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臭脾氣為何讓人又愛又恨
孟子的臭脾氣為何讓人又愛又恨
文/韓立平
作為影響後世的文化性格和精神遺產,孟子的「英氣」首先表現為一種瀟洒不拘、獨立自由的主體精神。然而,由私人領域移到公共空間,在實際的社會交往或者政治倫理中,過分孤往的「英氣」又可能造成偏頗狹隘,增加社會和政治運作成本
「孔孟」雖並稱性情卻不同
「孔孟」向來並稱,但孔子與孟子很不同,不僅表現在思想學術層面,而且反映在二者的性格氣質上。研究史料可以發現,孔子相對溫柔敦厚,偶爾發點小脾氣。比如,心情不好時會賭氣說要到海上漂流,即「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但是,與孟子的「臭脾氣」相比,孔子的小性格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孟子脾氣之「臭」,就連宋代名儒都有些看不下去。北宋程顥認為,「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並秋殺盡見」「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氣象也」。顏回若是春天的和風青雲,孟子就如同肅殺秋風中的岩岩泰山。程顥之弟程頤也說:「孟子有些英氣,才有英氣便有圭角,英氣甚害事。」這裡一針見血地指出,孟子的性格會「害事」。南宋朱熹更是把孟子說成一個揮臂準備干仗的人:「孟子則攘臂扼腕,盡發於外。論其氣象……孔子則渾然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盡見。」
宋人於孟子愛之深、知之深,故最能同情了解孟子的脾氣。自韓愈之後,兩宋文人士大夫接續推崇《孟子》,終於使之升格,由「子」入「經」。漢武帝立「五經博士」,《周易》《尚書》《儀禮》《詩經》《春秋》 正式成為儒家經典。南朝劉宋時期,《論語》《孝經》等補入經典成「十經」。唐代文宗刻石經於長安,將《爾雅》收入,擴為「十二經」。到南宋光宗叢刻「十三經」,《孟子》始正式進入「經典」,是諸經中最晚的一部。
宋代文人士大夫普遍具有強烈的參政意識,以天下為己任,有「事業付之書生」的政治擔當,呈現「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的氣象。杜維明曾以「士的自覺」論述孟子價值。這種自覺在宋代文人士大夫那裡得到了回應。
無論進退都需掌握主動權
作為影響後世的文化性格和精神遺產,孟子的「英氣」首先表現為一種瀟洒不拘、獨立自由的主體精神。
孟子嘗言:「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成語「綽然有餘」即出於此。無論進與退,致君堯舜抑或抱才退隱,孟子都認為需要掌握主動權。《周易》說「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講的就是同理。在陶潛那裡,則是「不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在李白那裡,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在王冕那裡,則是「不要人誇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
孟子還強調,遊說君王的時候,內心要有自信:「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吾何畏彼哉?」同時,要注重人格獨立與尊嚴,拒絕來自權力的傲慢:「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
在君臣交往中,孟子反對過於主動,希望以一種相對的被動來獲取尊重。對於公孫衍、張儀這類迎合、順從君主的人,孟子斥責他們是「妾婦之道」。我國歷史上一直有「不召之臣」的佳話,如伊尹之於商湯、管仲之於齊桓公、諸葛孔明之於劉玄德。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中,韓信唱道:「身懷角書不輕獻,方見英雄非等閑。」這裡面,「不輕獻」即是保持高姿態。相較之下,孟子的孤傲不免過於天真。
「反覆諫之不聽」不配稱君
孟子思想受子思影響,史稱「思孟學派」。子思姓孔名伋,是孔子之孫。孟子曾受業於子思的弟子。
子思也有一襟英氣。魯繆公欲與子思為友,子思說:「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意思說的是,你憑什麼與我交朋友?地位你雖比我高,但在道德上你必須師「事我」。
孟子的口吻與子思如出一轍。他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京劇舞台上《擊鼓罵曹》之所以長演不衰,即因余派唱腔的高亢蒼涼,將禰衡以寇讎視曹操演繹得淋漓盡致。而朱元璋讀到這句話後,就下令停止祭祀孟子,並箭射進諫之臣。朱元璋還刪節《孟子》為《孟子節文》,被刪的內容不準列入考試範圍。
在孟子眼中,連周文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更厲害的是,齊宣王問孟子:商湯放逐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王,都是為人臣子而殺害國君,這是可以的嗎?孟子果斷地回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大致意思是,商紂王不配稱君,只是一匹夫罷了,「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齊宣王聽了「勃然變色」。這一段對話也被視作孟子「目無君父」的證據。
「傲慢」源於缺少在世知音
理性來看,孟子「英氣」性格背後確實有一種傲慢的偏執。孟子名軻,「軻,椄軸車也」。這似乎昭示了孟子人生的坎坷與性格的軻峨。
孟子三歲喪父(一說孟父長年在外),由孟母教之。由於缺乏父愛,加之「孟母三遷」,從墳墓遷集市,再遷至學宮旁,其間不免遭受委曲,故孟子養成剛硬、固執乃至暴躁的性格,自不足為怪。
孟子說:「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這種過分自信,有時就是一種自卑。孟子同時還有一種孤憤獨往的倔強——「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這種君子所為缺少在世知音的感嘆,令人想起了莊子所說的「畸於人而侔於天」。
在孟子的「英氣」里,似有一種個體與群體的間隔感、對立感。孟子說他善養「浩然之氣」,此氣「沛然莫之能御」「仁者無敵」「仁人無敵於天下」。其實,諸如「御」「敵」等字眼,就更多地投射出了一種特立獨行、翛然四顧之身影。
「孤往」對修身治學有益
孤往之境,於個人修身、治學甚有益處。王國維以「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形容此境。王元化著有《孤往精神》一文,引熊十力《尊聞錄》:「凡有志根本學術者,當有孤往精神。」潘重規《亭林詩發微》論治學經驗云:「夜半寂寥,萬緣都盡,然後才能現稀有奇幻的『聖燈』。」所謂「一燈煮慮,暝寫晨書」「冥辟群界,自成孤詣」以及「板凳甘坐十年冷」,自然少不了此種孤往、執著的精神。
然而,由私人領域移到公共空間,在實際的社會交往或者政治倫理中,過分孤往的「英氣」又可能造成偏頗狹隘,增加社會和政治運作成本。孟子在宋代的知音非王安石莫屬。王安石在給歐陽修的答詩中說:「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荊公以孟子自期,通身流貫著孟子的「英氣」。荊公所謂「三不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分明就是以孟子的口吻在言說。
熙寧變法期間,王安石面對韓琦、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等人(其中很多與王安石私交甚好)的異見,沒有努力去化解調和矛盾,而是「一意孤行」「道不同不相為謀」,弗顧人情蘭菊。這種「英氣」害事,不得不說是新法失敗的原因之一。而在罷相閑居江寧的日子裡,王安石也許只有時不時通過懷想孟子來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了,正所謂「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是林則徐任兩廣總督時題書的堂聯。孟子的文化性格,可以說將下聯詮釋得無以復加;至於上聯,似乎還是要回到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
(載自《解放日報》2017年06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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