者中燥熱的表皮與橫於大地前的長窗,都傳達出建築師以地景為切入口,塑造作品的地域屬性的意圖。

地域與地景,雖在漢語里均以「地」字起詞,但在拉丁語系下兩個詞其實由完全不同的詞根構成。「地域(región)」的詞根來自於「治理(regir)」,在19世紀時,「地域」一詞同「王國(reino)」混用,這清晰地表現出「地域」此詞強調政治與統治的潛在特徵;而地景則寫作「paisaje」,這個詞最早源於拉丁語「pacus」,指的是土地的「角落,劃分和邊界」,後被擴展為「安居的領土」,並最終用為「國家(pais)」。 「地景(paisaje)」一詞直接解釋大概相當於「處理土地的智慧」。

如前文所說,作為植被最為繁茂的地區,西班牙東北部的地理特徵同西班牙大部分地區有著很大差異,這裡多山地丘陵,屬於比利牛斯山脈的延續,大西洋的水氣因山脈阻隔難以南下,造就該地多雨的海洋性氣候特徵。片區的土壤中富含鐵元素,這不僅成就了西班牙唯二的兩個頂級葡萄酒產區,還因其資源優勢,使得這裡成為整個伊比利亞半島上唯一經歷過工業革命的地方,經濟上的優勢一直維持至今;同時,這片褐色的土壤也讓RCR青睞鋼材變得順理成章。

作為上一屆普獎得主,RCR的三名主創:拉斐爾·阿蘭達(Rafael Aranda)、卡莫·皮格姆(Carme Pigem)和拉蒙·比拉爾塔(Ramón Vilalta)早已不像得獎前那般小眾。他們「虛實材料的混用,探求戶外與室內空間的連接,創造出富於情感與體驗的建築」的做法,早已受到業界的普遍認可。

然而可能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所處的奧洛特(Olot)—— 一個僅有3萬人左右的小鎮,在加泰羅尼亞史上卻並非默默無聞。同樣得益於朝聖之路,奧洛特的文化和商業交流在歷史上一直頗為頻繁,鎮中心依舊存有建於文藝復興時期的修道院。巴洛克時期以來,風景畫逐漸成為歐洲主流繪畫方向之一,奧洛特因其優美的自然風光和適宜的溫度而受到風景畫家的青睞。18世紀的最後二十年,奧洛特美術學院建立。有些意外的是,這個基於繪畫的藝術學校,卻體現出一種反自由主義的藝術與生活態度。在這些畫家、作家甚至政客的筆下,奧洛特的地景被描繪成「安靜」「和諧」的天堂,其自然景象和地域風俗均體現出一種「秩序性」, 從而傳達出他們在如何看待上帝、傳統、國家等方面的見解。大城市同奧洛特之間天然的距離,令後者在當時成為了對「地域風情」最理想主義的詮釋,甚至是和平與繁榮的象徵。「遁世」情懷引導著眾多左派人士從巴塞羅那向奧洛特遷移,同時也包括部分的手工匠人,後在加泰地區頗具影響力的「奧洛特工坊」也就從這時開始初具規模。

位於奧洛特的RCR工作室

「自然、秩序、加工」,由奧洛特地景特質延伸出來的三個關鍵詞幾乎可以囊括RCR作品最重要的特徵。在奧洛特近郊的岩石公園項目(Pedra Tosca Park)里,建築師正是通過不連續的等寬考特鋼板序列塑造出一條融入自然的遊覽路徑。金屬與石塊,人工與自然,秩序與隨機,這一系列的對抗讓整個極簡主義式的景觀設計更具張力。同樣的方式亦體現在隨後完成的貝爾洛克(Bell-lloc)酒窖設計中。

自1943年以來,德國化工巨頭恩格爾霍倫家族(Engelhorn Family)便是布拉瓦海灘(Costa Brava)邊上這塊名叫貝爾洛克的五公頃土地擁有者。這裡離加泰羅尼亞最著名的海岸只有大約三公里的距離,屬於比利牛斯山脈與地中海接壤的淺丘地區。由於山勢起伏隔絕了以岩石地貌為主的布拉瓦海岸線上的喧鬧,故當地人將之稱為「Bell-lloc」(美麗的地方)。2001年,已故的前家族掌門人庫爾特·恩格爾霍倫(Curt Engelhorn)決定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種植葡萄,並定下了產品絕不進入專業市場流通,僅是作為布魯卡羅(Brugarol)農場蔬果、糧油等諸多產品鏈中一環的酒庄基調。

由RCR設計的酒窖開業於2007年,整個體量幾乎全部被隱藏於地下,參觀者進入「建築」需要順著一條漫長的甬道鑽入乾旱的礫石土壤中,甬道的處理方式同自然公園項目如出一轍。從炙熱炫目的陽光下急轉入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直進入土地的「儀式感」因此塑造而成。

貝爾洛克酒窖進入的甬道,攝影:戰長恆

所有的木桶與罐裝好的酒瓶都藏在這樣的黑暗裡,一系列功能性房間被隧道連接,人工光照強度剛夠你看清腳下的碎石,僅私人品鑒室和室內劇場有局部自然光落下,地表如被刀割一般切開的條形開口將光擠成有節奏的條狀,正如入口甬道鋼板一般。由於自然通風的需要,這些開口並沒有覆蓋玻璃,雨水能直接滴落進來,有時會淹沒品酒室的下凹地面,用於小餐桌的木桶漂浮於雨水裡,如同地中海底沉沒的船艙。劇場的末端是一扇厚重的鐵門,當你用身體去使勁拉開這扇門時,強烈的光線會伴隨著地中海的海風一同湧入到整個黑暗空間。而當你一偏頭,又發現進入整個酒窖的入口其實就在你的不遠處。時間感的拉長與空間上的擠壓,最終令訪客形成了一次完美的認知錯位。

貝爾洛克酒窖多功能廳,攝影:戰長恆

從歸屬權上講,這個酒庄是德國人的。然而請注意,在用於葡萄酒釀造的葡萄種植與培育中,自來水澆灌被嚴格限制,每年葡萄質量與產量直接記錄著該年氣候的所有特點:乾旱或濕潤,夏長或夏短。酒的乾澀度更是體現出土壤中的金屬含量。恰如《杯酒人生》(Sideways)中的經典台詞:「每一瓶酒其實有生命,它會持續演變,變繁複,直到它達到最完美的境界……然後它會維持穩定,最後不可避免的衰老。」從這個角度上講,這個酒庄又無疑是屬於加泰羅尼亞的。其間存的每一瓶酒,都是一段融入了自然與生命的密碼,而酒窖,正是這寫密碼的承載者。貝爾洛克酒窖是這樣,其他的酒窖又何嘗不是呢?托尼·吉羅內斯(Toni Girones)設計的酒窖,卡納特拉瓦設計的酒窖......每一個酒窖其實都是一座孕育著「地域」與「地景」信息的博物館。

拉瓜迪亞酒窖,卡拉特拉瓦

今天,讓我們一同踏上伊比利亞東北這片神秘且美好的土地,用腳去感觸大地的溫度,用嘴去品嘗杯中的風土,用眼去看這獨有的西班牙當代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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