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輩子石匠 百年心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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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輩子石匠 百年心酸史
文/賀朝善
我一直想在右玉給自己建個工作室。因我在右玉呆了30年,這裡親人、熟人多,臨老有個走處。另外,本人喜歡照相,建個小影棚,歲數大了有個耍處。還有自己近年拾掇了一些老物件,這些爛東西有個放處。
去年,我折騰了四個多月,在眾人的幫助下,工作室總算如願以償。在此過程中,有位70歲的老石匠帶病為我砍了兩盤磨,洗了一盤碾子,令我特別感動,他就是元堡子鎮小馬營村的鞏德堂老人。
2008年7月28日,我在時任元堡子鎮人大主席趙一虎陪同下曾拜訪過他。上午他和村裡另外幾位石匠帶我參觀了村後山上的塘圪缽,即加工製作碾磨的原料場,並為我簡單演示了製作碾磨的全過程。下午,我在他家拍攝了他的全部石匠工具,以及他父親和爺爺遺留下的珍貴資料。晚上,一虎在董半川一家飯店請吃飯,我們把鞏師傅老倆口也叫上了,二老高興地說:「這輩子頭一遭這麼大的領導請我們跌館子。」
本次我的工作室放了碾磨,但都是些老掉牙的東西,根本無法使用。我想重新拾掇一下,第一時間我就想到了鞏德堂老人,可我們十年前見面,他就已是60歲的老人啦,今天他還能砍磨洗碾子嗎?我不確定去了他家。老人說:「沒問題。」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我。臨走他安頓我說:「有幾畝賴莊戶收了,等我拾掇完,給你打電話。」
一天早晨,他的電話來了,我讓外甥開車去接他,同時讓我大妹上街買了豬肉和排骨,我知道他好吃肉。上午鞏師傅十點到,脫下棉襖就開始洗碾子,我看到他邊砍邊揉鼻子。我問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說:「有點兒。」我說:「那不會遲點打電話?」他說:「怕你著急。」中午,我大妹排骨燉土豆,豬肉扁食,老人吃了30個扁食,一大碗排骨。(沒給他土豆)老人說:「可長時間沒聞過腥葷了,今兒個吃愜啦。」
晚上,我原計劃讓他住永昌國際大酒店,到前台登記時,聽見服務員說一晚上240元,他拉著我就走,還說:「老賀,你不花那錢心上疼哩。」無奈之下,我讓妹夫給找了一套行李住到了藝術館地下一層。
鞏玉紅良民證照片
這裡暖氣很足,室內溫度顯示26度,他把衣服脫的就剩下一個褲衩,然後問我:「這地方也是張來拴的嗎?」我說:「是。」他說:「那人真脫瓜,把火車給渡擔進窯門裡,你看這,把家給燒成火燒爺的屁股啦。」後來我給他泡了一壺茶,邊喝邊和我拉呱起他們鞏家當石匠的歷史。
他說:我很快就奔70歲的人啦,鞏家到我這一輩止,往下小一輩的再沒一個當石匠的,這門手藝傳脫了。往上從我老祖開始計算,鞏家五輩人,輩輩都有當石匠的。要說鞏家石匠手藝最出名的要數我爺爺鞏鳳山,清朝年間,五台山寺院的人們都知道原平鞏家崗有個石匠鞏鳳山,他的石獅鑿的美,龍鳳雕的妙,常給寺院做營生。
民國六年(1917),太原迎澤公園重修石拱橋,我爺爺承攬了打石條的活兒,十幾位匠人幹了將近一年,年底一算賬,掌柜的七扣八摺疊,除了自己賺不到一分錢外,連匠人們的工錢也沒法付,眼瞅著快過年了,匠人們家裡的老婆孩子都盼著他們拿回錢過年,連缸旮旯的耗子也指望他們這點兒工錢。我爺爺清楚要是工錢兌不了現,匠人們急眼能把他的皮活活地剝下來。他見勢不妙半夜偷跑了,跑上五台山,請一個原來和他關係不錯的老和尚給算了一卦。老和尚告訴他,三十六計,躲為上計。抓緊時間躲起來,你出了雁門關,順著西北方向走,不足二百里處有個叫小馬營的村莊專做石磨石碾,那個地方既偏僻又能找到石匠的營生,你不僅可以安全地躲藏起來,還可安逸地過你的小光景。
我爺爺按照老和尚的吩咐,第二天夜裡跑回老家原平鞏家崗村,一白天沒露面,在家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與兩個兄弟打了招呼,五更天領著老婆和13歲的兒子鞏玉紅上路了。數九寒天,天長日短,路有積雪,非常擦滑,一路跌跌拌拌,老婆孩子沒出過遠門,娘兒倆腳上都打滿了血泡。整整走了五天才找到右玉縣小馬營村。
小馬營這一帶為沙石岩地質結構,出產的沙石非常適合做碾磨,其產品暢銷晉西北和內蒙古一帶。清末民初,當時這個不足五百口人的小山村,盡然聚集了石匠一百五十餘名。碾磨生意十分火爆,產品供不應求。鞏鳳山剛來此地,因原先自己當石匠一直打獅雕龍沒接觸過碾磨,所以暫時只能伺候別人,當他幹了半年以後,全面掌握了打造碾磨的技術,做出的碾磨奇妙順眼,其他石匠已不可及並佩服的五體投地。人們都說:「你別看人家關南人長得綳眉巴眼,一圪蛋腦筋,就是比咱們厲害。」後來小馬營村的人們慢慢地才知道,人家鞏鳳山是北京皇宮裡雕過龍,五台山寺院做過獅子,見過大世面的人,怪不得人家的營生做的比別人強。
鞏家民國時期往來賬
鞏鳳山很快招了五六個徒弟,另立攤子,半年銷出碾磨20盤,除去一切開銷,凈賺大洋二百多塊。他看好小馬營這塊風水寶地,準備長期在此安營紮寨,購買了五間大正窯。趕過大年就搬進了敞亮的新窯里,鞏鳳山高興地和老婆說:「這下也算安頓住啦,我給咱好好地受掙他那錢,你給照應好家,再給咱抬奪個娃娃,玉紅一個孤獨留細。」春天老婆真的揣上了肚,轉眼懷胎十月。一天他正在山上打磨,鄰居一大早跑上來說:「玉紅媽肚疼。」鞏鳳山趕緊回村請了老娘婆,半後晌有人路過他家,聽到家裡有粗聲咬氣大男人的哭聲,後來傳出消息說,鞏鳳山老婆坐月子血迷死啦,男人哭得活來死去。山上的徒弟們聽到師傅家出了事,一齊跑到師傅家,鞏鳳山握住徒兒們的手哭著說:「我上一輩子葬了良心,啥灰事都叫我遇上啦。」最後他囑咐說:「你們問細一下,看誰家抱孩子,把二小子給了人吧,另外看誰給回老家通知一下三兄弟來幫我料理一下他嫂子的後事。」就這樣,三天頭上孩子讓楊家嶺村姓范的一家抱走了,七日頭上把孩子他媽紗在村西頭的一間爛土打窯里。
鞏鳳山打發完老婆跟三兄弟商量說:「小馬營這地方的人不賴,做碾磨也能賺錢。不行的話,你把媳婦也接來吧,省的我和玉紅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一起共家算了。」
鞏三聽了哥哥的話,很快回家把媳婦和孩子都接到小馬營,兩家合二為一。老大雖然才死了老婆,麻煩得還挺厲害。但看到小嬸待玉紅也不錯,這樣他就放心了許多。老婆過了三七,他就領著三弟上山了。
鞏三是位彪形大漢,他的力氣大,五百斤大的石料能從塘缽里一氣背出來;他的嗓門大,山上講話村裡的人都能聽見;他的脾氣大,營生做得一時不跟心就罵娘,受苦人都怕他。從他來到石場,哥哥基本上就把攤子甩給了他,他不辭辛苦、憑藉才智把石場管理得有條不紊,把碾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不到三年時間,鞏家石場成為小馬營幾十家石場中規模最大,效益最好的一家。
鞏三脾氣雖暴,但心底善良,村裡人有個馬高凳短向他借錢,從不白張口。他的兒子鞏滿紅比侄兒鞏玉紅大兩歲,兄弟倆都到了娶媳婦的時候。一天,他對哥說:「咱們給玉紅張攬娶媳婦吧。」老大說:「不行,得先給滿紅娶,大排二排得有個挨排。」後來他聽人說侄兒和本村玉茹好上了,他知道人家那是正經根底,父親苑民山是全村的老好人,光景也不賴,玉茹又是獨苗苗,這回侄兒的婚事他沒和老大言語力主了。給侄兒在街中心買了三間大正窯,窯里傢具擺得滿滿的,趕孩子們的正歷月,從南山訂了最好的鼓匠,熱熱鬧鬧給侄兒娶過媳婦。
鞏玉紅留下的磨扇料
過了一年,鞏三老婆跟他說:「這回該給咱滿紅娶媳婦了吧?」鞏三說:「我也是這麼想,可跟人家內蒙簽了八十貨油磨的合同,不是騰不出手嗎?」再後,因鞏家石匠名聲在外,四方訂單不斷,致使滿紅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第三年頭上,正月初六才算與下窯村楊三女訂了婚,正月二十領回家吃了一頓糕就算完事。滿紅婚後沒怎休息,父親就叫他到塘缽起石料。起石料是最費勁的營生,首先要揭去3米深的渣子和土層,後把4米厚的矸土刨出來,再把5米深的費石起出來,12米以下的石頭才是做碾磨的料。它不光費勁,而且特別危險。各石料廠砸斷胳膊敲斷腿的事故屢屢發生,石頭打死人的事情也時有發生。鞏三要貨的人催得急,也想不起大兒連蜜月還沒度完,就把他擱在起料這個關鍵崗位。沒出三個月,有一天,滿紅從塘底背出石料,圪蹴在地上咳嗽,後來吐出一口鮮血,頭杵在地,人們跑過了緊窩卻慢窩卻沒氣了。村裡人們議論說:滿紅黑夜媳婦跟前義不過,白天老子面前義不過,串湊在一搭兒,硬把後生給足死了。
滿紅死後,他媽不吃不喝,身上軟的啥也拿擔不起,飯也做不行了。鞏鳳山和老三各自又另起了鍋灶。
兩家人後來接受了滿紅的慘痛教訓,再也不沒眉二眼瞎受了。鞏三扁押了攤子,也沒讓滿紅的弟弟再學石匠,自個兒帶了兩個徒弟給別人家石廠干。
鞏鳳山和他兒子鞏玉紅倒是還有個廠子,但再不像以前有多少人買碾磨也敢跟人家簽合同,一年的營生差不多就再不簽了。父子二人不緊不慢一年干下來,除了日常開銷,還有一定的富餘錢。幾十年下來,買了近百十畝好地,媳婦玉茹又給他生下三個胖孫子。他常跟人們拉呱:「年青時遭多大的罪都不怕,有錢難買老來福。」意思向村人炫耀自己年青時沒好活過,到老有窯有地有後代看我鳳山多福氣。
鞏鳳山此話是否說得早了點,到底往後福氣大小,人咽不了那口氣,是不能蓋棺定論的,尤其是在舊中國各方面毫無保障的社會裡。1942年春天當地發生瘟疫,鞏鳳山怎麼也不曾想到歡蹦亂跳的三個孫子,18天時間裡被瘟疫一個不剩地奪取了他們鮮活的三條小生命,致使全家人奔潰。尤其是媳婦玉茹更是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沒幾天兩眼哭瞎,精神錯亂。半年之中為玉茹治病敗興大洋二百多。後來,精神病好了,眼睛卻永遠看不見了。兩口子再也無心過日子,整天呆在家裡唉聲嘆氣並一齊沾上洋煙癮,三年時間,上百畝好地加石場踢打了個精光。
1945年年初,鞏鳳山也病得爬不起炕了,一天,他把三弟叫來說:「我怕是不行了,我不想把骨襯撩到這裡,我指望不上那個爬場貨啦,(指兒子)你把你嫂子起上,把我們一塊兒送回老家。」按照老大的吩咐,第二天鞏三請人割了一副小棺材,把嫂子起出來,第三天一早,用兩個毛驢馱,分別馱了哥嫂啟程了,回到老家當天夜裡鞏鳳山就死了。
鞏德堂爺爺留下的大鎚
玉紅和玉茹抽洋煙,連鍋也揭不開了,玉紅只好領著沒眼的老婆到處討吃要飯。那年冬天,右玉南山來了一股晉綏革命軍,有許多是打仗掛了花的(受了傷),他們到各村一邊修養,一邊做群眾工作。小馬營也來了兩位革命軍,他們白天入戶走訪群眾,黑夜召開群眾大會,宣講革命道理。當他們得知該村像玉紅兩口子吸毒的就有十五個,後來革命軍把他們集中起來召開專門會議,給他們講吸毒的危害性,並對他們定期回訪,一個冬天,經過兩位革命軍的耐心幫助,大部分的吸毒人戒毒了,玉紅兩口子就是其中的一對。戒毒後的第二年,玉茹又給生下個女孩,起名「成蘭」,意思是攔擋住各種潑神爛鬼,讓女兒長大成人。
1947年右玉土改,玉紅窯無一間,地無一壠,成份定為貧僱農,村裡人跟他開玩笑說:「玉紅,洋煙抽對啦,要不然三查你們家還不是地主成分,早就把你個狗楔死了。」這是玩笑話,也是大真話。
玉紅很感激晉綏革命軍幫他戒了毒,使他開始了新生活。那年革命軍南下,玉後前十來天就忙乎著收集草料,幫革命軍發放草料票。
1948年他家分得了27畝土地,五間石窯,晉綏邊區還為他家頒發了土地證,他這個窮鬼真正靠共產黨翻了身。1949年玉紅老婆又給剩下個大胖小子,起小名「蘭柱」,意思是這回說啥也要把兒子攔住,再不能讓孩子離開他們啦。
解放了,村裡挑選13名石匠,其中就有玉紅,成立了興和石廠。玉紅為人老實憨厚,廠領導考慮到他媳婦是盲人孩子又小,為照顧他的家庭困難,沒讓他到生產一線,叫他當了保管員。
一晃,蘭柱到了上學年齡。儘管他們家就玉紅一個受苦人,光景過得不是十分寬廣。因兩口子不識字,他們一定要兒子上學,將來當個識字人。他們省吃儉用一直供給到蘭柱威遠初中畢業,畢業後正趕上文化大革命亂鬨哄的,也沒讓兒子再上高中。
兒子回村後,他也沒個門路,給兒子找不下個正經營生,於是又讓兒子跟他學了石匠。跟他做了兩年營生,石匠也學的差不多了。這時,兒子也該到問媳婦的年齡了,村裡和攔柱一般兒的後生有的娶過了,沒娶過的也問下了。唯獨他兒連個說媒的也沒有,人家姑娘們都嫌他們老倆口兒歲數大,再就是嫌蘭柱媽沒眼眼,上世紀八十年代老倆口撇下光棍兒子相繼離開了人世。
父母死後,1987年鞏德堂(蘭柱)和王義二人還合夥開了個石廠。可到改革開放後,逐漸地碾磨也被淘汰了,石廠也很快倒閉了。十年前,本村李玉梅死了男人和他朋鍋了。他跟我講:「再湊乎上幾年算球了,死了以後她再和原來的男人葬在一起,我再和父母埋在一疙瘩兒。我父母做人可憐,作鬼也恓惶,就因我媽沒眼,後來鞏家死了人都另選墳地了,現在二老孤伶伶的,也許早就等上我跟他們作伴兒啦。」
鞏德堂一直給我講到第二天臨晨兩點,我回去半休躺在床上連一眼也沒睡……
晉綏邊區發給鞏玉紅的土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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