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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多情(現代故事)

1

姜蠻蠻一腳將廉望踹倒在地上,又狠狠地壓了下去。

她的膝蓋落在他的小腹上,令他悶哼一聲,疼得他額角冒汗。姜蠻蠻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l 一下,應當是被她打出了內傷,卻硬是將一口血咽了下去。

她覺得解氣,又有點兒心疼,看他面頰上一顆汗珠順著肌膚滾下去,有種熱氣騰騰的性感在裡面。

整間屋子都在打鬥中被毀去了,傢具碎了一地,猩紅的地毯上零星地散著玻璃碎片,姜蠻蠻自己也受了傷。她毫不在意,就這麼跪坐在廉望的身上問他:「你還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廉望是個好看的男人,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雙眼皮、寬眉骨,非常像混血兒。他的資料上也是這麼寫的:混血、海歸、劍橋畢業、古典文學系。

姜蠻蠻剛開始把他留在身邊是覺得他好看,可他學的古典文學沒什麼用,於是她抓耳撓腮給他分配了一項工作:每天午休的時候給她念一段情詩。

他聲音好聽,戴著金絲邊眼鏡,在屋後澄澈的陽光里微微垂著頭,慢而溫柔地念著那些不知所云的詞句。

姜蠻蠻是「顏控晚期」,實在受不了這種刺激,就把他推倒了。

他在公司只穿西裝和白襯衣,撕開了,腹肌硬邦邦的,身材好得讓人噴鼻血。姜蠻蠻剛開始還掌控主動權,後來不知不覺就被他壓下去了。

廉望慢條斯理地親吻舔舐著她的眼睛,舌尖掃過她的睫毛,舔得濕漉漉的……

等一切結束,姜蠻蠻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一頭大象蹂躪過,渾身腰酸背疼。

隔天姜蠻蠻怒氣沖沖找廉望抱怨,他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微微地垂頭認真聽她講完,然後將唇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不如這樣,今晚咱們再試一次,我保證會溫柔。」

「我又不傻,怎麼會相信你?!」姜蠻蠻翻了個白眼,「廉望,你簡直禽獸不如!」

不過那天姜蠻蠻還是被廉望拐上了床。她喝多了酒,趴在他身上不肯下來。

宴會場在海邊,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把海面吹碎了,揉得到處都是細碎而溫柔的月光。她趴在廉望的背上,手緊緊地攬著他的脖子。她喝得實在太多,頭昏腦漲,委委屈屈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他不回答,她就像個潑婦一樣揪他的耳朵說:「你這個王八蛋,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喜歡你,已經很給你面子了……還敢不認賬?」

她下手沒有輕重,把他的耳朵揪紅了,可他一直沒有回應。她實在不開心,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風颳得淚乾在了面頰上。

「別哭了。」他把她放下,替她把眼淚擦了,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頰說,「誰告訴你我不認賬的?大小姐,又是誰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的?」

月光里,他目光溫柔,深情到不可思議。她心口漲得難受,實在忍無可忍,踮起腳惡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他倒吸一口氣,無奈地笑了,說:「這麼野蠻,大概也只有我能忍你了吧?」那時的記憶有多甜蜜,現在就有多憤怒。

姜蠻蠻看廉望沒反應,抬手給了他一耳光,他嘴角被打破了,流下一縷血來。姜蠻蠻覺得自己像個大反派,索性冷笑一聲,鉗著他的下巴逼著他看向自己。

「裝什麼裝?廉望,你已經被你的上司拋棄了,懂嗎?」

他仍舊不言不語。姜蠻蠻又給他一個耳光,才道:「不說話?你知道封門的刑堂什麼樣子,進去了,沒人能不開口。」

「那你就把我送進去吧……」許久,他終於低聲開口,嗓音嘶啞,像是美玉蒙塵,替他塗抹上了末路的悲愴,「蠻蠻,是我罪有應得。」

「這四個字你用得好,讓我也很羞愧。」姜蠻蠻笑了一聲,凝視著他的眼睛,「畢竟我們封門名聲不好。你前途大好,來我身邊還要出賣色相,實在犧牲太大了。」

她說完哈哈大笑,可廉望不配合她,望著她的眼底有藏得很深的痛楚。姜蠻蠻笑不下去了,她慢慢地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廉望說:「我不會殺你,我會留著你。廉望,你這個叛徒,你該慶幸自己是個好看的叛徒,所以我才捨不得殺你,懂嗎?」

廉望閉上眼睛,順從地躺在那裡。姜蠻蠻覺得眼睛發燙,有什麼要噴涌而出。這太丟人了,為一個欺騙自己的男人哭實在划不來,於是她快速轉過身,匆匆地走了。

屋外都是封門的人,她是鐵骨錚錚的封門大小姐,眼淚被風一吹就幹了,她從容不迫地囑咐手下:「送他去醫院。我要他好好地活著,越長越好,這樣,我折磨他的時間才能越多。」

手下得令去了,她還站在那裡,等人都散了,才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煙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要命,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只好把煙揉了丟在一邊。

月亮很大,半個天空都是亮的。她慢慢地蹲下去,難過得想吐,可是什麼都吐不出來。

這一天是她的二十四歲生日,都說本命年是個坎兒……她想,這一道坎兒,這輩子她都過不去了。

2

廉望沒有去過劍橋,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是姜蠻蠻看他的真實資料時了解的。

給她資料的男人清癯、優雅,花白的頭髮梳得整齊,看起來就讓人心生好感,可他說的話不大像個正人君子。他問姜蠻蠻:「和阿望相處得如何?這孩子心腸軟,大小姐給我幾分面子,不要太為難他了。」

姜蠻蠻覺得他一本正經說混賬話的樣子很有趣,便似笑非笑地說:「我寵他還來不及,怎麼捨得難為他?」

「那我就放心了。當時派他來您身邊也實在是無可奈何,大小姐多擔待。」

這人就是廉望的上司,將廉望出賣給姜蠻蠻的人。姜蠻蠻手指敲著資料袋,忽然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就當是我送您的大禮,不然怎麼顯出合作的誠意?」

姜蠻蠻不意外。這些人表面衣冠楚楚,在糖衣炮彈下照樣會舉手投降,她敷衍著離開後,心情差得要命。手下不敢跟來,她自己飆車回公寓,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抹了把臉才走了進去。

屋內開著空調,溫度比正常時候要高一點兒,她赤著腳踏在木地板上,空氣里有揮之不去的清苦藥香。

姜蠻蠻脫掉外套丟在一邊,推門走入房中。窗邊有個人,坐在輪椅上望著遠方。這是姜蠻蠻特意選擇的地方,從這裡看出去,只能看到一棟爛尾樓,塑料布還披在上面,被風吹爛了,窸窸窣窣地顫抖著。

這景色說不上好,可廉望每天都能看上很久。她從後面親昵地攬住他的脖子,懶洋洋地問他說:「今天都做了什麼?」

半晌,才傳來他的回答:「看風景。」

「好看嗎?」

「還不錯。」

她聽了笑起來,在他面頰上親了一口道:「這有什麼好看的,難道我不比這好看得多?」

被攬著的人慢慢地動起來,操控輪椅轉過身來,這是一張仍舊好看的面孔,只是再沒有過去那永遠掛在唇邊的笑容。姜蠻蠻聽到他道:「蠻蠻,你和這扇窗看出去的風景,又有什麼不同?」

姜蠻蠻抬起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她沒有留力,可他眼裡沒有怨恨,只是麻木地望著她。姜蠻蠻將手背在身後,掌心微微發麻,她察覺到自己在發抖,怕被他發現,只好虛張聲勢說:「說我和爛尾樓差不多?是不是你在心裡,寧願我死了?」

「不是。」他回答,「我寧願自己死了。」

姜蠻蠻聽不下去,掐住他的下巴吻了上來,在他的唇上蠻不講理地肆虐。他毫無反應,彷彿留在這裡的只是一具空殼。

她猛地放開他,大步走去隔壁,從保險柜里摸出一支針筒。針管里盛著腥紅的液體,這是一種新型藥物,叫作「亞當」,本來是用來治療一種稀少的癌症的,用在普通人身上,則會讓使用者上癮。

廉望垂著眼睛,看到她走進來時抿住了唇,這已經算是他難得的情緒了。姜蠻蠻心裡有些得意,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微笑著說:「想死有什麼難?阿望,活著才是最難的。」

「蠻蠻……」他說,「別讓我恨你。」

她不語,咬住唇將針筒拆開,他沒有反抗,閉上了眼睛。姜蠻蠻將針頭刺入他脖頸的靜脈,猩紅色的液體推入他的體內,他的肌肉緊繃起來,手緊緊地握著扶手,睫毛也胡亂地顫抖著。

姜蠻蠻惡意地笑起來,在他嘴角上親了親,溫柔地問他:「喜歡嗎?」

室內一時只能聽到他紊亂的呼吸聲,許久,廉望睜開眼睛,眼底不再一片蒼白,反而像是燃起了一簇暗色的火。姜蠻蠻的手順著他的胸膛一路向下,像是逗弄,又如同憐愛,問他:「阿望,你愛我嗎?」

他並不回答,凝視著她,卻像是透過她望向別的地方,只是他眼中終於有了溫度,像是要灼燒一切。姜蠻蠻並不害怕被燒傷,她緊緊地抱著廉望,重新貼在了他的唇上。他終於有了反應,用力地親吻過來,野蠻得如同仇視。兩個人無聲地廝殺著。

她有些意亂情迷,小聲地叫他的名字:「阿望……阿望……」

這一刻的快樂如滅頂之災,他的汗順著脊背滾燙地落下,她微微喘息,從他的掌下離開。

窗外的夕陽落到了地平線下,姜蠻蠻隨手拾起一件襯衫披在身上。她身材姣好,背光站著,剪影幾乎完美,可廉望沒有看她,他只是抬起手,將自己的面孔埋了進去。

姜蠻蠻回過頭,看到這男人的背脊有著絕望的弧度。他沒有說話、沒有哭泣,可是任誰都能看出來,他是真的,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3

姜蠻蠻囚禁廉望,已經有一年時間了。

她是封門大小姐,想做什麼都沒人敢管,哪怕這樣把一個人困在身邊,傳出去也只會說她是金屋藏嬌。

廉望的身份不是個秘密,曾經的商業間諜,現在的階下囚,聽著就讓人覺得有段幽柔曖昧的故事。

有人很隱晦地暗示姜蠻蠻:「這位廉先生,聽說過去也很深情,同初戀女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

姜蠻蠻聽了沒說話。那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道:「當然,那樣的女人怎麼比得上大小姐……」

「閉嘴。」

姜蠻蠻發話了,一時鴉雀無聲,那人討個沒趣,面紅耳赤。姜蠻蠻不是沒查過廉望的過去,連他穿開襠褲的照片都翻了出來。他從小就是個好學生,人長得好,又聰明,喜歡他的女生一大把,可他身邊跟著的從來只有一個瘸了腿的小姑娘。

那女人叫姚簌,聽著就嫵媚動人。姜蠻蠻看過照片,女人長了一張清水芙蓉的面孔,整個人都亭亭玉立。姜蠻蠻長得也不差,五官輪廓深,很風情萬種的臉。過去姜蠻蠻以為廉望喜歡,可原來他喜歡的,從來不是自己這種類型。

姜蠻蠻正生悶氣,外面走進來一個人,穿一件波點西裝。這是姜蠻蠻的異母哥哥姜峰,討不了姜老爺子歡心,常年被發配在美國,不准他沾封門的生意。

姜蠻蠻皺著眉問他:「你來做什麼?」

姜峰自覺風流一笑地說:「聽說你養了個野男人?」

「關你屁事。」

姜蠻蠻懶得和他說話,起身要走,卻被他攔下了:「你給他注射了『亞當?」

聞言,姜蠻蠻的面色徹底冷淡下去。她安靜地注視著姜峰,僅僅只是這麼看著,就已經讓姜峰有些難以招架。他討好地笑道:「妹妹,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說,男人哪能用逼的?你得對他好,才能弄到他的心呢。」

姜蠻蠻轉身就走,他也不敢追來。只是他說的話也有道理,姜蠻蠻下了車,猶豫一會兒又拐回去買了一束向日葵。廉望過去提過喜歡這種花,她把向日葵擺在窗前,可他的視線一動不動。

外面的爛尾樓更破了,姜蠻蠻站在那裡陪著他看了半天,沒話找話地說:「餓了嗎?」

他不作聲。姜蠻蠻已經習慣了,自顧自地說:「今天的向日葵開得不錯,我記得你喜歡……」

「我不喜歡。」

他打斷她,語調沒有起伏。姜蠻蠻不介意他的冷漠,坐在他身邊喂他吃飯。平日有專人負責照顧廉望,他被打斷腿後只能勉強行走,雙手也廢了,過去身手了得的他已經死掉,現在坐在輪椅上的,不過是一個廢人。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姜蠻蠻聽得心裡發疼,卻又萬分怨恨。如果不是他從頭到尾都在欺騙,他們又何苦走到這一步?

她捧著粥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嘴邊,他並不反抗,慢慢地吃了下去。姜蠻蠻沒有伺候過人,過了一會兒才發現粥還滾燙,他雙唇被燙得發紅。她連忙去端冰水喂他,問他:「不燙嗎?」

「不算什麼。」

是呀……這又算得了什麼?他的四肢被她毀去,長久的囚禁又將毀掉他的心靈。這一瞬間,姜蠻蠻幾乎生出了恐懼,她真的害怕,害怕廉望就這樣死去了。

她走出房間合上門,下一刻便緩慢地捂住嘴半跪在地上。她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因為怕自己這樣的軟弱會讓廉望抓住可乘之機,從自己身邊逃離。

這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兒,他們的過去那樣好,好到藏在心裡不敢輕易拿出來,生怕沾上瑕疵。

許久,姜蠻蠻站起身,若無其事地走進去,親昵地同他商量:「我帶你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因為她說的出去逛,也只是要他坐在車上往外看。換了一扇窗子看到的風景並不會變得更好,可她興緻盎然,自己親自開車,又替他系好安全帶。

車子從富人區開到了貧民區街口停下,她笑意盈盈地說:「這裡不太好找,繞了不少路。你等我一下。」

姜蠻蠻下了車走進花店,對著店主說:「我要九十九朵向日葵。」

姜蠻蠻抱著向日葵走出來,買得太多,她一個人拿不住,店主幫她抱著剩下的。她放慢腳步,同店主閑聊:「一個人照顧花店辛苦嗎?」

「還好。」店主的聲音很好聽,她溫柔地笑了笑,「習慣了,也就不辛苦了。」

「沒有男朋友嗎?」

「有啊,他去了國外,等他回來就結婚。」

兩人走到車邊時,姜蠻蠻忽然將剩下的花也接了過來,店主轉身回去,姜蠻蠻看著她微跛的背影,面不改色地坐上了車。她剛上去,就被打了一耳光,沒什麼力道,幾乎像一次溫柔的撫摸。

「怎麼了?」她笑起來,握住廉望剛剛打過她的手,「忽然這麼生氣?」

「你為什麼要把她牽扯進來?」

他連手都在微微顫抖。姜蠻蠻想,他為什麼要生氣呢,他喜歡姚簌,她就帶著他來見他,難道他不該開心嗎?

她這樣想,也這樣問了出來,滿眼都寫著茫然:「你不喜歡她了嗎?我本來還想要她上車來見你一面,只是我又捨不得。萬一你們兩個在我面前互訴衷腸,我該多難過……」

「姜蠻蠻!」他提高聲音,厲聲道,「你我的事,同小簌沒有關係!她是無辜的,你不要把她牽扯進來!」

「無辜」這個詞聽起來多麼美妙,姜蠻蠻想笑,最終也只是說:「我就不無辜嗎?就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你就可以利用我的感情嗎?」

她語調輕慢,似乎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廉望想要將手抽出來,可她緊緊地握著,把它輕輕地貼在了自己的面頰上。

「廉望。」她柔聲道,「你呀,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4

廉望在來到姜蠻蠻身邊前曾同姚簌說,自己去國外工作,等合同期滿就回來同她結婚。

而後她開花店等他,等了這麼久,卻不知道自己等的人,曾經和她只隔了一扇車門的距離。

多令人感動啊,姜蠻蠻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都要鼓掌了。可是她就是要牛郎織女天各一方的罪魁禍首,誰都可以感動,只有她不行。

重新回到那間屋子後,廉望仍舊望著姜蠻蠻。姜蠻蠻站在那裡耐心地等,許久,終於等到他開口,沙啞著嗓音說:「不要再去打擾她。」

「我如果拒絕呢?」

「不要拒絕我。」他說,「你想要什麼,儘管從我這裡拿去,不要動她。」

「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維護她的樣子,讓我更想欺負她了?」

她帶著笑說完,大步離開這裡。她實在待不下去了,看著廉望維護別的女人,這感覺太難受,只是她不能說,連正大光明的吃醋都做不到。

因為他們之間,同樣山高水長,隔著千千萬萬的愛同背叛。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姜老爺子將權力都移交給姜蠻蠻,不是想要退隱江湖,而是逼不得已。畢竟,一個因為中風而倒下的老者,實在不適合統領這群如狼似虎的手下。

姜蠻蠻每月會避開耳目前往山間的療養院,姜老爺子中風後就在此處休養,整間療養院只有姜老爺子一名病人,配了五位護士和一位醫生。過去叱吒江湖的封門大佬面對如今這樣的結果,不是不唏噓的,還好姜老爺子心態好,看到姜蠻蠻還歪著嘴笑著說:「怎麼黑著臉?」

姜蠻蠻勉強咧了咧嘴角,裝作開心地道:「大概是最近有些累了,爸,我給你帶了南街的綠豆糕。」

可姜老爺子沒被她糊弄過去,好一會兒才道:「還在為阿望傷心?」

廉望沒有暴露之前,封門所有人都喜歡他,姜老爺子也不例外,將他當作女婿看待。可他的潛伏生涯太成功,不但截斷封門重要的生意線,更是害死了姜老爺子同生共死的兄弟,姜老爺子聽到消息便中風倒下了,從此只能退隱幕後。

姜蠻蠻眼眶發燙。她委屈地低下頭說:「下月就是嘉叔的忌日,我總記得,他小時候扮作大馬將我馱在身上,還說等我結婚,要送我一份大禮……」

「蠻蠻。」姜老爺子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這不是你的錯,沒有人怪你,你為什麼不放過自己?」

「因為就是我的錯,不是因為我,你們怎麼會那樣快信任廉望,他又怎麼會有機會害死嘉叔!」

這是她心中藏得很深的話。她對廉望的愛,對父親和嘉叔的愧疚,對封門的重任糾纏在一起,長長久久,化成解不開的鎖鏈。她折磨廉望,將他囚禁在身邊,但是她這樣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

她不放過廉望,只是不肯放過自己。姜老爺子嘆了口氣,沒有再勸,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姜蠻蠻脾氣執拗,認定的事從不肯妥協,這樣的脾氣,遇到廉望,本以為是天作之合,誰又能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

他任由姜蠻蠻無聲地落淚。許久,她終於擦了擦眼淚說:「下個月我大概不能參加嘉叔忌日的悼念了,普萊那邊出了事兒,我得親自去處理。」

姜老爺子望著她,疼愛地道:「你是爸最驕傲的女兒,蠻蠻,對自己好一些。」

對自己好,說來簡單,只是心不肯善罷甘休,又怎麼如願以償。

姜蠻蠻是個工作狂,她是正牌港大畢業生,又去哈佛念了金融系,輔修商業管理,將封門的產業料理得蒸蒸日上。只是封門當年發家是靠藥品,如今更是壟斷了「亞當」的原材料產地普萊。

姜蠻蠻不想要這條生意線,一直計劃著將「亞當」停產,可是強行剝離會讓封門損失慘重,只能徐徐圖之。因此普萊出事,她是一定要親自前往的。

離開前她又去看廉望,他還是那副活死人的樣子,望著窗外不言不語。姜蠻蠻沒有進去,只站在門口,自言自語地說:「等我回來我們就搬家吧,這裡看出去風景不好,你不是喜歡看海嗎?我在海邊買了套別墅,你一定會喜歡。」

他沒有動,凝固如雕塑。姜蠻蠻嘆了口氣,離開了。

5

當姜蠻蠻回來時,房中沒有開燈。她在黑暗中走進來,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踉蹌著跌坐在床邊。

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借著月光,能看到床上的廉望。他靜靜地躺在那裡,聽到聲響睜開了眼,眼底全無睡意。她實在沒有力氣,小聲開口問:「我吵醒你了嗎?」

他沉默很久,終於開口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聞到血腥味兒了。」

他將床頭燈打開,薑黃色的燈光下,姜蠻蠻來的方向星星點點落著血。她的手緊緊地摁在小腹上,那裡被子彈撕開一道傷口,血還在流著。她的大腦越發混沌,強打精神笑著說:「一點兒小傷。」

「為什麼不去醫院?」

她沉默一下,苦笑道:「不知道……可能是昏了頭吧。」

是真的昏了頭,她從普萊回來時遇到伏擊,被人護著逃出來,本該前往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她下意識地選擇了這裡。

這裡不算危險,因為位置只有她自己知道,可這裡同樣是最危險的,因為有一個恨著她的人待在這裡。

室內安靜下去,聽得到風吹著細碎的雨絲撞在玻璃上的聲音。姜蠻蠻漸漸閉上眼睛,她聽到細細簌簌的聲音,是廉望正移動到輪椅上,緩慢地靠近她。

她該睜開眼警惕他的,可她沒有。如同陷入一場大夢,夢裡她看到廉望回過頭來望著她說:「蠻蠻,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向日葵嗎?因為向日葵像是你,永遠這樣明亮、燦爛,能把一切都照得光彩奪目……」

一切都沐浴在陽光里,他牽著她的手,兩人對視著甜蜜地笑著,她笑得面頰發酸,眼眶發燙,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肯鬆開。可他離她越來越遠了,像是有什麼命中注定要他們分開……

姜蠻蠻猛地睜開眼來,看到廉望正在她身邊替她清理傷口。他坐在輪椅上,需要用力俯下身來才能碰到她。地上丟著染了血的紗布,姜蠻蠻勉強撐起身子,問他:「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半個小時。」

「我自己來吧……」

他並沒有拒絕,將葯遞給她。姜蠻蠻自己扯下紗布纏好,疼得臉色發白,又仰起頭來望著天花板說:「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那一次,你帶我去向日葵花田……你說喜歡向日葵,因為向日葵像我。可是阿望,你帶我去花田,只是為了同你那些扮作花農的同事交換情報吧?」

他半張面孔被籠在暗夜中,一半明亮,一半昏沉。姜蠻蠻垂下眼睛,聽到他淡淡地道:「是。」

她嘆了口氣,假裝洒脫地說:「我們過去甜蜜的時候不多,這麼一點兒快樂的回憶,原來你也是騙我的。阿望,你這個人可真壞呀。」

雨聲越來越大了,受傷一定會讓人變脆弱吧,不然怎麼會在這種時刻忽然想哭?她垂著頭,蜷縮如孩童,是一種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姿勢。打斜里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落在她的面頰上,將那一顆淚珠捻去了。

廉望從輪椅上下來,坐在她身邊,低聲說:「可我那時在花田裡說的話是真的。」

下一刻,姜蠻蠻翻過身去,親吻住他的嘴唇,「咚」的一聲,是他的後腦撞在床板上、可他又綿長地吻住她的脖頸,使她像是被水波纏繞著,一圈一圈落入看不見的夢魘之中……

天剛剛透亮,雨終於漸漸止住,姜蠻蠻裹著毯子睡在地毯上,她身邊,廉望赤裸著上半身斜靠在那裡。有隻鳥飛過去,掠過晦暗的天幕,他迎著朝陽,就那樣沉默而凝固,視線定格在姜蠻蠻的面頰上,許久,終於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

這一晚之後,兩人的關係似乎變得微妙起來。

廉望主動接近她,這是很久都沒有過的事情了。姜蠻蠻心情好,去看望姜老爺子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姜老爺子看到了,調侃她說:「有喜事兒?」

「沒有。」她有點兒害羞,「爸,我和廉望……」

她躊躇著,不知怎麼往下說。姜老爺子卻笑道:「做你想做的,蠻蠻,這些恩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夠快樂。」

姜蠻蠻眼底滾燙,因為姜老爺子的話太過沉重了,他失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失去了健康,可是為了她的快樂,卻願意原諒廉望的背叛。

她不孝順,為了兒女私情這樣自私,可是她就是不由自主……

「爸!」到底,她也只能說,「我一定會好好的。」

她帶著廉望搬進海邊的別墅,有大大的院子,裡面種滿了鮮花,從窗口望去,能看到起伏的海岸線,翡翠似的跪伏在那裡。

姜蠻蠻仍舊沒有解除廉望的禁錮,可她經常推著他在花園中漫步。她工作忙,上一次的普萊之旅並不順利,植物大面積病死,懂行的農人也被暗殺,「亞當」的生產受到影響,每一天都是上百萬的虧損。

在公司,她焦頭爛額,可是一旦來到廉望面前,她永遠帶著氣定神閑的微笑。她不想廉望看到她猙獰、兇狠的一面,哪怕他曾經見過。她希望在他心中,自己永遠是那個脾氣不好的小姑娘。

只是凡事總有意料之外的時候,那次普萊的刺殺還沒有頭緒,這一邊,廉望又出了事兒。姜蠻蠻回來時發現花園裡的花都落在地上,屋內一片凌亂。

姜蠻蠻臉色難看,最終在衣帽間的隔層里找到了廉望。他受了傷,陷入半昏迷狀態,還好來人是想綁架他,並沒有痛下殺手。不知道他在這兒躲了多久,姜蠻蠻將他移到床上,替他包紮傷口。

太陽落下去,月亮卻沒有升起來,她坐在那裡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許久,感覺到他輕輕地動了動。她故作淡定地笑著問他:「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

「還好。」

「來綁架你的人,你有頭緒嗎?」

他沉吟片刻,回答:「他們是沖你來的,綁架我也只是為了威脅你。你不如從你的仇家裡面考慮一下,究竟誰膽量這麼大。」

她沒有動,只是將手握得更緊,許久,低低地笑了一下,冷聲道:「我差不多有頭緒了,只是委屈了你。阿望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了。」

「我相信你。」他回答,「有你在,還有誰能傷害我呢?」

6

飛機落地時,普萊正下著大雨。

姜蠻蠻推著廉望從飛機上下來,半伏下身子,替他緊了緊衣領,她的發掃過他的額首,帶著些微甜蜜的溫柔。廉望回視她一眼,她察覺到了,便笑起來說:「不巧,今天下了雨。我特意要他們降落在這片花田裡,若是晴天,能看到花海翻湧,那是普萊最出名的景色。」

只是這種花同樣是製作「亞當」的原材料,現在生長這種花的地方,只有姜家所擁有的土地。

「這花叫作什麼?」

姜蠻蠻替廉望打著傘,推著輪椅向前走著,說:「叫作『叛那錯,是本地的土語,意思是,從叛徒的屍骨上長出的猩紅之花。」

雨下得更大,澆濕衣角,兩人沉默向前。廉望又問她:「你的計劃什麼時候開始?」

「從下飛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她頓了頓,又說,「你放心,你一定不會出事兒的。我是為了一勞永逸,不得不鋌而走險,可我是將你看得最重的。」

她已經發出了通知,自己將要同廉望結婚,婚後會將自己在封門的權力分給廉望一部分。她將自己和廉望當作誘餌,引誘那些妄圖染指封門的人自投羅網。

婚禮被安排在花海邊的小教堂里。開場前,廉望在休息室里獨自待著,姜蠻蠻借故走開,按照計劃,如果有人要來劫持廉望,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所以當她回到休息室時,廉望已經不見了。

陽光仍舊澄澈,一切都安詳與靜謐,窗外的花海隨著風起伏,唯獨廉望不見了蹤影。姜蠻蠻站在窗邊,身後手下小心翼翼地道:「大小姐……」

「我在他身上放了追蹤器,你們不要跟來,小心打草驚蛇。」

手下還要再勸,可她已經大步走出去坐上車子。車子載著姜蠻蠻狂奔而去,她心跳加速,掌心裡滿滿都是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車子在花海盡頭停下,那是一片絕路,懸崖峭壁,海浪大力拍打著礁石。姜蠻蠻下了車,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她從容地走過去問:「你怎麼在這兒?不是嫌棄普萊太潮濕,從不來這裡嗎?」

「蠻蠻,你居然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哥哥真是太感動了。」站在那裡的正是姜峰,他仍舊穿著艷俗的花色西裝,可是話語間不再是過去的卑躬屈膝。他說,「老爺子糊塗了,把這樣辛苦的活兒都交給你,你是我的妹妹,我當然心疼,往後就讓我來幫你。」

「哥哥。」姜蠻蠻笑起來,說,「你何德何能,能幫我的忙?」

姜峰頓了頓,無可奈何地道:「我把你的心上人抓來了,你不乖,我就把他丟下去。」

不遠處豎著一根杆子,上面綁著個人,姜蠻蠻只看了一眼就眯起了眼睛。她動了怒,反而更加冷靜地說:「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把他綁出來的?」

「你去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姜蠻蠻不置可否,向廉望的方向走了兩步,一發子彈打在了她的腳邊。姜峰收起槍,對著她搖了搖頭。她忽然問道:「就算是我同意由你掌管封門,下面的人你該怎麼統帥?」

「不勞你費心,我已經收買了不少人,只要你放手,封門盡在我掌握之中……」姜峰滔滔不絕道,「你最大的錯誤就是用情太深了,蠻蠻,我只是激了你一下,你就帶著你的廉望去看姚簌了。你把姚簌藏得那麼好,要不是你帶路,我又怎麼找得到?」

姜蠻蠻沒有告訴過廉望,自己把姚簌保護起來了,讓別人都找不到她,因為她知道,姚簌會成為一個很大的把柄。

遠處的廉望緩緩地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底晦澀一片。姜蠻蠻又問:「哥哥,你處心積慮,是為了在普萊解決掉我嗎?」

「『亞當明明是搖錢樹,你卻一直想要毀掉,我偏要在這裡讓你徹徹底底地失敗。」姜峰大笑起來,「到時候,老爺子就會知道,究竟誰才是他最欣賞的孩子……」

不知從哪裡傳來輕微的一聲,像是果實破碎的聲音,姜峰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姜蠻蠻跨過他,輕聲說:「廢話這麼多,狙擊手早就瞄準你了。」

被一槍打中眉心的姜峰再也聽不到了。姜蠻蠻上前,將廉望解救了下來,他雙腿無力,整個人栽入她懷中。姜蠻蠻抱著他,收力不及,和他一起倒在地上。

「是你一直保護著小簌?」

他忽然問她。她有些不高興,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是啊,她受傷,你不是會傷心嗎?」

「多謝你。」

她皺起眉來,道:「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可他沒有回答,而是說起了莫名其妙的話來:「蠻蠻,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以商業間諜的身份認識你的,我們兩個會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她嘀咕著說,「自然是會當一對神仙眷侶。」

「是啊,我們本來應當是天生一對的。」

遠方猛地傳來轟鳴聲,姜蠻蠻要起身,可廉望一把抱住了她。他的力氣變得這樣大,將她牢牢鎖住,她不明就裡,卻感覺到他的唇輕輕地碰在了自己的額上:「別動,你能用狙擊手殺了姜峰,別人就能用狙擊手殺了你。蠻蠻,我是自己假意馴服、跟著姜峰出來的,可我不是單純因為小簌……

「我仍舊是個商業間諜,潛伏在你身邊,只為了抓住機會徹底毀去普萊的叛那錯花田,毀了『亞當。海邊別墅的綁架是演戲,為的是要你帶我來這裡。我的人已經在花海放了燃燒彈,而狙擊手也瞄準了你,只要你起來,就會被當場擊斃。」

「你!」姜蠻蠻目眥欲裂,「這麼久了,原來你仍舊在騙我!」

「我是個騙子啊。」

他像是笑了,她多久沒聽過他的笑聲了?像是回到了最初之時。姜蠻蠻幾乎絕望,她的愛屢戰屢敗啊,可是居然還沒有死去。她心底有他,哪怕他騙她、負她。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要我死得瞑目嗎?」

「不。」他凝視著她,像是要記住她的模樣。海浪還在翻湧,雪白的信天翁從遠方飛來,他親吻她的嘴角,輕聲說,「我後悔了,蠻蠻,我捨不得你。」

下一刻,姜蠻蠻被他猛地推下懸崖。落入大海的一瞬間,她的大腦一片蒼白,透過透明的海水,她望見上方綻開一朵赤紅的花朵,是廉望引爆了身上的炸彈。

他粉身碎骨,要所有人都以為姜蠻蠻也死在了爆炸里,這樣姜蠻蠻才能安全地逃出普萊。

他們互相背叛,互相折磨。他毀去她對愛情的想像,她就折斷他的四肢,將他囚禁在身旁,可到底,他們仍舊是彼此相愛的……

他用生命換來她活下去……姜蠻蠻看到自己的眼淚,在海水裡原來是渾圓的一顆,像是珍珠一樣,飄散開來。

可是廉望,她想,你又是否問過我,願不願意在沒有你的世界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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