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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禪境,我指指天上的雲又指了指瓶中的水

本周第二十七講

《雲在青天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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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雲。

在廣闊的青天之上飄浮的是純凈的白雲,在狹小的瓶頸里裝的是純凈的海水,無論是在青天之上的雲還是在瓶頸中的水,唯一不變的是它們純凈的顏色。

今天我們要講的這首詩偈,是一個文人獻給高僧的。文人是唐代朗州刺史李翱,高僧是葯山寺的惟儼禪師。朗州就是現在的湖南常德,也叫鼎州。葯山寺在常德下面的津市市棠華鄉葯山村。15年9月的時候,我去過這個地方,正好趕上住持明影法師講《中論》,就在葯山寺住了幾天,這幾天當中,多次設想李翱與葯山惟儼禪師的相遇,試著去感受「雲在青天水在瓶」的生命境界。

說起文人和高僧的交往與關係,是個有意思的話題。拿唐代來說,有親佛的,有排佛的。親佛的,有王維、白居易。王維就不用說,王維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王維名維字摩詰,這個名字指的是佛經中的大居士,有一部佛經就叫《維摩詰經》,後人經常用維摩來恭維那些修行有成就的居士,比如有人這樣稱呼南懷瑾先生。

白居易呢?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和眾多的高僧都有來往。比如他和鳥窠禪師有一段著名的對話。白居易問如何是佛法大意?鳥窠禪師回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白居易不屑地說:這個連小孩子都知道。鳥窠禪師:雖然小孩子都知道,但是就算是八十歲的老翁也做不到啊。白居易不是佛教的初哥,作為知識分子、士大夫,可能有一個通病:熱衷於高深的佛理,於理可以洞悉,但於行持上可能不足。

白居易是名列《五燈會元》傳承譜系的居士,他的得法師傅是洛陽香山寺的佛光如滿禪師,而佛光如滿禪師是馬祖道一禪師的弟子。白居易死後,按照他的遺願,不是安葬在白家祖墳,而是安葬在他的師傅佛光如滿禪師的墓塔旁邊。可見他對佛法的接納和信仰,但是他仍然脫離不了士大夫的嗜好,他在六七十歲仍然喜歡十幾歲的小蘿莉。按照楞嚴經所言,愛欲為輪迴根本,所以他算不上專業的修行者。

排佛的士大夫,韓愈和李翱為代表。唐憲宗搞出很大的聲勢迎接法門寺的佛骨舍利到大內供養,韓愈很是看不順眼,怎麼呢?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士人庶民,都跟瘋了似的:他們爭相布施,唯恐落後,甚至有的百姓廢業破產,有的人還頭上燙疤,燃指燃臂,甚至自燃身體,來表現自己供養的虔誠。

韓愈寫《諫迎佛骨表》,表現儒家學者的文化優越感,說佛是夷狄之人。沒有佛的時代,中國的先王們比如堯舜禹周文王都很長壽。但是從東漢明帝開始,帝王們怎麼樣呢?都很短壽,尤其那個最崇佛的梁武帝,被侯景造反,困在宮牆之內,還是餓死的。這下把唐憲宗搞火了。唐憲宗說:你說我信佛供養,排場有點大,我還能接受,你說信佛短壽,你作為臣子,怎麼敢說這樣的話!這下,韓愈就遭殃了,被貶到蠻荒之地的潮州做刺史。

李翱呢,是韓愈的學生,同時也是韓愈的侄女婿。李翱也是排佛的。他寫了一篇《去佛齋論》,對佛教需要大量的財力供養表示不滿,佛教僧尼接受供養,不從事勞動生產,還需要耗費大量的土地,木材、銅鐵等礦產、人力資源來建築豪華的寺廟,給老百姓帶來沉重的負擔,這是李翱看不下去的。

但是總的說來,除了韓愈關於佛教傳入中國前後後帝王壽命的推理有點牽強之外,韓愈和李翱基本上是對事不對人的,對崇佛的不滿,並沒有波及到他們對出家人,到了厭惡甚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相反,韓愈在當潮州刺史的時候,在他的人生低谷期,結識了大顛禪師,並和大顛禪師建立了友誼。韓愈對大顛的印象很好,認為大顛「頗聰明,講道理」,在那個鱷魚橫行的蠻荒之地,有大顛這樣的人能夠和他高談應對,的確讓貶謫在此的韓愈心情好了很多。有傳說從潮州返回時,韓愈還贈衣物給大顛,宋代的黃庭堅說自從結識大顛後,韓愈不再有排佛的文字。

韓愈雖然欣賞大顛禪師,他們在文學見解上一致,也向大顛禪師問道,但是並沒有成為虔誠的佛教徒,而韓愈的學生李翱雖然也排佛,但結交葯山惟嚴禪師之後,後來成為葯山的得法弟子,名字列在《五燈會元》的傳承譜系中。我們今天要講的這首詩偈,就反映了李翱初見葯山的情景。那麼,一個有排佛思想的士大夫,和一代高僧的相見,會一見如故嗎?

葯山惟儼禪師和前面說的大顛寶通禪師是同學,他們的老師是衡岳的石頭希遷禪師。李翱去見葯山的時候,也是人生的低谷期。舊唐書記載,李翱「性剛急,議論無所避」,管不住嘴,得罪了執政,所以很久沒升遷,後來受到好朋友李景儉的牽連,被貶到朗州這個小地方做刺史。他聽說了葯山惟儼的大名,幾次派人去請,希望能請到刺史府中交流,無奈幾番相請都不應。我們知道,李翱性子很急,於是就親自到葯山去找惟儼禪師。

「練得身形似鶴形」,這第一句寫葯山惟儼禪師給李翱的印象,貌似很突兀,首句直接聚焦葯山本人的樣子,卻反映了李翱見葯山急切的心情:噢,原來傳說的高僧就是這麼一個乾巴瘦老頭啊。沒有任何令人驚奇之處啊!幾次派人請都不來,沒看出有什麼了不得的嘛!

千年而後,我們作為旁觀者來看李翱和葯山的相見,發現這第一句,說明李翱是相當著相的。怎麼講呢?很明顯李翱和佛門中人接觸太少,他用道家給人的形象去理解藥山這位佛教的高僧。鶴是道家鍾愛的飛禽,它氣質不凡,清凈飄逸。而練形服氣,更是道家保養身體以望長生不老的方法。

而實際上呢,根據祖堂集的記載,惟儼禪師到葯山村,發現芍藥花開爛漫,把附近的山稱之為葯山,開始住在牛欄里,後來有人追隨他,人越來越多,於是在牛欄背後的山上建立新的寺院。而且,還要種地,參加勞動,養活僧眾。想必葯山是乾瘦的,用細腳伶仃的鶴來形容也算是有形似的地方,但同時可能是「滿面塵灰煙火色」的,哪裡會修鍊自己,保養身體呢?

在佛教的四念處中:觀受是苦,觀法無我,觀心無常,觀身不凈。禪師們說得更徹底,更噁心:這個身體很不幹凈,就是個糞桶,是行動中的糞桶。無論在外表上多麼好看,塗抹得多麼光鮮亮麗,都掩蓋不了是個屎擔子的事實。我們俗人,尤其是在顏值當道的年代,看重身體,但是佛教向來對於遲早會衰朽的身體採取一種隨化的態度,很排斥俗人身見太重。

所以李翱很像我們現代人,充滿著種種知見,去見某個知名的人物,心中各種構想這個人的樣子,當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迅速給眼前的這個人貼上自己的標籤。這種心理活動,就是「著相」:讓眼前的人和事物,著上自己知見的烙印。然後心安理得,但是人和事物本來的樣子呢,則不關心,認為自己眼中所見,就是本來。

「千株松下兩函經」,第二句李翱的眼光從葯山禪師的身上離開,展開一副有景深的畫面。葯山禪師的身後生長著很多松樹,而眼前呢,放著兩盒子的佛經。我們可以設想,那個時候沒有桌椅板凳,松樹下面鋪著草席,葯山禪師是席地而坐的,兩盒佛經就放在草席上,他在那裡幹什麼呢?看佛經。

15年我去葯山寺的時候,千株松樹肯定是沒有的,在寺院左邊的山上,嘯峰之上,是葯山惟嚴禪師的墓塔,名字叫做化城。墓塔前面的神道上,從低到高,兩邊是幾排松樹,延伸到墓塔,猶如列兵,將墓塔團團守住。當然,惟儼禪師具體在哪裡看經,現在也不知道,但是惟儼禪師看經,本身就是個奇怪的事情?

葯山寺老廟山門

葯山寺講堂

葯山惟嚴禪師的「化城」墓塔

我們知道,禪宗從四祖道信開始,其傳統是「坐作並重」。坐是指坐禪,這是最重要的修行。作是指勞作,通過參加生產勞動來養活自己。禪宗的修行並不是通過看佛經來修行的,學習佛經明理,按照佛經修證,是其他宗派的修行途徑。當然後來禪宗也有法華楞嚴,抱本參禪一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起碼,葯山禪師的這個時期,是不主張看佛經的。

燈錄記載,有僧人不服氣,問葯山:你老人家平時不準別人看經,怎麼自己看起佛經來了呢?葯山的回答很有意思:我嘛,看經為的是遮住眼睛。那僧就問:那我向你學習,也看佛經行不呢?葯山不客氣:你要看的話,牛皮應當打穿。

禪宗到底可不可以看佛經?當然是可以的。應該在什麼時候看佛經?一般說來,起碼是在開悟後。這點我們從達摩東來帶來《楞伽經》就知道。《楞伽經》不是用來學習的,而是用來印心的。一個禪宗學人證悟的境界,要麼通過已經開悟的老師來驗證,要麼通過佛經來驗證。達摩指定《楞伽經》,後來由五祖弘忍改為《金剛經》印心。

葯山開始的回答有點調皮,略帶敷衍,說我看佛經是遮眼睛,就是裝裝樣子。學人不明白意思,葯山才嚴肅地說,你要看佛經啊,要等你開悟後,所以要用功,就像擊鼓,要把牛皮打穿才行啊。

當然,葯山在這裡看佛經,果真是裝樣子嗎?在李翱面前裝嗎?當然不會是。前面說,佛經用來印心,葯山也在通過看經印證自己的境界。另外一方面,作為佛法的傳播者,葯山也要通過看經來更好地傳播佛法。怎麼講?就好比很多手藝很高的老師傅,遇到具體的問題,看一眼,就知道怎樣處理,而且處理得很好,但是你要求他講出這個裡面的道理,他並不見得講得出來。看經從某種角度能夠提升境界的表述水平,這也就避免了禪宗「通宗不通教,開口便亂道」的毛病。

我們還是回到李翱。李翱幹嗎來了?找和尚當然是問道了,那麼,這個道就那麼好問嗎?

「我來問道無餘說」,第三句字面上是指,我李翱來問道。葯山說了沒有呢?葯山當然說了。但沒那麼容易。實際上,李翱找到葯山的時候,葯山正在看經,根本就不理李翱。葯山的侍者提醒葯山:師傅啊,太守(刺史)來了!葯山也不理。這下,李翱就急了,說了一句:見面不如聞名!轉身就走。

這個時候,葯山把李翱叫住了,說了句:太守何得貴耳而賤目?就是說你為何看重你的耳朵而輕賤你的眼睛呢?李翱一聽,轉回身拱手表示感謝。燈錄的記載很簡單,但從這個記載我們發現,李翱的轉變也很快。那麼,「貴耳賤目」這句話的奧妙在哪裡?何以這一句話就讓李翱有了轉變?

李翱先說見面不如聞名,意思是耳朵聽到你名聲在外,充滿著期待,那肯定是高僧風範,讓人如沐春風!待眼睛看到本人之後,且不論我是一個遠道而來的訪客,卻是這樣的態度,更何況我還是地方父母官呢,這種態度讓人失望啊。葯山說你這是看重耳朵聽到的,卻輕視眼睛看到的。

現在我們站在旁觀的立場上,看到葯山分明是自己失了禮,怠慢了客人,而且是個貴客,卻狡辯說李翱對自己感官得來的信息有了分別心,不平等。我們這樣看,是將剛才的對話看成是平常的人際交往。禪師和李翱並無宿怨,顯然這種苛待是有意的。普通人會注意苛待的表象,在那裡憤憤不平,但聰明人會關注苛待背後的目的。

葯山一句貴耳賤目,就提醒了李翱,回頭轉腦,去看自己的內心,於是就理解了葯山的用意。李翱看到了什麼呢?也許他看到了自己內心充滿著各種知見:比如佛教不從事勞動生產,給百姓增加了負擔。聽說葯山禪師不錯,想必是很慈悲的樣子。我是太守,地方的父母官,就應當被更好地善待。或者我是士大夫,從小聰明好學,佛學有什麼難的!

每個人審視一下內心,就會發現,人人都是戲精。當一個人心中充滿著各種知見,就越容易被冒犯。葯山對李翱愛答不理,就觸動了「我是太守,應該被更好地善待」這條知見,也觸動了「葯山是高僧,肯定讓人如沐春風」這條知見。一旦被觸動被冒犯,猶如湖面水被大風吹動,高下不平。李翱看到了這個不平的時候,也看到了知見充塞了靈明的心。

「雲在青天水在瓶」,第四句是點睛之句,這首詩偈有形象有畫面,再加上這句,可謂有詩有句。禪宗的問答,向來給人驢唇不對馬嘴的感覺。李翱問的是大道,或者說是祖師西來意,或者說問的是佛法大意?葯山開始的反應是指指天,又指指地。李翱雖然剛才有領悟,但是一臉懵圈,不明白啊!葯山解釋:指天,雲在青天。指地,水在瓶中。這就是「雲在青天水在瓶」。這句話意象極為簡單,但又耐人尋味。這和佛法大意,和大道又有什麼關係?

前面說過,禪宗主要不是通過學習佛經來修行的,如果李翱問大道是什麼,葯山給出一個自己的定義,那和根據書本找到答案有什麼不同呢?葯山的領悟是葯山自己的,和李翱沒有什麼關係。李翱只有自己悟了,才是真正的悟,這就是說食不飽:那個食物有多麼美味,從書上看來的,聽別人說的,都不能真正知道,只有自己吃了才知道。所以禪宗的教學法,不是填鴨式的灌輸,而是真正的啟發式教學,一定要在那個時刻讓學人自省自悟。

那麼,「雲在青天水在瓶」這句是一種怎樣的啟發導向呢?我們可以設想:在藍天白雲之下,松樹林中,一顆松樹之下,一個瘦小的老和尚席地而坐,一邊是兩盒佛經,一邊是一個水瓶(水罐子),老和尚面前是遠道而來的太守李翱。當李翱問道的時候,老和尚指天指地。你只須去領略,無須思慮大道是什麼!眼前是藍天白雲、松樹林立、佛經與水瓶,在那個時刻,渾然一體,一切如其本然(it is as it is),身已忘卻,心和這一切在一起,超越功利,沒有主客之分,但一切又歷歷分明。這是什麼境界呢?從唯識學來說,這是意識的現量境。

唯識學中意識的三量:比量、非量和現量,依我個人的理解,是心反映外界的三種狀態。比量是邏輯地反映,一切理論學問都是比量。非量是歪曲的反映,很多妄想幻覺即是。現量是如實反映,沒有思慮和功利,相當於陽明說的良知狀態。良知是本心的直接作用(也就是本心的自性用,思維其實也是本心的作用,不過是隨緣用),因而,你要了解本心或者說大道,不能從比量和非量入手,也就是不能從思維心入手,應當從現量入手,也就是從意識的清明狀態去探求和領悟。當然,這種狀態最好是在當下指示的那一刻去領悟。

如有僧問趙州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禪師說:庭前柏樹子。唐代趙州禪師駐錫的觀音院,也就是如今的柏林禪寺,位於河北趙縣。來僧問道的情景,正好是看到了庭院前面的柏樹,趙州即景回答,和葯山的回答無二。對現量境界的領悟回到當下,不用思慮,心如明鏡,才可能入道。當然,來僧若是聰明人,領悟就不難,可惜的是來僧不大明白。

僧問:和尚不要以外境示人。趙州禪師回答:我沒有拿外境示人。僧再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呢?趙州嚴肅地回答:庭前柏樹子。這個僧人顯然是沒有李翱聰明的,他一直停留在外境上,沒有回頭向內,去領悟放下思慮,如實觀照的清明。

葯山和趙州禪師的教育法,比較溫和。「如何是道」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這兩個問題本質上是一個問題,但還是略有區別。後者包含著對祖師傳承以及大道的各種揣測,學人在等待回答的期待中充滿著妄想,如果遇到臨濟義玄這樣的大宗師,會猛喝一聲,讓學人的妄想停歇,回到當下。如果遇到德山宣鑒禪師則一棒子就打過來了,學人身上吃痛,妄想休歇,回到當下。回到當下的時候,身心合一,就容易體會現量。這就是棒喝的作用。

人在當下、身心合一的狀態是不容易的,因為人的心經常在過去和未來穿梭,並不能安於當下。所以安住當下是一種修行,小乘佛經里的勝妙獨處經有個偈子,也叫跋地羅諦偈說:慎莫念過去,亦無願未來。過去事已滅,未來複未至。當下於此時,如實行諦觀。如今社會上「活在當下」成為流行語,實際上並不明白「當下」對於禪宗修行的意義。簡單說:當下就容易體會現量,因為沒有思慮,沒有過去未來的妄想,而現量是領悟大道的第一關,也就是禪宗的初關。

這種現量境體現在詩歌,表現為純粹的寫景詩。如汾陽善昭禪師《示眾》詩云:春雨與春雲,資生萬物新。青蒼山點點,碧綠草勻勻。雨霽長空靜,雲收一色真。報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陳。又如其《坐禪》詩中有句:月印秋江靜,燈明草含鮮。在對清新景色的呈現中,濃縮著微妙的禪心:對此物境,僅僅是觀照而已,並無雜念。只有無事之人,方可寫得出純乎天籟的詩;只有無事之心,方可感悟這觸目菩提的美。王維的詩也有這樣的特點。

當然,有人根據楞嚴經「不知色身,外洎山河大地,皆是妙明真心中物」,或是根據莊子:道在屎溺,認為「雲在青天水在瓶」,白雲也好,水瓶也好,乃至一切事物,都是道的體現。意謂葯山的意思是:你不是問道嗎?道就在一切事物當中。雖然這個道理是對的,但我個人看來,重要的是設身處地地想像:當葯山指出雲在青天水在瓶的時候,李翱那個時刻的微妙禪心。

「雲在青天水在瓶」貌似比「庭前柏樹子」更加淡遠、純真、和諧、有詩意。有人解釋說:這句提示我們做人要像瓶中的水那樣隨圓就方,才能如同白雲那樣自由自在。解讀是各人的自由,但卻忽略了現場中的人和身份以及情節。這句的意象,一高一低,仍然和葯山李翱之間的對話有關。

李翱問:如何是戒定慧?葯山回答:老僧我這裡沒有這樣的閑傢具。我以前講過,禪宗不是按照戒定慧這樣的次第展開修行的,而是必須先識本心,明心見性,才算修行的開始。李翱這兩問,很專業,都是抓禪宗特點的好問。接著葯山告訴李翱:你今後要保持這顆靈明無染的真心,必須是: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這也是一高一低,卻很能說明葯山的禪學思想。

高高山頂立:意指見地,要和佛齊平。深深海底行:意指行持,要從最低處,也是平凡處,細微處著手。這不僅是禪宗修行的經驗,放在俗人的世界,為人處世也同樣是如此的。最後葯山叮囑他:最好是捨棄閨閣中物,也就是捨棄男歡女愛。若作為專業的修行者,必須如此。與其說是要求,不如說葯山對李翱的修行寄予希望。因而葯山的「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和「雲在青天水在瓶」,理念與意象自然吻合。

雲在青天水在瓶,是葯山的回答。那麼,後來呢?李翱悟到了沒有呢?應該說,李翱是悟了的,否則葯山不會接下來有所交代,指導他怎樣保任無染的真心,尤其跟他說明要捨棄男女愛欲。但是,觸及到心的現量境界,還是淺層的領悟。這種領悟,很多人都會有。

比如蘇軾的那首偈子: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便是這種領悟。還有黃庭堅多次請求黃龍祖心禪師,請他指示佛法的捷徑。一天兩人散步的時候,正是八月時分,聞到桂花香。祖心引孔夫子話說:吾無隱乎爾!黃庭堅一時領悟到花香的現量。但是這種領悟,並不徹底。祖心圓寂後,其弟子死心悟新禪師繼任方丈,給黃庭堅出了一道題:學士死,悟新死,燒成兩堆灰,在哪裡相見?一下子問住了黃庭堅,直到後來,黃被貶到貴州,才徹悟。

悟後的李翱對葯山禪師是崇敬的,他應該在葯山住了一段時間,和惟儼禪師朝夕相處。他的第二首詩偈表現了禪者的洒脫與風采。「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批雲嘯一聲。」前兩句讓我們想起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而?心遠地自偏。後兩句則讓我們想起西晉阮籍的窮途之哭和岳飛的仰天長嘯,不過和阮籍、岳飛發泄憤懣不同,禪者的長嘯表現的是自在和喜悅。

惟儼禪師那天晚上在山頂經行,看到天上雲破月來,突然會心,於是長嘯,這一聲,傳到九十里外的澧縣,第二天澧縣的人們推問昨日的嘯聲,於是輾轉推問到葯山寺,僧眾說是昨晚老和尚所發。這個記載頗有些誇張。但看到雲破月來的會心,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各位可參一參!當然,祖堂集的記載,這首詩里不是「嘯一聲」而是「笑一聲」,就是見到月亮大笑,到底如何,這裡不作考證。

禪者的自在洒脫,不是朝夕相處,不大能感覺到。李翱初見葯山習慣性以道家形象來理解藥山,而葯山給自己形象的描述是:「我攣攣拳拳,羸羸垂垂。百丑千拙,且與么過時」。這個形象就是瘦弱且誠懇的樣子,絲毫讓人感覺不到高僧的風範。這也提醒後世的人們,與人相見,不要先入為主,要空掉知見,慢慢感覺,才可能真正了解他人。

李翱作為禪宗傳人,不見有傳禪的記載。但他把禪宗的思想用到了對儒學的理解中。李翱作《復性書》,認為儒家也有類似禪宗的傳承道統和儒家心法。這個傳承,是從堯舜禹傳到周文王、周武王以及周公,從周公傳到孔子。從孔子傳到顏回,孔子的孫子子思做《中庸》四十七篇,《中庸》就是孔門的心法,傳到孟子。孟子以後,就中斷了,現在又被我李翱發現,重新提出。

李翱在《復性書》中提到性與情的關係,認為性善情惡,本性是寂然不動,情感是本性的偏邪,息情去惡的方法是不起思慮。在這篇文章中,李翱又解釋了中庸的三綱領,探討了人死後的去處,讓人感覺佛教禪宗第一次披上了儒家的外衣,它是如此自然,並不感覺到牽強。李翱的學說往上承接孟子,往下開啟宋明理學和心學,可以說,正是他和葯山禪師的交往以及對道的領悟,奠定了他在儒家歷史上承先啟後的地位。我們可能無法想像:這麼一個排佛的人物,成為佛教禪宗的得法弟子,又利用禪宗思想改造儒家,成為儒學的中堅。讓人感嘆:士大夫在和高僧的交往中,找到了生命的歸宿,滋養了智慧的生命,獲得了新的力量。時至今日,這仍然是知識分子通向精神家園的一條光明大道。

今天的講解,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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