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處於東洋、中土、西域視野之間的清王朝
原標題:尹敏志:處於東洋、中土、西域視野之間的清王朝
東洋史學家增井經夫曾差點成為日本最大漢學書店的第四代老闆。1950年代初,東京文求堂書店老闆田中慶太郎和長子田中乾郎相繼因病去世,僅存的三子田中壯吉年齡太小,不足以繼承家業。最後唯一的希望落在田中慶太郎的女婿增井肩上,但他在深思熟慮後,最終決定遠赴金澤大學任教。幾年後,為郭沫若、魯迅、周作人出版過著作的百年老店關門歇業,世上也少了一個舊書店老闆田中經夫。
增井出生於1907年,畢業於東京大學東洋史學科,專治清史,著有《亞洲的歷史與歷史學家》、《中國的歷史與民眾》等書。《大清帝國》是他的遺作,十五年前在講談社出版。日本出版界素有「大眾文化找講談社,高級文化找岩波」的說法,講談社的書籍一般通俗易懂,平衡專業性與可讀性。至於增井個人的風格,山根幸夫評價是與主流考證史學保持一定距離的同時,「大量援引日本人在江戶時期寫的有關中國的文獻、圖書等」,也就是說,此書是一部從域外史料看清帝國的通史。
和二十世紀的中國同行相比,日本東洋史學家明顯更熱衷於通史寫作,尤其是遼、金、元、清等「征服王朝」史——學術往往離不開政治,增井指出,這一風氣是因為「伴隨著日本軍隊的全面侵華,他們想討論自入侵過中原腹地的匈奴人以來的少數民族統治歷史,以為日本統治者提供參考」,並認為這些以東京大學、京都大學東洋史學科人馬為主所做的研究,最大的缺憾是「始終沒能得出不要謀圖統治中國這一簡單結論」。
在「征服王朝」史譜系之中,蒙元史、滿清史又是重中之重。就後者而言,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方面,僅有蕭一山《清代通史》、孟森《清史講義》等少量幾部;日本方面,自從1914年稻葉岩吉(內藤湖南的學生)《清朝全史》發軔以來,還有內藤湖南、岡田英弘、石橋崇雄、山田信等幾代學者寫的各種版本。在這種情況下,單純政治史的寫作已經很難推陳出新,故增井有意規避了這一窠臼,「以社會發展為主要課題,將探究社會矛盾當做解釋歷史的關鍵。」
從史學即是史料學的原則出發,社會史寫作必須要尋找社會史史料。增井選擇的是《華夷變態》《崎港通說》《通航一覽》《清俗紀聞》等「唐船風說書」,這些都是在閉關鎖國的德川時代,江戶官員在唯一的通商港口長崎搜集的大陸情報。其中最著名的《華夷變態》,是幕府命儒官林春齋及其子林鳳岡,將1644-1724年間的海外消息收集、編纂而成的一部中國逸聞集。
在編纂完成後,《華夷變態》近三百年都沒有付梓,僅以抄本形式存於日本宮內省圖書寮。筆者所知最早的一部印刷本,是一百年前東京秀光社的鉛印本,由持反滿皇漢立場的留日中國學生所編,其版權頁上駭然寫著出版時間是「黃帝紀元4604」,即1916年。這本小冊子大約只選了原書篇幅的十分之一不到,都是當時國內罕見、最聳人聽聞的篇目,如《鄭芝龍請援兵疏》、《吳三桂反清檄文》等,總體而言政治意味大於學術意味。
1958至1959年間,浦廉一教授花畢生精力整理出《華夷變態》全本,由東洋文庫出版,計三大冊。因為後來沒有再重印過,現在市面上的價格已經非常高昂,國內圖書館收藏的也少。這可能也是為什麼《大清帝國》的中文譯者在翻譯該書1674年序言的時候,沒有按照慣例查找原文,而是採用了意譯法,雖然不影響理解,卻損失了不少風味。其實林鳳岡作的這篇著名序言並不難找,因為謝國楨《晚明史籍考》(華東師範大學2011年版)卷二十二已經全文抄錄,為訂正譯文,現迻錄如下。
序言開門見山云:「崇禎賓天,弘光陷虜,唐、魯僅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促滅朱明,盜竊神器,是君天下者夷也,非華也;變也,非常也。」一語道破在日本人心目中,此次明清易代不是普通的王朝更迭,而是更嚴重的華夷之變,用顧炎武的話說,不僅是亡國,還是亡天下。
小林叟接著說道,江戶初年,日本的中國情報並不那麼靈通:「吾國與唐土僅隔一衣帶水,而交通不甚頻繁,遂若雲海渺茫,不能詳其始末,如《剿闖小說》、《中興偉略》、《明季遺聞》等書,亦只記其概略而已,閱者多遺恨焉。」故編纂此書的意義在於:「按朱氏失鹿,當我正保年中,爾來已歷三十年,福漳商船,來往長崎,其所傳說,有達江府者,其中聞於公廷之事,吾家皆得與聞其草案,今得之亂紙堆中,恐其獨飽蠹魚,故敘略次第,錄為一帙,爰命名曰《華夷變態》,以作有明亡國一段實錄,庶春秋大義,得以昭茲來許,區區之心,如是焉耳。」
雖為一介日本儒生,小林卻期待見到反清復明的那一天:「頃聞鄭氏傳檄各省,有恢復之舉,雖其將來成敗,不能預知,而其精誠足以格天地而泣鬼神,苟得遂初心,使沉州復陸,則異邦人聞之,不亦快乎!」這裡的「鄭氏」是指鄭成功、鄭經父子,譯者在此處橫插入「吳三桂」,與原文不符。因為近松門左衛門創作的《國姓爺合戰》,海外孤忠鄭成功的故事在日本家喻戶曉,以至於清末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時,日本人還是以「明清合戰」來解釋這場農民起義。
當中國本土漸漸接受了辮髮易服,習慣了清政府的統治之後,周邊國家卻沒有忘記大明。《李朝實錄》也記載,朝鮮方面直到南明滅亡多年後,還是記下所有的反滿情報,堅信滿清終將滅亡。朝鮮各地的漢文碑刻,甚至有的到了康熙年間還固執地用「後崇禎」年號者。帶著歷史後見之明的我們,沒有資格嘲笑林鳳岡、近松門左衛門和朝鮮實錄編纂官。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言論也說明,清取代明帶給東亞諸國的巨大震撼,它們戚惶不安,遲遲不願意接受這一事實。
在平定三藩之亂、收復台灣後,清帝國的根基已經鞏固,開始向西擴張。增井經夫寫這本書的時候,美國「新清史」雖未如日中天,但也已初試啼聲,不過對於將清帝國比附為西歐式的「帝國主義」(Imperialism)的說法,增井頗不以為然,他認為:「歐洲勢力的東漸,屬於帝國主義的先導;而清朝的西征,則是康熙皇帝的豐功偉業。有人將二者理解為有著同樣歷史特徵的事例,是因為他們未對兩者進行一般化的理解。」
也就是說,西方帝國主義的最根本動力——資本的對外擴張,無止境地追求利潤,商人階層的廣泛參與,在清政府的對外擴張中是不存在的。正如濮德培(Peter Perdue)《中國西征》(China Marches West)一書所說,征服新疆後,最早進入該地的人依次是:滿洲八旗兵、漢族綠營兵、流放至此的犯人、漢人居民、南疆穆斯林。這一擴張過程的先導及主力是屯墾部隊,而不是商人和探險家。
更何況這些西北地區的軍事活動,一開始還不是出自康熙的征服欲,而是三藩之亂期間北方守備鬆弛,蒙古、俄國蠢蠢欲動,不得不對此有所回應。清政府站穩腳跟後,因為自身地位的改變,迅速從游牧民族式的「向南進攻」思維,轉換到「向北防禦」的中原王朝思維,從這種意義上說,其「漢化」進程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快:「清朝持續的時間是蒙古族政權的近三倍,其背後還有一個原因是滿族被漢族同化了。」
不但不能與西歐類比,清朝在本質上也不能和元朝相提並論。顧誠在《南明史》中指出,在與南明殘餘勢力作戰的後半階段,跟隨努爾哈赤起兵的八旗精銳早已非死即衰,每次戰鬥,沖在最前面的是洪承疇、孔有德等人率領的漢人降軍,滿洲騎兵往往墊後起威懾作用,只到迫不得已時才會發起進攻。同樣,與元軍席捲四方,一度兵臨東歐不同,清軍在擊退蒙古、俄國勢力後,就自己停了下了腳步。蒙古人的自信有兩大來源,一是與伊斯蘭各國交往形成的寬闊視野,二是征服過許多外族的事實,「而這在滿人身上是沒有的」。
增井經夫對於清朝武功的評價不高,他暗示清朝的成功多少是拜天時和漢人的民族性所賜:「中國人能迅速看出哪一方面能夠實現統一,並據此對其主義、理想等作出相應調整,他們準確地收集、判斷信息,慎重地開展行動,儘管並非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如此,但大家都像政治家一樣已經做好了相關的準備」,大部分人意識到,只有與滿族統治者步調一致,才最有可能實現統一和穩定。
但反滿情緒始終存在,猶如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朱子素《嘉定屠城記略》和王秀楚《揚州十日記》兩部書的出版史,最能說明這一點。因為涉及清軍最嚴重的屠殺平民事件,兩部書在中國被列為禁書,僅以抄本形式流傳。文政年間(1818-1830),齋藤南溟在日本將其刊刻,加上和式訓點,在天保年間(1830-1843,譯者誤寫作「天寶」)被日本民眾所廣泛閱讀。直到明治維新之後,它們才經留日學生之手帶回中國,之後又被革命黨利用,抽出單行,以宣傳革命。
在閱讀《嘉定屠城紀略》和《揚州十日記》時,日本人聯想到的是當時造訪的美國船和俄國船,兩百年前中國平民的悲慘遭遇,使他們對於外族入侵的恐懼感變得更加強烈,同時加劇的,還有對於德川幕府統治即將滅亡的不安心理。另一方面,清政府這樣的野蠻政權最後竟也能站穩腳跟,享有天下兩百多年,這讓日本人心頭湧起對「以夷變夏」中國的蔑視。
1820年代,英國傳教士米憐(William Milne)來到馬六甲傳教,在當地華人圈中發展信徒,其中有位叫梁阿發的排版工人,後來用中文寫了一本名為《初學便用勸世良言》的基督教入門書。這本書傳到了廣州,1836年被參加科舉落第的洪秀全讀到,從此有了後來的天平天國運動。
日本很關注這場清帝國內部的叛亂,1853年太平軍攻下南京後,滯留長崎的中國商人帶來了《海外異說》、《清國騷亂話》等題材的風聞,《和蘭陀風說書》也傳了進來。此後由這些書改編的故事,先在江戶、京都、大阪等大都市出現,後來流傳到日本全國,有趣的是「日本當初傳聞這是一場反清復明的運動,完全沒有提及該運動關乎基督教義。」可見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還隱隱期待中國能率先發生某種改變,雖然這最終沒有出現。
為什麼清末沒有發生幕末那樣的社會變革?在書末,增井經夫做了回答,他認為:「中國文化在本質上是官僚為了自身而創造出來的產物,自古以來一直如此」,清代市民文化本質上與官僚文化沆瀣一氣,不可能形成從外部摧毀官僚組織、變革社會的力量。再加上官僚階層沒有貴族階層那樣的穩定性,「所以官僚們通常都盡全力保全自己,並未熱心於社會改良」,增井認為,能改變這一切的,在當時唯有西方列強從外部施加的壓力。
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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