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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作協●韓英梅 狗狗的故事

韓英梅,山東高密人,生於1960年代末,現供職於高密某機關單位。喜歡詩歌和世間美好的事物,散文詩歌作品散見於《時代文學》《當代散文》《濰坊日報》《風箏都》《高密人》等文學報刊,入選多種文學選本並獲獎。

●散文

狗狗的故事

●韓英梅

它尋求什麼,在遙遠的異地?它拋下什麼,在可愛的故鄉?

——萊蒙托夫《帆》

前些日去三姐家,窗外飄著雪,我們午飯後坐在沙發上啦呱兒,不覺就啦起了以前的事兒,啦著啦著,怎麼就啦到了狗年,而那些記憶里的狗狗們,便紛紛踏雪而來了。

小 黑

關於狗的最初記憶,是聽三姐常提起的,在老家時養的一條黃狗,我呢,印象不深了,可能那時年紀小,只知道踢毽子、跳房子的快樂,對黃狗的事不上心吧。沿著這記憶的走向,忽然想起母親也曾跟我提過這狗,念念不忘它的忠實,還感慨過「貓狗一口」的老話。原來,它一直鮮活在母親和姐姐們的記憶里的。

而我印象最深的狗,恐怕就是夫家名叫小黑的狗了。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看到全身上下黝黑色,故名小黑的狼狗,從影壁牆東北角的窩裡俯身出來,站在窩門口,擺著尾巴,卻沒有叫,只是注視著我。尚未丈夫的他對我說:「別怕,拴著呢,不咬人。」又轉向小黑說「不準叫哦」,一邊斜斜著身子護我進了院子。之後的每次來,它似是高興,一聽到動靜,就迅速站起身來,輕快地搖尾巴,有時低低地吠兩聲,低頭嗅著轉上兩圈,當是打過招呼,以示親近了吧。

我漸漸喜歡上了小黑。

婚後,朝夕相見,上班去時,有它的目送;下班到家,有它的迎候;吃飯時,我也給它喂飯,不知不覺,它就融入了我的生活。

每逢周日,大伯哥一回家,就會解開拴它的繩索,放它出來透透氣——小黑原是大伯哥討來的。一鬆開繩索的小黑,便箭一般竄出了大門口,旋風一樣呼嘯著向門口西奔去,聽到「小黑小黑」地喚它,又剎那間轉身回奔,在東西向的衚衕里來回狂竄。歡兒撒得差不多了,大伯哥邊喊一聲「小黑」,邊把一隻斑紋皮球拋出去,小黑便閃電般地飛竄去追球,一會兒工夫,就銜著皮球,咻咻地喘著回來了,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大伯哥。大伯哥接過皮球,摸摸它的頭,又往上一拋,它迅疾一個躍身,半空中接住了球,聽到我們的叫好聲,它搖搖尾巴,一副高興而滿足的樣子。

快樂如風的小黑。現在想來,彷彿看見它還在門前柳樹下搖尾巴,在陽光里奔跑撒歡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忽然有一天,發現小黑不愛動彈了,也不愛吃飯了。丈夫趕緊察看,這才發現它的後腿站不起來了,或許棲身處的潮濕使它的關節受傷,或許狼狗的本性不該圈養吧。小黑的表情隱忍的痛苦,讓人特別難受。趕緊想辦法給它治病啊!那是1990年代初,家庭電話還未普及。我趕緊跑到單位上打電話,打聽給狗看病的地方。那時沒有寵物醫院,尋思著畜牧局還對口,電話問過去,說在南關路有一畜牧站可去,於是趕回家說了。丈夫找了一個大紙箱,拿繩攬在自行車后座上,小黑很聽話地讓他給抱了進去。他在前面推著車子,一隻手又迴轉來護著紙箱,我扶著紙箱另一邊,看小黑一直很乖很乖地蜷在紙箱里,任憑我倆折騰。走到畜牧站,央求站長給診斷了,給它打了一針青黴素,並囑咐回去繼續打針消炎,心裡才暫且得到了一絲安慰。趕快好起來啊,小黑。

回家後,丈夫接著出去買葯買針管,自己動手給小黑打針,過了半個多月,小黑終於好起來了。

大半年過後,小黑的病又犯了,再打針也不見效,放它嘴邊的肉也只抬眼看看,不想吃。最後,它直直地躺在窩邊,不省事了。

丈夫選了門前河裡被水沖積而成的一塊平地,紅著眼圈,拿鐵杴默默地深挖下去,深挖下去,讓小黑可以有一個舒服的姿勢沉睡,不再受這拴系之苦,宛若河中之渚,獨立自由於生命之流淌。

貝 貝

幾年過去了,孩子也長大了。而丈夫秉性不改,又逢那時候,他單位門前被劃成集市,空閑里便也跟著逢五排十地在集上轉轉,轉來轉去,到底把一條小狗抱回了家,說是主人覺得他會待狗好,才願意賣給他的。小狗周身全白,黑黑的眼睛,乖巧的嘴巴,很是可愛。事已至此,便留下了,又因方言的白和貝的發音一樣,顧名思義取名貝貝。

照顧貝貝很費心,因它才20幾天大,需要餵奶粉,半夜總是孩子般啼叫,用爪子一陣一陣地扒門。好在它很快長大了,自立了,在院子的三層台階上躥下跳,在花盆間鑽來鑽去,自得其樂。可惜生不逢時,「非典」盛行,無奈把它送給了老家親戚,想它了,丈夫便騎摩托車帶我去看它。每次見面,它都親得不行,使勁掙著拴它的繩子往前靠,繩子綳得緊緊的,恨不得掙斷繩索跟我倆回去,看得眼眶直發酸。趕緊過去,蹲在它面前,用手撫摸它,輕語安撫它,給它吃帶來的小火腿腸,它一邊咻咻地吃著,一邊噴著響鼻,還忙不迭地抬頭看著,唯恐我倆又一次離他而去。

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每次作別,於貝貝都生離死別般不舍,我倆也是一遍遍地跟貝貝說著再來看它的話,親戚也站在一邊,又一次說起待它的種種好,讓我倆儘管放心地走。

然而,終有一天,興緻勃勃再去看貝貝時,卻不見了貝貝,親戚說貝貝得病死了。

眼看著貝貝呆過的地方,卻不再有它白白的模樣,不再有拼儘力氣欲掙脫繩索而來的小身子和巴巴的眼神,眼淚便湧上來。

想起了鄭振鐸寫他養貓一文的那句:「自此,我家永不養貓。」

自此,不再養狗。

旺 旺

本世紀初,央企改革,丈夫所在單位改制,簽了工齡買斷協議,以幾萬元價格買斷了20多年的工齡,轉而返聘原單位,以最低生活保障線的標準為底薪,繼續著繁忙的工作。企業輕裝上市,領導年薪制,充分詮釋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一亘古不變的道理。

而丈夫一向心態好,心地良善,有一雙善於發現並樂見美好的眼睛和隨遇而安的本性,很快便適應新環境,轉變角色,擺正心態,一如既往地兢兢業業起來。不知是不是惺惺相惜,他對那些常去工作地蹭飯的流浪狗頗為同情和憐憫,不是上班時捎去幾塊豬骨頭,就是將自己的飯分一杯羹給它們。終有一天,把一隻流浪狗帶回了家,是一隻京巴,婆娑著棕紅毛髮,溫順、漂亮得讓人慨嘆究竟什麼原因,主人會遺棄它。婆婆喜歡,起了個名叫旺旺,其實是一雌性狗。儘管不再養狗的旦旦之言猶在耳邊,但因丈夫說是給婆婆的,自不好多言。既來之則安之吧。

旺旺未得良好馴化,對兩便總是處理不當,引發了婆婆的大不悅。為養成良好習慣,婆婆便遵循「不打不成才」的古訓,每有兩便不當之時,便小木棍子伺候,旺旺縱然抱頭狗竄,終也難逃一頓馴教和皮肉之苦,躲在角落裡可憐著。

然而這小東西,對吃的卻講究,拿日常飯食喂它,不理不睬,再喂,嘴和腦袋便扭一邊去。婆婆心軟,狗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咋行?打聽到鄰居說狗喜食雞肝,便去市場買了雞肝燉好切碎,如此一來,旺旺喜歡,婆婆這才安下心來。當然,即便雞肝,也有它不想吃的時候,送到嘴邊不理不睬,倒也體現出了一點高貴血統的矜持。

其實,也不只吃雞肝,若是蒸了包子,下了餃子,或是煮地瓜,嚼爛了喂它,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後來在網上搜了一下,說是狗的消化功能差,嚼了喂容易消化,自然願意吃。而且,嗑瓜子,吃水果時,它會眼巴巴地瞅著你,剝出瓜子仁,或者將蘋果切成薄片給它,吃得也很歡快。

吃舒服了,它喜歡仰身躺著,讓你逗它玩。在午後的陽光下,丈夫坐在院里台階上,兩手握住它的兩條前腿,兩條後腿站立著,左轉右扭地逗它,又用食指點著它的額頭,輕聲軟語地說話,天生的喜歡。

不禁想起旺旺的那樁糗事。某日一隻黃鼠狼溜進院子,結果被旺旺發現了,在平日里一聽鞭炮聲就嚇得四處躲藏的它,偏偏見了黃鼠狼窮追不捨,把黃鼠狼逼到堆雜物的牆角不敢出來,旺旺不捨棄,動也不動地趴在旁邊盯著。下班回家剛好看到這一幕,聽丈夫和婆婆說起緣由,逗得我不行。那麼,中午總得吃飯吧,旺旺飯也顧不上吃了,就那麼死死盯著黃鼠狼藏身之地,一副不依不饒的犟樣兒,直到我上班去了還盯在那兒。下班回家,卻不見了旺旺,丈夫說,後來可能黃鼠狼憋不住了,想溜出去,不料旺旺還虎視眈眈守在那兒,無奈之下使了殺手鐧——放了臭屁逃竄了,旺旺被臭屁熏得中毒了似的,婆婆忙著又是找人看,又是買葯喂葯,旺旺懨懨了好幾天才好起來。

幾年過去了,婆婆精力已不如以前,恰又趕上要出遠門,便起了把旺旺送人的意。剛好大伯哥嫂來,說這麼好的旺旺怎麼捨得送人?便歡天喜地地抱回家去了。

因哥嫂住樓房,心靈手巧的哥便在陽台上給旺旺搭建了木板小屋,儼然一別墅;在客廳里也有專供旺旺趴卧的墊子,沙發也有旺旺的一席之地;一日兩餐,精心搭配;定期打針,洗澡,及時理髮整形;晚飯後出來遛彎散心,稱呼也大娘大爺、爺爺奶奶地跟著叫,拿它當孩子一樣,直把旺旺寵成了公主一般。

所以,哥嫂每次回來,旺旺總是一幅幹頭凈臉、養尊處優的模樣,哥嫂總會興緻十足地說起旺旺的好玩有趣,比如一到下班時間,它就迎在門口,尾巴搖成了一朵花;比如一開門,它滾火球一樣衝下樓梯,回頭看看哥嫂又顛顛地跑上來,再一起下樓;比如冬天,它總願睡在哥腳邊,哥打著大呼嚕,旺旺打著小呼嚕。說完,嫂子還用食指輕點著它的鼻頭,「是不是,小旺旺?」旺旺忽閃著大眼睛,清澈明亮。哥嫂的呵護,使它自有一種省親般的榮耀,著實活出了一把京巴的高貴樣。

年前,丈夫回家突然跟我說,旺旺死了,之前不愛吃飯,哥嫂帶它去寵物醫院做了心電圖、彩超,說需要住院治療,便輸了幾天液,也不見好轉,結果一天早晨,醫生打電話給哥嫂,說旺旺走了。

見到哥嫂,也沒敢提旺旺的事,看上去他倆似乎孤單落寞了許多。

虎 子

其實,是一條雌性狗,讓丈夫叫成了虎子。虎子,也是他工作單位邊上的一條流浪狗。

知道虎子,是因為丈夫下班回家總跟我說虎子的事,說它如何聰明機智過狗。同事以及前去加油的人都喜歡它,還笑著跟我說起虎子的趣事:有一次加完油,轉眼卻不見了虎子,踅摸了一圈也沒發現。司機轉身上車時,卻看它正像模像樣地坐在駕駛座上,兩隻前爪扒著方向盤,頓時逗得周圍人哈哈大笑。而且每次丈夫下班回家,它總會跟在後面,叫它回去也不回,直到跟出老遠才停下。

說的次數多了,丈夫眉飛色舞間的那種喜愛又讓我按捺不住了,想見它。

第一次見面,它便似曾相識,不叫不囂,眼睛透亮如解人意,給它吃的也彬彬作揖行禮,一聽到或看到人來了,立刻低吠兩聲似是提醒,也瞬間喜歡上了。

一次,丈夫回家又說起虎子來,說它前幾天被汽車壓斷了腿,同事找寵物醫院去打了石膏,包紮好了,卻落下了病根:腿一瘸一瘸的,很是心疼;還說,老話都說打不斷的狗腿,打不斷的狗腿,叫它自己長就好了。

腿瘸了,生育自然受了影響,丈夫擔心的是生育之累帶給它的生命之虞,所以,只要一看到有套近乎的雄性狗接近它,他就拿起笤帚攆跑,但無論怎樣躲避,總有看不住的時候,天經地義的發情期在所難免,虎子還是懷上了。

它還是顛搭著瘸腿來來去去,丈夫一如既往地帶吃的給它,它的肚子一天天越來越大,身子也蹣跚起來,狗三貓四,怕是快生了吧?

只是有一次,丈夫歇了兩天後上班,奇怪不見了虎子,同事說它這兩天不大好,但還是每天來這裡走一趟,這會兒正趴在窩裡。他趕緊去看,幾天不見虎子已奄奄一息,黑亮的眼睛裡有絕望有欣喜。丈夫細一察看,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小狗崽已露出頭來,但虎子卻因腿傷無力娩出,狗崽已死腹中。丈夫抻乎著勁,把小狗崽一隻一隻地掏出來,又給虎子清洗了一遍,安頓好了又去幹活。等忙完活再去看時,它眼睛含著淚,長長地看了丈夫一眼,便閉上了——它一直在等著他再次去看它,因為它知道,他一定還會去看它的。

丈夫噙著淚,把它埋在了前邊一片小樹林里,並告訴了他一個信佛的同事,同事當晚即為它念經超度。

虎子,來世好生托生哦。

而今說起虎子來,丈夫仍唏噓著它的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後悔當初沒給它找個家。我說我記得它是棕白相間的花紋,丈夫卻堅持說是黑白相間,「喏,就像你身上這衣服,黑白色的,不過黑色圖案還要大些」,他指著我穿的那件絨衣比劃著,就當對虎子名字的由來做了注釋吧。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希臘神話里的那耳喀索斯,想起了他化作的水仙花,也想起了瓦萊里的《水仙辭》:你終於閃耀著了么?我旅途的終點。那麼,那些狗狗會否也被度成一顆顆小星,一閃一閃地閃爍星輝。.

文中圖片來自網路

本期策劃 : gaomizuoxie

本期編輯 : boshazhijin

本期校對 :boshazhi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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