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曠野(現代故事)
1
小師傅叫細刻,只有十八,和我同歲,而我得叫他師傅。在我知道他的實際年齡後,我喊師傅就不大情願了。我跟在他身後,看他將漆熟練地刷在門框上,刷子翻飛,漆薄而勻,沒有流墜。刷完後他扭回頭,臉上有得意之色。我撇嘴,有什麼好得意的,不就是刷漆嗎,用不了兩天我就會刷得比你好!
他看我不服,又領我走到另一個房間。一扇未完工的木門架在工作台上。他拿起刨子,閉上一隻眼。刨子在木門上輕快地滑翔,刨花像浪花一樣翻卷,木頭的清香塞滿了我的鼻孔。他吹著口哨將刨子交給我。我整個身子俯在木門上方,雙手端平刨子,然後向前推進,剛推了不足二十公分,卡住,拿起刨子再推,再卡住。我滿頭大汗地抬起頭,將拎在手裡的刨子甩在地上。他眉梢眼角里滿是挑釁,好像在說,怎麼樣?服不服?
我當然不服。我從背包里拿出素描紙,對著他刷刷幾筆,一幅肖像出現在紙上。他瞄了眼,不屑地說。怎麼把我畫成這樣?我又朝畫瞅了眼,哪裡不對?你不就是這樣嗎?他連瞄第二眼的耐心都沒有,接著說,再練個十年八年吧!他說這話時眉梢又挑了挑。再後來,他刨木門,我就在旁邊看書,看《詩潮》,看《十月》。他偶爾看一眼封皮,嘴撇得能跨過鴨綠江。
他指著窗外的梧桐樹說,詩人,你能為它做首詩嗎?我瞧一眼那棵梧桐樹,一棵破樹有什麼好寫的?既沒開花,也沒落葉。我漲紅了臉說,你也知道詩?那你背一首。他張口就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我笑得花枝亂顫,對他高高地豎起兩個大拇指。
這叫實習嗎?考進這個學校,而且學習裝飾設計專業,全都是老梁搞的鬼,老梁專制的時候一點兒不含糊。老梁夫人也是慫包一個,看著自己的女兒傷心欲絕,居然使出"收買"的損招。我從西雙版納旅遊回來,就進入了這個破學校。
剛人校兩個月,學校就將我們扔到這個工地,美其名日:初步感知。
剛進工地,塗料味、油漆味撲鼻而至,射釘槍聲、電鋸聲聲聲撞耳。我捂著鼻子四處逃竄,腳幾乎不敢落地。正當我倉皇四顧時,被帶隊老師一把抓住,拎到小師傅的面前。見了我,小師傅發出"哧"的一聲。
臨走,老師還不忘留下一句話:遵守工地規定。服從師傅命令,否則,掛科。我問,師傅,你剛才為什麼"哧"?小師傅說,丫頭片子!我拿起根木棍,在他身後對著他比划了兩下,他扭頭,我正好放下。
我跑到別的地方去找同學。十三姨一臉苦瓜相。她的師傅矮胖,小眼一眯就像不懷好意,還鬍子拉碴,鳥窩一樣的頭髮白了一多半。我實在憋不住,跑到外邊大笑三聲,回來繼續看十三姨的苦瓜臉。這時,她的師傅一扭身,松垮的褲帶往下嚕嘟了幾分。露出半個包著花褲衩的屁股蛋。十三姨臉漲得通紅。我捂嘴偷笑。忽然,我的小師傅背著手出現了。他指著我說,把老師走時交待的話背一遍。念在他年輕還算帥氣的面上,我大聲背了一遍。
小師傅個頭足有一米八,我尾隨著他英挺的背影回到陣地。想起十三姨的苦瓜臉,和她師傅包著花褲衩的屁股蛋子,我又笑出了聲。小師傅不解地望著我說,生怕別人看不見你的一嘴齙牙!我忙捂住嘴。牙不好看管你什麼事?你嫌不好看可以不看呀!但說出來的卻是,師傅,我這牙不好看,就別在這兒噁心你了,我還是去看看十三姨吧,我怕她會陣亡。說著。又笑起來。小師傅從褲兜里掏出一張表,煞有介事地從其中一個框框里打上了"×"號。我斂住笑說,別介呀,那關係到我的見習評定。趁他扭身時,我又拿起木棍在他身後比划了兩下。
2
第二天,十三姨跑來我這裡,軟磨硬泡非要跟我換師傅,她不惜沖著小師傅一個勁地拋媚眼。她對我嘀咕,自古以來都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校長的閨女就能跟黃曉明,為什麼我就非得跟周伯通?小師傅不明就裡,大方地沖十三姨咧了咧嘴角。他居然笑了,對我兩天還沒露出過一絲笑容。現在,對著十三姨的媚眼,他居然笑了。我嚴詞拒絕了十三姨,並悄聲表示我的師傅可能心術不正,有恐十三姨會吃虧。這麼有風險的事,還是讓我來吧!
日子就像窗外無精打採的梧桐。
小師傅今天對著塊小木料雕刻。我坐在旁邊的一塊木板上,白色連衣裙無所畏懼地鋪了一地。我大聲朗讀海子的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小師傅的刻刀上下翻飛,偶爾他會將那塊慘遭蹂躪的木塊舉到眼前,反覆地看。他當我不存在可以,怎麼可以漠視海子?小師傅只會背《詠鵝》,他也許根本不知道海子這個人。
百無聊賴,我又拿出素描紙,細細端詳他。他的下巴硬得像角鐵,臉上居然有淡淡的茸毛,嘴唇的線條也太分明,讓我想到倔驢這個詞兒。我憋住笑。繼續欣賞。他的鼻子高挺,但並不順直,山根下突然有個隆起,像劉德華。他的眉尖上揚,有點裝模作樣。
此時,他正全神貫注地雕他的木塊,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畫得並不流暢。這筆不對,走勢有些失真,看不出倔;這筆好像也不對,弧度太柔和,無法表現他的堅硬。我自言自語,擦了又改。等我完工,發現他正盯著我看。我長舒一口氣,師傅,沒把你畫丑吧?他點了點頭說,太俊了,這還不是我。我急了,抓住他的雙肩,讓他面對著我不許動,準備對已經烏七巴黑的畫再作修改。他皺皺眉,都說了你還得再練個十年八年的,別耽誤我幹活了。我不依,那你說明白,到底哪裡不像了?他吹聲口哨又拿起他的木塊。此時,木塊已初具龍的形態。我惱羞成怒,奪過他的龍摔到地上。他並沒著急,慢聲細語地說,你畫的人在想什麼?我一愣,我怎麼知道?他說,你都不知道他想什麼。怎麼能畫像呢?
我把嘴張得老大。這好像應該叫神韻,教畫的老師曾說過。我指著他問,你懂畫畫?他輕蔑地一笑,不懂,我就是個木匠。
我想溜出去,剛轉身還沒邁步,他立馬說,把老師臨走交待的那句話再背一遍。我背著手立正,大聲背:遵守工地規定,服從師傅命令,否則,掛科。他說。好。接著又指了指那塊木板,大概意思是要麼老老實實坐在木板上,要麼跟著他幹活。我冷笑著說。去廁所!他指著我的裙子說,從明天起不準穿裙子。這也要管?我白他一眼,轉身去找十三姨。
十三姨和我同歲,她崇拜黃飛鴻,愣是取了人家太太的綽號。她正掂著把合尺發獃。她師傅憨厚地笑著說,你同學來了,說說話吧!看,人家師傅多好。
十三姨領著我出來,跑到工地大門外吃起冰淇淋。她冷眼看著我說,你還敢穿裙子,不怕別人用眼睛剜塊肉去?唉,你真有福啊!
福從何來?我問。
十三姨咽了口唾沫說,你師傅沒人敢惹,都沒人去看你吧?這些工人,跟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我都被看毛了,那些人走馬燈似的來這裡逛,這個說借個鎚子,那個說借盒釘子。他們都在比徒弟,就我師傅不會護著我,光會傻笑。
我舔了舔嘴角的冰淇淋回到工位。小師傅抽了抽鼻子說,大小姐的待遇就是不錯。
我說,師傅,十三姨那裡可熱鬧了,每天人來人往的,你說你人緣咋這麼差呢,咋沒有一個人來跟你聊天?小師傅嘴角泛起笑意說,想換師傅了?可以呀。讓你老師給我打個電話就OK了。我齜了下牙,認栽!老師和老梁是穿一條褲子的,我還是先忍忍吧。
我圍著小師傅轉來轉去,心煩意亂。詩肯定是讀不下去的。各種刺耳的聲音,把詩都已牽到屠宰場。沒有聽話的模特,也畫不下去。我說,師傅,我快抑鬱了,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他"嗯"了聲。我說,嗯是啥意思?你如果把我逼瘋了,你是有責任的!我恨恨地準備搶他手中的木器。這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條龍的龍爪正努力張開著伸向我。龍鱗片片都微張著,龍頭高昂,龍目奮睜,龍尾遒勁。底座是朵朵祥雲。雲的線條柔和,龍則恣肆張揚。龍嘴裡還含著一顆龍珠。我看呆了,小心地伸出手指,撥轉那顆木珠。木珠輕盈地旋轉起來,像踮著腳尖跳舞的少女。我心花怒放,摟過那條龍細細撫弄。他說,大小姐,慢著點。我還得打磨呢。我有些疑惑,這還用打磨?小師傅說。不僅要打磨,還要上漆。我結結巴巴地問,師傅。你能雕小的嗎?項鏈墜那麼小。
小師傅看了我一眼,扭過身去吹了聲口哨。
再回到家,看屏風,看擺飾,哪樣都不順眼。想像著屏風如果換成小師傅木雕的,那得是什麼樣?如果小師傅雕的那條龍放在老梁的書桌上,老梁會不會喜歡呢?今天是周末,我六神無主,轉來轉去。老梁夫人正在擺弄麵食,她不跳舞,不美容,不逛街,整天弄個麵糰瞎鼓搗,還美其名曰:藝術。我轉到老梁夫人身後,用手環住她的腰說,媽,這案板太小了,你這麼大的本事也施展不開呀!我師傅能做案板,你想要多大就可以做多大。老梁夫人一聽挺高興,格外大方地拿出兩張人民幣,囑咐說,別叫師傅白幫忙。
我捏著錢跑出了門。
小師傅看到我來,有些吃驚。我說明來意後,開始在周圍找木板,相中一塊大木板。小師傅說,那塊板不適合做案板,遇潮會變形。我說,那你幫我選一塊唄。我有一百塊喲!我沖小師傅揚了揚手中的人民幣。小師傅笑了。我忘了藏一張了,手裡拿的是兩張。
小師傅挑了兩塊櫸木板,拿到工作台上。他鋸、刨、合縫、鑲邊、殺角。一陣忙活後,案板嚴絲合縫、光滑平整。我閉上一隻眼使勁瞅,竟找不到那條縫。小師傅將案板立我面前,催我儘快把案板送回家。沒想到案板那麼重,我抱著案板踉蹌著向前沖了下,小師傅趕緊雙手扶住,我竟然撲倒在他懷裡,我整個臉都埋在他的頸窩裡。小師傅愣怔了片刻,將案板抽出立到一邊。我仰起頭,正遇上他溫柔的眼神。他突然狠勁地抱住我。一切都靜止了。只是一瞬,我的心怦怦跳。他推我,我不鬆手。他的臉紅紅的,一聲不吭地用力扳開我環著他腰的手。
天說黑就黑了,小師傅騎著三輪車送我回家。我揚著手裡的二百元錢問,一百夠不夠?我將錢從他脖領子里塞進去,然後發出邀請,小師傅,還剩一百我請你吃飯咋樣?小師傅咯咯地笑,狠勁地騎三輪車。
他將案板幫我提上樓。梁夫人大加讚賞。小師傅下樓走了兩步,從懷裡摸出那一百塊錢塞給我說,好歹你也叫了我幾天的師傅,就當改口費吧!我發現,他的臉又紅到脖子根。
終於熬到了周一,我神清氣爽地跑到小師傅面前。卻發現小師傅比我更神清氣爽。新理的毛寸,之前總是漆跡斑斑的迷彩服也換成了白T恤和帥氣的牛仔褲。我湊上前一聞,他脖子里居然有淡淡的舒膚佳的清香。小師傅臉一紅,忙將頭扭到一邊。師傅,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收拾,果真像黃曉明了!他也不回答。竟然跑了出去。工地外面是大片的曠野,綠草新鮮逼人。他鋪了張報紙坐在溝渠邊,信手摘了一朵淡紫的小花,雙眼盯著小花發獃。
小師傅的背影在曠野里顯得很小。
此後的很多天,他常常在曠野里獨坐,或者抽煙,或者看天,或者嘆氣。他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再和我說話。眼睛望著我總是發獃。忙活一陣兒後,就躲避瘟神般地跑出去,留給我遠處的一個背影。有次,小師傅竟然主動要求給我換師傅。
這讓我很是詫異。我當然拒絕了他。
3
有天晚上,我"如約"接到了十三姨的電話,蹦起來跟老梁夫人請假。媽,工地今晚培訓。老梁夫人說,那去吧,好好學啊。
十三姨等在工地宿舍門口,說,怎麼才來?
能出來就不錯了,走,帶我開開眼去。我跟在她身後進了宿舍區。
這是個不大的院子,院子三面都是兩層的板房,院子里橫七豎八地扯著很多晾衣繩,晾衣繩上各色衣服像各國國旗一樣飄悠不定。再一看,一群光膀子的男人齊刷刷地盯著我。我一手捂著眼,一手牽著十三姨的衣角大叫,回去,不能去,這裡都是光膀子的男人。讓我媽知道了,得揍我個半死。
我的叫聲引來了鬨笑。有些本來穿著汗衫的男人也乾脆扒掉了。我從指縫裡看到小師傅,他顯然很驚詫,慌亂之中。他從頭頂的晾衣繩上摸過一件上衣就套上了。十三姨哈哈大笑,撥開我捂著眼睛的手指說,別裝了,看看你師傅。我的小師傅身上居然穿了件女人的T恤,T恤的胸前隱晦地撐著兩隻軟塌塌的"乳房".師傅,你可夠前衛的啊!我說。小師傅驚懼地倒退著,一邊撥開我的手,一邊向後逃去。
板房裡熱得坐不住人,人都在院子里閑扯。一個女人正撅著屁股洗頭,我走過去,大姐,怎麼不洗澡時一塊兒洗啊?那女人白了我一眼。扭著大屁股進屋了。我小師傅可正在屋裡換衣服呢!我大喊,小師傅,小心。小師傅出來訓我,亂叫什麼,什麼大姐,小雕可比你還小仨月呢!
剛才那個大屁股女人叫小雕?我不依,我湊到小師傅臉前低聲說,你換衣服,怎麼可以讓女人隨便進屋?他也低聲說,什麼女人,咋這麼不中聽,是小雕。我說,是老鷹也不行,男女授受不親。
十三姨拉我,別多管閑事了,快去看我師傅。我甩開她的手,你師傅有什麼好看的?十三姨撇開我,自己去了。小師傅找了個板凳讓我坐下,又用紙杯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我不接,他就放在我面前,然後自顧自地洗衣服去了。我不幹,我說你就是這麼待客的?小師傅好像很疑惑,那你還想怎麼樣?我低頭俯在他耳邊問,你是不是和小雕同居了?他好像很緊張。扭頭往屋裡瞅了瞅,緊張地說,你別離我這麼近說話。
這時,屋裡的小雕大喊,細刻,你進來。小師傅乖乖地跑進去,一會兒端著盆水出來潑掉,又接了盆水送進去。我跟著跑進去,恨恨地問,她是你什麼人,能這麼命令你?女人的頭髮還泡在盆里。嘴裡發出"喲喲喲"的聲音說,細刻,攀上高枝了,快成城裡人的上門女婿了吧?我對著小師傅就是一腳,你是我師傅,你就看著別人欺負我?小師傅"哎喲"了一聲,你就不該來這兒,你說你來幹嘛?女人也急眼了,別人?我精雕和細刻一塊兒摔泥巴長大的,你說誰是別人?我差點兒哭出來,小師傅,她到底是什麼人?小師傅拽住我的胳膊往外送,別在這搗亂了,她是我師妹。
我扭身跑出去,去找十三姨。另一間房裡有十三姨影影綽綽的身影,我猶豫了下還是闖了進去。屋裡的情形令我大為尷尬。十三姨的師傅正端著一碗粥喂床上躺著的一個女人,而十三姨正為她師傅擦汗。我叫了聲,十三姨。十三姨說,先等會兒吧,一會兒就好了。她師傅有點兒尷尬,十三姨,你跟同學走吧,天這麼晚了,再晚我也不放心。十三姨說,沒事,我同學有錢,我們打的走。我口袋裡黑我老媽的二百元,被十三姨摸得門清。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院子里,打撲克的,打麻將的,喝啤酒的,摳腳丫子的,都擰著身子跟我們打招呼,這就走了,兩個小美女,歡迎常來啊!院子里的水窪很隨意,我不得不跳著腳走。剛出院子,想對著院子"啊呸"呢,發現小師傅訕訕地站在身後。我剜他一眼,拉起十三姨就走。十三姨擰著身子還招呼著。小師傅,不用送了,我們有錢,我們打的。我差點兒哭出來。想起那個女人的盛氣凌人,我恨死小師傅了!
我要換師傅!
我給梁校長打電話,我說爹,明天給我換師傅吧。
梁校長說,好好學習,發什麼神經!
十三姨瞥我眼說,咋啦,想看我師傅的花褲衩啦?告訴你,我師傅的花褲衩早就換成"歡迎品嘗"啦!
我說,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見他了,細刻這名字聽著就砢磣。還有你那個武大郎師傅,沒好東西!
別說這麼難聽,我師傅才不是武大郎呢。看見床上躺著的那個女人了嗎?他老婆,植物人好多年了。我師傅夠偉大吧!
小師傅再見我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不理他,自己坐在角落裡生悶氣。他從我身邊一次次地走過。我嫌他木訥,嫌他不會主動打招呼,嫌他不會討女孩子歡心。我氣急敗壞,你個色鬼。居然指使小雕欺負我!小師傅結結巴巴起來。我哪裡色啦?我咋樣指使小雕欺負你啦?
你還敢凶我?你說,你是不是在跟小雕鬼混?
什麼叫鬼混?難聽死了。小雕是我師妹,臨出門時,我師傅囑咐我要照顧她。
我不信,捂住耳朵哭起來。可惡的細刻,除了遞給我張紙巾,居然不知道來哄我。
現在要跟小師傅說話,除了問他問題,其它他一概不理。我也變得很奇怪,總是死纏爛打問他問題。
短短一個月,圖紙全部能看懂了,並且一看圖紙,一幢裝潢精美的大樓就立在眼前了。
我馬不停蹄地跟在他屁股後刷漆,打排釘,彈線,刨木板,忙得不亦樂乎。他總是表現得一本正經,說,我干是因為我是工人,就得干,你得用眼看,你得動腦子,你得想想如果是你,這兒你想怎麼設計,那兒你又想怎麼設計。知道了吧?
我說,我學是因為你,我以後斷然是不幹這個的。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再接到一套圖紙,設計師的名字是你,你說會怎麼樣?說完,他好像還充滿了遐想似的咂咂嘴。
老師來突擊檢查,看見我正在刷門漆,不禁嘖嘖稱讚,這可是門面的活兒,一般人是不讓乾的,看來幹得不錯。老梁果真是愛女如命啊,見個習也得多方打聽,不過看來,還真沒白下的功夫,看你進步神速,我也好交差了。
春節將至,我每天都忐忑不安,生怕工地放假。
但工地還沒放假,小師傅竟提前走了,連個招呼也沒打。
有人說,他走前在工地前的曠野里,一個人坐了半夜。
4
春節過後,我拿出小師傅的肖像,左看不像,右看不像。果真不像小師傅。有股熱血直衝腦門,我鎖上門。支起畫板開始重畫。小師傅緊鎖的眉頭,抽動的嘴角,偷偷的笑,不屑,羞,窘。小師傅恨鐵不成鋼的苛責。小師傅輕快的口哨,躲避的眼神,狠勁的擁抱……我拿筆的手顫抖不止,淚流滿面。
我決定去找小師傅,當面將這幅畫交給他,問問他,現在像他了嗎。
我打電話給十三姨,讓她逼著她師傅告訴我小師傅的地址。十三姨說,她師傅不願意說。她還學著她師傅的腔調告誡我,孩子,你可別去,去了會後悔的。
經不住我軟磨硬泡,十三姨終於把地址要到了,並附詳細的坐車路線和手畫行走路線圖。
坐了二天一夜的火車,又坐了五個小時的大巴,再轉乘一輛當地蹦蹦車。蹦蹦車將我甩在大山的腳下,揚長而去。在這個層巒疊嶂的大山裡,冬季的竹子略顯疲憊,不知名的參天大樹也顯凋零之態。不時有一股清涼的泉水,出其不意地叮咚著奔到眼前,蜿蜒崎嶇的山路上會有馱隊經過。清脆的鳥鳴常不自覺地與馱隊的鈴聲合音,新鮮的馬糞味在清新的大山裡飄蕩。
我爬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往下看,才走了那麼短短的一段距離,往上看,山頂隱沒在繚繞的白雲里了。我坐在石階上,掏出路線圖,估摸著到小師傅山寨的剩餘路程。絕望之餘,我伏在台階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我被一隻手拽醒了,姑娘,姑娘。那隻手執拗地拽著我,我醒過來,渾身冷得要命。一個馱隊靜靜地立在山路上,所有人都直直地盯著我。
姑娘,你是想進山嗎?坐在這裡睡,多危險,會要命的。
伏在馬背上的我幾乎處於半昏迷狀態。
我們是一個寨子的,有人說,精雕和她爸鬧翻了。
為啥?
精雕不同意嫁給細刻了,說怕耽誤他。她爸一著急,得了場大病,接著癱瘓了。細刻這孩子跟師傅親著呢。也是,他親爹娘也夠狠心的,把這孩子扔山上,要不是他師傅,細刻早就凍死了,要不就被狼吃了。聽說細刻靈光得很,什麼都一學就會,城裡人都看重他呢。他骨頭裡可能就是城裡人!
在接近小師傅村寨的山頭,我堅持下馬。從山頭上望下去,能看到幾戶人家零落在山坡上。我找到了小師傅家,精雕不在,小師傅正在餵雞。這個院子和別的院子一樣,都是石頭屋子石頭牆木柵欄,院子里有散養的雞和狗。還有個木匠的工作台。
小師傅看見我,一臉的驚喜。他局促地用毛巾擦凈凳子遞給我,把水杯燙了一遍又一遍。
我對細刻說,這小院真溫馨,要是再有兩個孩子,就更溫馨了。
床上的老人眼神複雜地望著我說,你看看,這個家就這個樣兒。
我說,這個家挺好呀,放心吧老師傅,有細刻在,這個家會越來越好!
我要走了。
我說,再見,小師傅。
小師傅的喉節動了動,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沖我揮揮手。
我沒再看他。我早已滿臉淚水。
5
開學後不久,我收到個包裹,打開層層包裝,最後是一個小錦盒,紅色絨面上靜卧著一隻精巧的小龍。這隻龍晶瑩剔透,它的眼睛有些無奈,似乎在看著我。我的眼睛潮濕起來。我的手指無法伸進去撥弄龍珠了,我用針撥弄它,它旋轉起來,像快樂木馬。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小師傅細刻。
多年來,我閉上眼睛,常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在曠野里安靜地坐著。
TAG:半世紀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