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往事 姚瘋子
姚瘋子是楓家山的人，因為瘋瘋顛顛的，村子裡的大人小孩背後都喊他姚瘋子。他其實是有名字的，叫做姚新元，名字並不俗。聽大人們說，他在年輕時感情上受過刺激，後來整個人就有點不正常了。
姚瘋子的確是有幾分不正常，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穿著與眾不同，很是怪異。夏天經常上身打著個赤膊，腰上圍著一根粗腰帶，打著一雙赤腳，腳丫子大大的，邁起步子大大的。冬天穿一件黑色老式對襟棉襖，兩隻手籠在袖子里，腳上穿著一雙黑布鞋，那還是我母親見他可憐特地給他做的。春秋季節大夥都加衣的時候，他還是一件單衣，似乎一點都不怕冷。
他的模樣看上去雖然古怪，但人看起來似乎並不傻，腦瓜子還挺靈光，人也有精神。就是皮膚有點黑，但膚色還算健康。身上也有肉，體格很是健壯，不是病秧秧瘦精精的樣子。自從他瘋了以後，村裡人都不願意跟他走在一起，他也很少與人在一起交談聊天，總是像獨行俠一樣獨來獨往。聽人說他有神經病，會打小孩，我那時還很小，挺怕他，只要走在路上看到他，都要隔得遠遠的，生怕他發神經病打人。
神經病到底是什麼樣子，我一直也沒弄明白，不過心裡覺得應該就是姚瘋子這個樣子。但是事實上，姚瘋子從來沒有打過小孩，我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他打人，倒是聽說他年輕時很正常，當過村裡的民辦老師，曾經算是個文化人。他尤其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那個時候識字的人不多，寫得一手好字的人就更少了，誰家寫個春聯對聯什麼的找到他，他也從不拒絕，認真替人寫，不計報酬。當年姚瘋子在村裡人眼中，是個有才華的人，喜歡他的鄉下女孩挺多，但是他一概都瞧不起。他喜歡的是村裡另一個叫作李小霞的姑娘，結果不知何故女孩拒絕了他的追求，後來嫁到了外村的一戶有錢人家。姚瘋子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終日鬱鬱不樂，有一天，突然就瘋了。
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言行怪誕的姚新元，成為了村裡的新聞人物。後來持續不見好轉，大夥才確信他是真的瘋了。那是一個並不瘋狂的年代，家家有田有地，有山有林，通過勞動實現自給自足，生活雖然貧困，倒也極有幸福感。不大的村子裡，很多老人一輩子都沒有聽說過瘋了的人，姚瘋子的出現實在是個大大的意外，打破了村子的平靜。大夥都知道他的瘋跟感情問題有關係，可以說是直接的導火索，但個中情形又沒有人能清楚了解，無從勸慰。那個叫做小霞的姑娘，如果能回來做下思想工作，興許就能治好姚新元的病，但姑娘聽說他整日里胡言亂語，追著女孩子亂跑，早就嚇得不敢回村了。
瘋了的姚瘋子，自然教不成書了。他年紀輕輕的閑在家裡無所事事，學校的廖校長可憐他，安排他在學校做些輕雜活，給點工錢他度日糊口。那時學校的老師都是自己出米統一蒸飯，每次學校開飯了他還老坐著不走，就讓他把水缸挑滿了，免費給他飯吃，或者是讓他先吃了飯再劈柴，幹完粗重活再走。後來他也不再需要別人提醒，經常自己主動到學校食堂里幹些挑水的粗重力氣活。
漸漸地，姚瘋子沒有像瘋子般亂鬧了，但整個人卻變得呆呆傻傻的，再也沒有人拿他當人看，他也不計較，總是痴痴地傻笑。他人雖然瘋了，但是卻很愛看熱鬧，只要村裡誰家娶親嫁女過生請客，他準會知道，並且會準時去，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見到他的村民總打趣他說：「新元，到乾娘屋裡去啊？」他高高興興答應著是啊是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乾娘在我們那指的是岳母，看來姚瘋子對那段感情沒有完全忘記，還是有印象的，沒準他想著自己是去媳婦家裡做客吶。
他一般來了不吵不鬧，也不只是站在旁邊看熱鬧，而是幫著人家做事。他先是痴痴地對著主人家笑，算是打招呼，然後就坐在人家門檻上，主人家給他抽煙後，他就幹活了，腿腳也勤快得很，一點也不偷懶。他做事甚至不需要你開口說什麼話，他就知道做，干起活來也是有板有眼。他看到火塘里的柴不多了，就會悄悄去屋外搬些柴進來。他看到水缸里水不多了，就會默默拿起廚房裡的水桶，去幫著到水塘里挑水。有時候人家把水桶往他面前一放，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二話不說挑起水桶就往水塘走，一趟一趟的來來回回，始終讓水缸里的水滿滿的。
在我們那農村裡辦過酒席的人都知道，請客用水的需求量很大的，那個時候又沒有自來水，全部要挑水吃，兩個大木桶一根扁擔，挑在肩上，一擔水起碼有個上百斤，一般體弱的人是承受不起的。姚瘋子身體看上去很壯實，蠻有力氣，挑著一擔水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如履平地。等客人都吃過後，姚瘋子才悄悄上桌，也不挑剔，一個人在角落裡大口大口吃著剩飯剩菜，吃得津津有味，咂咂有聲，渾身都冒汗。看到他的這些行為，不知內情的人，肯定認為他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吶。
一年四季，山裡的空氣清新，農活周而復始，生活的環境相對封閉，沒有太多與外界的接觸，姚瘋子總是成為別人嘴中的笑料，一些品行不端的村民，有時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戲弄他，騙他說誰家請客，哪裡有酒席，叫他去抹點吃喝。他聽說後，不管路程好遠，不管什麼天氣，都會按時趕去，尤其是山裡大冬天的時候，寒風刺骨，有時候大雪紛飛，他總是雙手環抱胸前，走起路來腳步聲老遠就很響很響。他去了後知道人家沒有請客，就又回去了，空跑了一趟，但好心的人家一般還是給飯他吃了走。
我見過姚瘋子多次，有好幾次是在家裡的請客酒席上見到的，每次都看到他在幫忙挑水，挑完水後默默吃飯。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他總是悄悄的來，悄悄的去，像一個流浪漢一樣遊盪在村裡，誰也懶得去管他，更別說去關心他了。但是我父母是例外，對他還是挺關心的，給他吃的都是好的飯菜。喊他做事總是客氣地稱呼「新元」。
他有時吃得嘴巴油光光，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村裡有人碰到他，問他又在哪兒摸到吃喝了，他高高興興的告訴別人說誰誰家真仁義，我知道，那多半是在我們家吃的，我父母對他是真正的好。
身體上的病好治，精神上的病就難治了。姚瘋子的瘋一點都不見好轉，自然再也不會再有女孩子喜歡他，再也不可能娶上媳婦了。他的父母年歲已高，沒有一點辦法，只能幹著急。再後來，姚瘋子的父母不在了，他的境況更差了，瘋況也越來越嚴重。
春去秋天，田裡的稻穀又黃了，村民們忙著在田裡割谷，打穀，曬穀，舂米。新谷做的米飯的香味飄浮在山村裡，不加菜吃光飯也有胃口。在農村，收穫後的季節里常常要發生許多喜事，許多人家開始張羅著辦酒席請客了。村裡人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姚瘋子出現在請客的酒席上了，原來是他的親哥哥怕他外出亂跑，把他關到屋裡頭了。
後來來了個走鄉串戶的江湖郎中，說是可以治好他的瘋病。聽到這個消息，姚瘋子的家人如獲至寶，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央求江湖郎中趕緊治，治好了沒準還能說上一門媳婦。江湖郎中給他吃些不知哪弄來的草藥，草藥的葯勁很大，身體產生劇烈反應，為了防止姚瘋子亂動，江湖郎中把他用繩子結結實實綁在凳子上。吃藥後他發起瘋來，瞪著兩隻通紅的眼睛，拚命想要掙脫身上的繩子，但怎麼也掙脫不了。到後來，他目光變得獃滯，漸漸地不再掙脫了。
江湖郎中是個外鄉人，屬於行走江湖給人治病的那種赤腳醫生，應該說多多少少略懂一些醫術。也不知他為何誇下海口能治神經病，還說為了加強治療效果，要控制姚瘋子的飲食，除了那些治療的藥物外，其它的食物一概不能隨便多吃。姚瘋子飢一頓飽一頓的，身體越來越瘦，精神越來越差了。治療了很長一段時間，似乎並沒有什麼效果，姚瘋子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突然有一天，聽說姚瘋子死了。他的死毫無疑問跟江湖郎中有關，但在村裡並未引起轟動。村裡人都說是江湖郎中給治死的，他的家人因為是自己求江湖郎中給治的，拿江湖郎中也無可奈何。江湖郎中趁著忙亂灰溜溜的跑了，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不管是治死的還是病死的，姚瘋子死得非常可憐，但總算是解脫了。
從此以後，那個瘋瘋顛顛的姚瘋子真的像一陣風一樣，吹過山嵐、竹林、田野、稻田，從村子裡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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