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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清河縣‖中國現代主義先鋒詩典‖低詩歌‖2018年第55期?總第58期‖詩典2

清河縣(組詩)

清河縣Ⅰ

稱謂「我」在各詩中的對位表:

詩名

鄆哥,快跑

頑童 西門慶

洗窗 武大郎

武都頭 武松

百寶箱 王婆

威信 陳經濟

鄆哥,快跑

今天早晨他是最焦急的一個,

他險些推翻了算命人的攤子,

和橫過街市的吹笛者。

從他手中的籃子里

梨子落了一地。

他要跑到一個小矮人那裡去,

帶去一個消息。凡是延緩了他的腳步的人

都在他的腦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場。

他跑得那麼快,像一枝很輕的箭桿。

我們密切地關注他的奔跑,

就像觀看一長串鏡頭的閃回。

我們是守口如瓶的茶肆,我們是

來不及將結局告知他的觀眾;

他的奔跑有一種斷了頭的激情。

頑童

去藥鋪的路上雨開始下了,

龍鱗般的亮光。

那些蒸汽成了精似的

從卵石里騰挪著,往上跑。

葉子從溝壟里流去,

即使躲在屋檐下,

也能感到雨點像敷在皮膚上的甘草化開,

留下清涼的味道。

我安頓著馬;

自街對面上方,

一扇木格子窗忽然掀開,

那裡站著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穿著綠花的紅肚兜,

看著天邊外。

她伸展裸露的臂膀

去接從晾衣桿上綻放的水花。

——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腳有多美麗——

應該有一盞為它而下垂到膝彎的燈。

以前有過好多次,每當

出現這樣的形象,

我就把她們引向我的宅第。

我是一個飽食而不知肉味的人,

我是佛經里摸象的盲人。

我有旺盛的精力,

我是富翁並且有軍官的體型,

我也有的是時間——

現在她的目光

開始移過來在我的脖頸里輕呷了,

我粗大的喉結滾動,

似乎在吞咽一顆寶石。

雨在我們之間下著,

在兩個緊張的窺視狂之間

門拴在鬆動,而

青草受到滋養更碧綠了。

雨有遠行的意味,

雨將有一道籠罩幾座城市的虹霓,

車輛在它們之間的平原上扭曲著前行,

忽然植物般靜止。

雨有揮霍的豪邁,

起落於檐瓦好像處士教我

吟誦虛度一生的口訣。

現在雨大得像一種無法伸量的物質

來適應你和我,

姐姐啊我的絞刑台,

讓我走上來一腳把踏板踩空。

洗窗

一把椅子在這裡支撐她,

一個力,一個貫穿於她身體的力

從她踮起的腳尖向上傳送著,

它本該是綳直的線卻在膝彎和腹股溝

繞成了渦紋,身體對力說

你是一個魔術師喜歡錶演給觀眾看的空結,

而力說你才是呢。她拿著布

一陣風將她的裙子吹得鼓漲起來,腹部透明起來就像鰭。

現在力和身體停止了爭吵它們在合作。

這是一把舊椅子用銹鐵絲纏著,

現在她的身體往下支撐它的空虛,

它受壓而迅速地聚攏,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頂。

她笑著,當她洗窗時發現透明的不可能

而半透明是一個陷阱,她的手經常伸到污點的另一面去擦它們

這時候污點就好像始於手的一個謎團。

逐漸的透明的確在考驗一個人,

她累了,停止。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粗糙的乳頭,

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

連她最隱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而有難言的興奮。

她繼續洗著而且我們暈眩著,俯視和仰視緊緊地牽扯在一起。

一張網結和網眼都在移動中的網。

哦我們好像離開了清河縣,我們有了距離

從外邊箍住一個很大的空虛,

我的手緊握著椅背現在把它提起,

你仍然站立在原處。

武都頭

那哨棒兒閑著,

氈毯也蒙上灰;

我夢見她溺水而不把手給她,

其實她就在樓下。

髮髻披散開一個垂到腰間的旋渦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臉孔像睡蓮,一朵團圓了

晴空里到處釋放的靜電的花。

她走路時多麼輕,

像出籠的蒸汽擦拭著自己;

而樓梯晃動著

一道就要訣開的堤。

她也讓你想起

一匹輕顫的布仍然輕顫著,

被界尺挑起來

聽憑著裁判。

而我被自己的目光箍緊了,

所有別的感覺已停止。

一個巨大的誘惑

正在升上來。

在這條街上,

在使我有喋血預感的古老街區里,

我感到迷惘、受縛和不潔。

你看那些緊鄰的屋脊

甚至連燕子也不能轉身。

我知道我的兄長比我更魁偉,

以他逶迤數十里的胸膛

讓我的頭依靠,

城垣從他彎曲的臂膀間隆起,

屏擋住野獸;

血親的籬欄。

它給我草色無言而斑斕的溫暖。

當他在外賣著炊餅,

整個住宅像一隻中午時沸騰的大鍋,

所有的物品陡然地

漂浮著;

她的身體就是一鍋甜蜜的汁液

金屬絲般扭動,

要把我吞咽。

我被軟禁在

一件昨日神話的囚服中,

為了脫銬我瘦了,

此刻我的眼睛圓睜在空酒壺裡,

守望簾外的風。

我夢見鄰居們都在這裡大笑著

翻撿我污漬四濺的內褲;

還夢見她跪倒在兄長的靈牌前,

我必須遠去而不成為同謀,

讓蠢男人們來做這件事。

讓哨棒和朴刀仍然做英雄的道具吧,

還有一頂很久沒有抬過的轎子。

抖動著手腕握起羊毫筆,

我訓練自己學會寫我的名字;

人們喜愛謊言,

而我只搏殺過一頭老虎的投影。

百寶箱

哦,龍捲風,

我的姐姐,

你黑極了的身軀

像水中變形的金剛鑽,

扭擺著上升;

鑽頭犀利又尖硬,

刺穿了玻璃天,

朵朵白雲被你一口吸進去,

就像畜生腔腸里在蠕動的糞便;

秋天太安詳,藍太深

而我們恨這個。

容易暴躁的老姐姐啊,

當你吹得我的茶肆搖晃著下沉,

我才感到我活著,

感到好。

我手拂鬢角被吹落的髮絲,

目光沉沉地

從店外的光線撤回,

幾塊斗大的黑斑尾隨來,

也滯留也飛舞:

也許我不該這樣

盯著太陽看。

鑽心的疼痛像匕首

從燒焦的視網膜

爬進太陽穴。

今天沒有人

來到我的店鋪里

壓低了嗓音或血紅著眼睛;

他們的一瞥

要使我變成煤渣,

扔落的銅錢

像一口污茶潑上我的臉。

但這是他們的錯,

我這活膩了的身體

還在冒泡泡,一隻比

一隻大,一次比一次圓;

它們脹裂開像子宮的黏液

孕育一張網,

在那一根又一根的長絲上

我顫悠悠的步履

橫穿整個縣。

你看,我這趴在櫃檯上的老婆子

好像睡著了,

卻沒有放過一隻飛過的人形蟲。

當午後傳來一陣動地的喧嘩,

人們湧向街頭

去爭睹一位打虎英雄;

遠遠地,他經過門前時

我看見那絳紅的肌肉

好像上等的石料,

大鬍子滴著酒,

前胸厚如衙門前的座獅——

他更像一艘端午節的龍舟

銜來波浪,

激蕩著我們朽壞的航道。

被這樣的熱和濕震顫著,

我乾癟的乳房

鼓脹起

和鼓點一起抖動;

我幾乎想跟隨

整個隊列狂喜的腳步,

經過每座漂浮如睡蓮的住宅,

走得更遠些,

觀看穹隆下陡然雄偉的城廓。

但人們蔑視

我觀賞時的貪婪,

他們要我縮進店鋪的深處去,

紮緊我粗布口袋般的身體,

並且嚴防泄露出瞳孔里剩留的一點反光。

眼皮劇跳著我來到卧室,

打開一隻大木箱,

裡邊有無數金錠和壽衣,還有

我珍藏的一套新娘的行頭——

那被手指摩挲而褪了色的綢緞

像濕火苗竄起,

從眼帘

蔓向四周。

太奢侈了而我選擇可存活的低溫

和賤的黏性,

我選擇漫長的枯水期和暗光的茶肆。 我要我成為

最古老的生物,

蹲伏著,

不像龍捲風而像門下的風;

我逃脫一切容易被毀滅的命運。

現在他們已去遠,

就讓我撿拾那些遺落的簪子,

那些玉墜和童鞋。

我要把它們一一地拭凈,

放進這隻百寶箱。

威信

當我們從東京出發時

他就已經和我們在一起了;他關心

我們沉重行李里的金子。只有這些

才會讓他的笑容像車輪一樣滾動,

甩脫一切的泥斑;他將自己綁在趕車人的背上

表演著車技。他吹笛子逗你開心,

不停地回過頭對我們閃眼睛;

而我知道我們在自己的行李里最輕,

是那些緊捆著行李的繩子,

最後是他鬆開這些繩子的一個借口。

妻子,我恨你的血液里

有一半他的血液,

你像一把可憐的勺子映出他的臉,

即使當我們愛撫的時刻,

你的身體也有最後的一點兒吝嗇:

窩藏他。如此我總是

結束得匆忙。

你每月的分泌物里有滌罪的意味嗎?

你獃獃地咬住手帕,

你哭泣而我厭煩。

你不肯在他落單于你血液中的時候

把他交出來,讓他和我一對一,讓我狠狠地揍他,

踢他,在東京他沒有成群的朋友和僕人。

東京像懸崖

但清河縣更可怕是一座吞噬不已的深淵,

它的每一座住宅都是靈柩

堆擠在一處,居住者

活著都像從上空摔死過一次,

叫喊剛發出就沉澱。

在那裡我知道自己會像什麼?一座冷透的火爐

立在一堵牆前,

被輕輕一推就碎成煤渣。

我曾經在迎親的薄霧中看過它的外形,

一條盤踞的大蟒,

不停地滲出黑草莓般的珠汁,

使蘆葦陷入迷亂。

我害怕這座避難所就像

害怕重經一個接生婆的手,

被塞回進胎盤。

她會剝開我的臉尋找可以關閉我眼臉和耳朵的機關,

用力地甩打我的內臟

令這些在痙攣中縮短,

而他抱著雙臂在一旁監視著

直到我的聲音變得稚嫩,最終

睡著了一般,地下沒有痕迹;

你,一個小巫婆從月光下一閃,

捧著燉熟的雞湯,

送到他的棋盤前。

2000年7-9月

清河縣 Ⅱ

守靈

他躺在那裡,

就像從前的每一天——

他賣完了炊餅回來,

幾杯酒落肚,很快就進入夢鄉,

而我獨坐在燈下,

就像從前的每一天,

在他的呼嚕聲中,

遲遲地不肯捻滅燈芯;

燈為我上妝,為我

勾勒胸房的每次起伏,

在關閉了夢想的窗戶里

燈為我保留被行人看見的機會。

我們早就活在一場相互的謀殺中,

我從前的淚水早就為

守靈而滴落,今夜,

就讓我用這盞燈熄滅一段晦暗的記憶,

用哭啞的嗓子歡呼一次新生,

一個新世界的到來——我

這個蕩婦,早已在白色的喪服下邊,

換好了狂歡的紅肚兜。

浣溪沙

那群獰視我的背在井邊圍成圈,

搗衣杵一聲聲響過了衙役們

手中的棍棒,夾帶著陣陣

咒罵和鬨笑像鴉雀在我太陽穴築巢。

當我端著洗衣盆走近,沉寂

洶湧成泥石流而棒杵揮得更賣力,

背和背擠緊,像這條街上

彼此咬嚙的屋頂,不容一絲縫隙。

走!畸曲的足趾流出血,

就能將裹腳布踏平成一條路。

走遠些,且還要走回來,證明

我完好,並接濟她們枯癟的生活。

初春的溪流是千百根

能扎破指尖的針,但這股冷冽

平等於眾生,手掌熬過

最初的刺痛,暖意隨之升騰。

我洗我虛假的淚痕,洗

不潔的分泌物那褻衣里頑固的

斑斑點點,洗抹布的內臟,

洗遙遠的婚裙上積垢的每一年。

我也洗死者的慘叫,和

蛆蟲般不散的麵粉味,洗

那些洗衣的女人們濃痰般的目光,

無論我洗什麼而溪流依然碧青。

看,樹林背後一個閃動的小身影

就是她們派來的密探,他撂下了

賣梨的籃子把窺視當成事業,

把別人的隱私換成掌心的碎銀……

我倒寧願他從說書先生那裡

聽信了前朝英烈傳,然後,被

身邊那位打虎的叔叔所激勵——

額開六隻眼,腳蹬一對風火輪,

將這城中的每樁罪惡翻個底朝天,

但他只不過是個假哪吒,

手中揮舞的縛妖索,怎麼看

都像一串油亮的算盤珠子。

我洗我赤裸時可以將自己

包裹的長髮,太多絕對的黑夜

滋養過它;我洗我的影子,

碎成千萬段的她很快又聚攏——

我洗那像綻線的袋口朝下的

乳房,袋裡裝滿了沉重的

澱粉,它們渴望溶解在水中,

閃動著金光,甜蜜起整個下游。

我還想洗我心頭的那頭小獸,

它熬過漫長的冬眠爬出了洞穴,

雪白的皮毛染著獵物的血,

但在曠野里無人問它的原罪。

跟我來吧,小密探,到

逆光的山坡上無人看管的

油菜花田裡,我讓你看這個

熟透的女人每一寸的邪惡。

我將弔橋般躺倒,任憑

你往常慌亂的目光反覆踐踏,

任憑你鋒利的舌頭刺戳著

比滿藍的梨還要多汁的身子。

滅絕我,要麼追隨我一直到

夏夜裡沸騰了群星的葡萄架,

別夾著遺精的褲襠,沿我輕快、

濕漉漉的腳印,盤算著怎麼去邀賞。

小布袋

一根細線勒住了你的咽喉,

蜷伏在黑暗中的小布袋,

你的沉默難以捉摸,像蛇信子

搖曳著我分叉的未來——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開口,

城樓的上空就會敲響我的喪鐘;

如果你已進入永久的冬眠,

我就會升起裊娜的炊煙。

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怪物?

是空也是有,是銷毀也是保留,

你那滾圓的肚子里,彷彿

咽得下每一對矛與盾——

我向你借日子,借

一根柴禾點亮老女孩的夢,

借一束門檻上的日光,照耀我

塵埃般的舞蹈;借一塊夜色

綉醉擁的鴛鴦,不盡的餘興往上縫,

要在空氣中縫出高飛的雙燕。

我向你借一個死者的死,和一個

生者的生,精明的小布袋。

我活著,就像一對孿生的姐妹,

一個長著翅膀,一個拖動鐐銬,

一個在織,一個在拆,她們

忙碌在這座又聾又啞的屋檐下。

你會躲藏在哪兒?房樑上

還是酒窖里?抽屜的

底板下還是板壁的夾縫中?

你和死者們一樣愛上了黃泉的生活,

還是狴犴般盤踞半空?

從仵作的家中溜出來吧,小布袋,

去把升堂的鼓猛撞,

去人最多的地方,發表真相的演講。

即使高高的絞刑台,也好過

受囚於一份永遠看不見頭的絕望!

從你爬滿皺紋的圍牆裡,

不知已誕生過多少閣樓上的瘋女人……

寒食

我支撐腮幫的手肘在椅背

打一個趔趄,摔破了白日夢——

夢見去年的冬天,我像炭盆般

被你用一把火鉗撥弄,焰心

直竄房梁,將這裡變成

一座燃燒的監獄,板壁薄如

發燙的爐灰;望不穿的鏡子,

終於從一口枯井被填成了

詞,我失手掉落的每個字

你都會當韻殷勤地撿拾,

讓我相信女人是一座天然的富礦,

全取決於男人的開採……

環繞著一座冷卻的灶台,家

只剩下陰影和灰燼;窗外

整日都沒有炊煙升起的街道

不過是一處保存得完整的廢墟。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部曆法?

為紀念一個死者而讓所有活著的人

活在陰影里……誰暗中觸碰燧石,

誰彷彿就會遭受永生的詛咒。

你不來,茶肆的壺兀立如禿鷲,

酒旗在街角垂懸成送葬的靈幡,

柳絮來自遠山未消的積雪,

淡漠的陽光,是銹在弓弩上的箭。

你不來,是因為我不能

再提供一個看守般的丈夫,讓你

重燃盜火者的激情?城裡的

哪一條街道上,又有哪一根晾衣桿

不慎砸向了你的腦袋?你手中的

灑金扇又像孔雀開屏了,兜住

她剎那的慌亂在半空輕輕一轉,送還上

一個似笑非笑,隨她退避的身影潛入

屋中,至夜,忽閃在燈花中,

引誘她的肩胛骨長出翅膀,

越過一圈鋸齒形的痛,

任憑火要了自己的身子!

來我的身上窮盡所有的女人吧。

我的空虛里應有盡有——

城垣內有多少扇閨閣的門,

我就有多少不同的面孔與表情。

我是光滑的孤兒,唯恐受猥褻。

我是窮裁縫家放蕩的女兒。我是

嗜睡的、失眠的、每到黃昏就心悸的

貴婦。我是整日站在門帘下的妓女。

我有母馬的臀部,足以碾死

每個不饜足的男人,哦,我是多麼

小心地用岩層般的裙摺遮蓋這件事——

我是死火山,活火山和休眠火山。

難道我應該召喚他回來?

那個被火從葬禮上帶走的侏儒——

在最後的一瞥中,他縈繞成

一副變形的軟手銬,且哀懇

且嘲笑,酷似他彌留於

病榻上的語調:「別趕我走……

你們就是這場火,兇猛過

餓得太久的狼群,轉眼

「將我當柴堆吞噬,然後盤桓

在原地,發出滿足的嗷叫,彼此

迫不及待地追逐和摟抱,可是

一旦我隨風飄散,你們就有熄滅的危險。」

對飲

黃酒濁如今世,越喝越有味,

白酒爽利得緊是一條好漢,而你……

你往回走了嗎我的叔叔?

你走得忒慢,當然了,你有一個自攜的底座。

當我像早春的苔蘚向你亮起媚眼時

你以連串棒喝並伸手一推,

將我送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你那滿身的筋絡全是教條而肌肉全是禁區。

我倒很享受那粗暴的一推,

它徹底打翻了我這半盞兒殘酒,

蒸騰再無星點迴音,我將碎成一地的

自己收拾乾淨,開始用替身與舞台對接。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並不愛他,

我愛我被貪婪地注視,被赤裸地需要,

甚至當他的手探進裙底的時候我還想到了你,

但那也不意味著我愛你,我已經不愛任何人了。

水窪里的倒影模仿天空,斷了線的珠子

模仿眼淚的形狀,我現在的生活

多麼不同於我過去的生活……叔叔,

你的道德從不痙攣嗎?十根手指

永遠攥成一對拳頭,除了你認為是人的

其他都是老虎?且讓我幼稚地發問:

倘若那天不喝醉你敢在景陽岡上打虎嗎?

哦,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至少你需要酒……

和我這淫賤之人喝一杯如何?

高蹺我且替你收著,斗笠上的風塵

且讓我用腌臢一百倍的手撣凈,

你那根始終勃起的哨棒兒,以往的靜夜裡

我曾經多少次以發燙的面頰緊緊依偎——

春天都已過了而你仍然是一個寒冬的形象,

黃河已經枯乾,你還在尋找逆流而上的快感,

六月會因為你不在,就灑落下刺骨的雪?

我醉人的身軀在這裡,像一根未來的

顯像管,跳閃著七彩的熒光——為什麼

當我變得真的像我了,卻已經成為了兇手?

為什麼我像弔橋般升起,全城就窒息在

因為沉默而逐漸糜爛的口腔氣味里?

應該找到傳說中那種會吃噩夢的貘

也必須找到,否則就太沉重了,譬如現在

酒為我鬆綁,我卻依然無力沿椅背直立——

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未來難料。

窗外,蟬鳴正從盛夏的綠蔭里將我匯入

一場瀑布般的大合唱。我就要脫殼了,

我就要從一本書走進另一本書,

我仍然會使用我的原名,且不會

走遠,你看,我僅僅是穿過了這面薄薄的牆,

你還有復仇的機會,一直都會有——

叔叔,「殺了我,否則我就是你殺死的。」

圍牆

轎簾掀起的那一刻,

我像野貓終於溜進了

一望無際的花園,禿鷲

返航,雲停泊在藍天——

數日里丈量和被丈量。

高樓,螞蟻,數不完的

格子窗。整飭、陌生的面孔。

假山有一種曠野的恐怖。

入夜後躺在鎦金床上,像

一把短尺沒入無盡的布匹;

該選擇什麼樣的料子和顏色

才能剪裁出我的新身份?

小巷的泔水味已遠。

洗凈的瓜果應有盡有,

豐盛的宴席,整櫥的首飾,

每一種用品都是一座店。

我入迷地撫摸,噙著

驚嘆號尋覓,繞過廊柱間

陡然有一陣酸楚升起——

那顆憂鬱了我整個童年的

被賣貨郎的擔子挑走的糖,

僅僅是二手的、被別人舔剩的

甜。我喝止了眼眶裡的淚滴,

因它廉價,會將羅帕變成抹布。

我學會小口地啜吸,

慵懶地勾臉,用半個白天

探看馬廄里配種的烙鐵,

用偏頭痛做誘餌,釣出

那根名叫存在的刺。

當錦鯉們悠遊於池塘,

當鬥爭只發生在棋盤,

虛無的水位不斷在上漲——

我享受浴桶里那無聲的浸泡,

捆綁過我的所有繩子都已

腐爛,有時我閉上眼摸索著

未消的勒痕那發癢的呻吟。

令我沮喪的不是日漸增加的

體重,如果不盪著園中的鞦韆

我已經感覺不到它;也不是

銅鏡里陰慘的遊魂,它們

無法用尖指甲抓破我的臉,

而是——這裡太他媽安靜了!

遼闊的帷幔背後只有不多的幾個

姓氏,幾張面孔,幾輛交往的轎子,

只為弄髒彼此的台階。幾種

破產時的死法:繩索,井,毒藥,

跳樓。幾塊裝裱過的墓地,

用風景掩飾著失眠的起源。

我想要死得像一座懸崖,

即使倒塌也騎垮深淵裡的一切!

我想要一種最輾轉的生活:

凌遲!每一刀都將剜除的疼

和恐懼還給我的血肉,

將點燃的引信還給心跳,將

僵冷的標本還給最後那個瞬間

它沿無數個方向的奔跑——

雄偉的雲紋穹頂還不是天空,

被推遠的圍牆仍舊是牆;

陽光中有什麼魅影一閃而過,

你們能看見的我就不是我。

2012年

朱朱,1969年9月生於江蘇揚州,現居南京。詩人、藝術策展人、藝術批評家。

著有詩集《駛向另一顆星球》《枯草上的鹽》《青煙》(法文版,譯者Chantal Chen—Andro),《皮箱》《故事》;散文集《暈眩》,藝術隨筆集《空城記》,藝術評論集《個案——藝術批評中的藝術家》(2008年,2010年增補版《一幅畫的誕生》),《中國新藝術三十年》(2010年與呂澎、高千惠合著),《灰色的狂歡節——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

獲《上海文學》2000年度詩歌獎、第二屆安高(Anne Kao)詩歌獎、中國當代藝術獎批評家獎等多種獎項,2003年、2004年分別受邀參加法國Val—de—Marne國際詩歌藝術節與「詩人之春」活動等。

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義大利、西班牙等多種文字。

朱朱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他基本上不寫小說,他的詩在冷峻中蘊藏著不可言及的孤獨和悸動。在新生派詩人中,朱朱是國內不多見的激情內斂、沉靜而博思型的詩人。

編者語:

自2018年起,本刊將陸續選編當下中國詩人具有先鋒性、探索性、辨識度高的現代詩歌作品,並持續適時結集印刷出品,書名為《中國現代主義先鋒詩典》。本書將力求客觀反映中國詩人的先鋒詩想和詩寫現狀,極力呈現中國現代詩歌的多元性、豐富性以及中國詩人最優秀、最堅實的詩歌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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