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望斷西北,何處是玉門。
原標題:玉門關,望斷西北,何處是玉門。
望斷西北,何處是玉門
小方盤城:最遠的玉門關地處敦煌西邊荒漠里的小方盤城,是最為人們熟悉的一處玉門關遺址。在歷史上眾多的玉門關里,它也是走得最遠的一座,象徵了大漢帝國開疆拓土的雄心和氣象。
甘肅嘉峪關城西北7、8公里遠處有一個著名的景點,叫懸壁長城。一段明長城在平地上向北、向南延伸到兩側的山底下後,陡然沿山脊向上攀升,又繞了一個彎,如同懸掛在崖壁之上,因而得名。來這裡的遊人不少,但基本上一上一下便結束了。
緣於一個突發奇想,我決定繼續一路向西,往景區的深處走一走。這是一片峽谷,名叫石關峽,一南一北的山嶂夾逼出中間一條東西向的道路。和長城以東外面的茫茫戈壁不同,這條道路稱得上綠野蔥蔥,流水潺潺。走了約兩公里左右,一塊石碑躍入我昀眼帘。只見上面寫著「最早、最晚:玉門關遺址」。
這裡也是玉門關?!就是眼前這一座方形的土丘嗎?「最早最晚」這一對反義詞,又是什麼意思?這個塊石碑躍入我「最早、最晚:這一對反義詞,又是什麼意思?這個玉門關和眾所周知的敦煌玉門關又是什麼關係?
種種疑問令我在回去之後翻閱了大量材料,玉門關的眉目這才逐漸清晰起來。原來,歷史上不只有一座、兩座玉門關:原來,唐人吟誦的玉門關不一定是我們熟知的那個玉門關:原來,甚至嘉峪關也差一點就叫做了玉門關……
故事,就從漢武帝說起吧。
據一些學者研究,玉門關最早即設在這裡,最晚也廢棄於此,因而石關峽號稱最早、最晚的玉門關遺址(下圖)。至今崖壁上仍存有明代「北漠塵清」的題記(上圖,攝影/有之)。
軍有敢入玉門關者,斬之
太初元年(前104年),漢武帝以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動軍隊征伐大宛(da yuan,今中亞費爾干納盆地)。但這次出征很不順利,西域很多國家各自堅守,不給漢兵提供糧食,而李廣利又不能將其攻下。陷入這般境地前後兩年,待返回敦煌時,士兵只剩下了十分之一二。於是李廣利給皇帝上書,請求罷兵,等補充兵源後再行出征。漢武帝大怒,派遣使者到玉門關,下令:「軍有敢入者,斬之。」嚇得李廣利只得停駐敦煌。
——這則史事揭示了一個重要信息:此時的玉門關處於由敦煌到長安的中途,也就是敦煌以東。那麼,它具體在哪裡呢?
唐代僧人道宣在《釋迦方誌》中記載了唐初去往印度的三條道路,其中說道:「其中道者,……又西四百里至肅州,又西少北七十五里至故玉門關,關在南北山間。又西減四百里至瓜州。」這裡提到了一個「故玉門關」,所謂的「故」當然是相對於唐而言,也就是唐代以前的玉門關。它距離肅州——今天的酒泉市西北方向75里,在瓜州(唐代瓜州為今鎖陽城)東面400里,在地圖上分別以酒泉、鎖陽城為圓心,兩個里程為半徑做兩個圓,那麼交叉區域無疑就涵蓋故玉門關之所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石關峽!
「酒泉西望玉關道,千山萬磧皆白草。」岑參的《贈酒泉韓太守》詩中,一條穿過玉門關的道路在酒泉西方,指的應該就是這座故玉門關。
石關峽又名黑山峽,黑山是一片剝蝕殘山,橫亘在河西走廊的平原上。山南天然形成了一道東西向的峽谷,長約10公里,寬約百米,正所謂「關在南北山間」也。山崖間滲出的水流,在峽谷內匯成了一條溪水,自西而東。溪水為路上的商旅提供了良好的補給水源,因而,石關峽既有軍事地理上的優勢,也有人們行進的便利,是絲綢之路的必經通道。在此設關,檢查進出人員,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之所以叫做「玉門」,一方面因為是西域向中原進貢玉石的孔道,另一方面則在於石關峽本就盛產玉石!
這座玉門關設置於何時?我們不難在史書里尋到蛛絲馬跡,《漢書》里有一條注文:「築塞西至酒泉。」歷史地理學者李並成教授一語道破其中真諦:玉門關作為漢長城的西起點,是伴隨著河西漢長城的逐次修築而設立的。這一年,是元鼎六年(前111年)。在此之前的幾年裡,天才將領霍去病發動河西之戰,成功翦除匈奴在河西地區的有生力量,而後漢室設置酒泉郡,並增築長城、關口。
在嘉峪關城西北7.5公里,有一片名為「石關峽」的峽谷,東西綿延10公里。峽谷地勢險要,且中間流動著一條珍稀的溪水,所以成為絲路上的必經之所,同時也是布兵把守的重要關卡。上圖為石關峽東邊的峽口,地勢一目了然(攝影/木子樺)。
漢武擴邊、經略西域的雄心當然不會因為第一次的伐宛失利而放棄,一年多後,李廣利重整旗鼓,再次興師。《史記》記載道:「益發惡少年及邊騎,歲余而出敦煌者六萬人。」這支龐大的軍隊不包括後勤輜重就有六萬之多。正因為人多勢眾,所至小國一反前態,無不擺出歡迎的姿態,敢有負隅頑抗者便遭滅國。毫無懸念,這次出師大獲全勝。等到太初四年(前101年)班師凱旋時,史稱「軍入玉門者萬餘人」。「入玉門」意味著回國,此處不言軍入敦煌,則意味著玉門關此時已經遷移到了敦煌西面。
顯然,伴隨著軍事上的成功,漢帝國疆域進一步向西擴張,作為邊防的玉門關也被西移到了敦煌的西北,依舊是漢長城的西端起點。無獨有偶,漢武因拓土而向外徙關的情況,還有函谷關。元鼎三年(前114年),徙函谷關於新安(今河南新安縣)。但需要注意的是,石關峽作為一個通衢要口,重要性並未降低,所以即便玉門關已經遷走,但漢室仍在此地設了玉石障把守。
石關峽玉門關作為最早的玉門關,從前111年到前101年,僅僅存在了十年。但也正是這個時間的短暫,才愈發凸顯了疆域擴張之迅速。
(供圖/FOTOE)是小方盤城的內景,它的長寬只有20余米,和玉門關的重要地位很難相匹配,所以在20世紀初斯坦因提出小方盤城即是玉門關的說法之後,始終存在一些爭論。後來,根據出土的一些簡牘,學者們基本判定,小方盤城是玉門都尉辦公的官署遺址。右圖即是出土簡牘。
小盤城就是玉門關嗎?
在很長一段時間,玉門關和陽關(因處玉門關以南而得名)是去往西域的必經關口。從玉門關出塞,一直向西,可至樓蘭,因為沿途多沙磧少水草,史稱大磧道:徑向西北,通過大沙海直達高昌,稱為大海道,此路雖然較近,但行旅艱難:折而向北,抵達伊吾(今哈密),可再向西至高昌,這條路叫做伊吾南道,後又被稱為稍( shuo)竿道,是最為繁忙的道路。可見,玉門關就是一把掌控了東西方交通之鎖的鑰匙。
但是,作為曾經大漢天威的象徵、通向西域的絲路命脈,玉門關又在哪裡?
似乎這談不上是一個問題,很多人都可以回答:就是如今敦煌西北的玉門關遺址呀。但問題在於,這座長寬僅20余米、面積約600平方米的小方盤城,如何能與玉門關的地位相襯呢?
1906年,英國考古學家、探險家斯坦因在小方盤城挖掘出一些簡牘,帶有「玉門」的字樣,從而認定小方盤城即為玉門關。然而,後來更多的出土簡牘證明,小方盤城是玉門都尉日常辦公的官署,而非玉門關址。
近年來,敦煌博物館在小方盤城周圍多次實地考察勘探,研究員李岩雲認為,玉門關口應當在小方盤城西側150米處的長城線上。
雖然玉門關的確切位置仍有待於更多的考古發現,但不影響我們將小方盤城當作玉門關的一部分,以及憑弔玉門關的所在。
虎落,也叫強落,是設置在塢牆之外的障礙物,由—排排的尖木樁組成,可阻攔敵人臨近攻打塢牆。後世發展為了羊馬牆。轉射,塢牆上的射擊、觀察裝置。通過斜下的射孔,可向塢下瞄準放箭,觀察敵情。也有認為這是「深目」,孔縫可旋轉,打開時可觀察塢外情況,平時關閉孔縫保持隱蔽性。繪畫/楊啊喵
玉門關西去又東歸
貞觀三年(629年),一個立志去西天求取真經的僧人抵達了瓜州城,並在當地詢問接下來向西行進的路程。有人告訴他,從這裡向北50余里有一條瓠臚(音葫蘆)河,下廣上狹,回波甚急,深不可渡。上面置有玉門關,是西去的必經之路。出了關,西北方向有五道烽燧,兩兩相距百里之遠。在這五烽之外,就是莫賀延磧,到伊吾國境內了。
這位僧人便是玄奘法師。在玄奘所處的時空里,玉門關已非小方盤城,而是再一次遷移,東遷到了瓜州一帶。
唐代詩人王昌齡《從軍行》云:「青海長雲暗雪,孤城遙望玉門關。」「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南山北總烽是」從其中描寫的景色來看,詩人所吟誦的便是這座玉門關。
可惜的是,瓜州這座玉門關的具體位置,始終存在爭議。有說它是雙塔堡,已經被今天瓜州東部的雙塔水庫所淹沒,在春夏灌溉時節放水時會重見天日,而瓠臚河即為疏勒河:還有一說它位於鎖陽城和六工城的中途... ...
雖然眾說紛紜,但玉門關的遷移是毫無疑問的。至於為何遷移,我們能從三藏法師的旅途看出端倪。
莫賀延磧道,在敦煌文書里稱作「第五道」,是通向西域的又一條道路。它通向哪裡?伊吾國。後來被唐朝佔領設為伊州,也就是今天的哈密地區。這條路玄奘走得很是艱難,「四夜五日無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幾將殞絕」。但它有一個優勢:較原來經敦煌出塞再折向北至伊吾的路途即稍竿道,縮短了百里路程。所以今天,從瓜州到哈密的連霍高速G30和國道G312,所取即這條線路,是入疆的交通命脈。
這條道路的開拓和瓜州新玉門關之設立,仍舊是伴隨著漢帝國徵辟疆土的進程而展開的。東漢明帝永平十七年(74年),都尉耿秉和竇固合兵一萬四千騎,「復出玉門擊西域……固遂破白山,降車師」。據考證,白山即今哈密市北的天山東段,車師在吉木薩爾縣境內。可見東漢的大軍從瓜州玉門關出發後,徑向西北直趨伊吾,再進而向西攻佔車師。
新開的伊吾路(即唐之第五道),將瓜州和伊吾直接連通,便無須再繞行敦煌,故而玉門關隨之遷徙到了瓜州。
東漢轉射,敦煌市博物館收藏
玉門關又回到了原點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後,唐朝逐漸退出對西域的爭奪,河西走廊一帶也被迫拱手讓於吐蕃、回鶻等政權,玉門關自然也不再歸唐所有。
此後玉門關的命運又是如何呢?
宋仁宗時期,大臣曾公亮奉命纂輯了一部軍事著作,名為《武經總要》,其中記載道,肅州「西至玉門關七十里」,又雲「肅州又九十里渡玉門關」。可見這個玉門關就在石關峽,而20里之差也正等於石關峽的長度。
五代宋初,國際形勢已大不同於唐代。晚唐時,河西地區的回鶻人以甘州(今張掖)為中心建立了甘州回鶻政權,強盛之時統治了甘州、肅州等大片地區。而在它的西部,是佔據了瓜州、沙州(今敦煌)的歸義軍政權。公元848年,敦煌世族張議潮起義,驅逐吐蕃勢力,851年被唐朝任命為歸義軍節度使,一度「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餘里,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歸」,甘州回鶻也受其轄制。但後來由於內部兵變,實力大衰。宋初,曹宗壽掌握了了歸義軍政權,被宋朝任命為節度使。
石關峽的位置,正當東部甘州回鶻和西部歸義軍政權的分界點。所以,必須在此置關設卡。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即第五道的廢棄。東漢時瓜州玉門關因伊吾路的開闢而生,但這條道路畢竟太過艱難,還是原有的稍竿道行走較易。
歷史的車輪不停地轉,玉門關從最早的前111年設置於此,走了一千年以後,在十世紀初重新回到了原點。
但是,勝利不歸相抗衡的兩方中的任何一方,一個更強大的敵人從遙
遠的東方賓士而來,橫掃六合。公元1036年,西夏李元昊親率大軍,攻佔了沙州、瓜州、肅州……最終佔領了整個河西走廊。
從此,無論哪一個玉門關,都徹底、徹底廢棄了。而石關峽給玉門關的歷史書寫了開始,復又畫上了句號。至此,理解了碑文上所謂的「最早與最晚」。
沙漠中的玉門綠洲
在玉門關東西遷徙的路線中,與其同名的玉門市是繞不過的一個點。它最早設置於西漢,與玉門關一樣,是漢武拓邊的產物。在漫長的歲月中,這裡見證了玉門關的變遷,也看遍了滄海桑田。上圖為疏勒河下游玉門綠洲的邊緣,得益於疏勒河水的灌溉,在沙漠中一片良田得以開墾。攝影/王金
還有「第四個」玉門關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孤守西域十數年的班超在垂垂老矣之時,渴望趁還有一口氣在,能活著進入玉門關,回到自己的根系之所在。這種強烈的感情,令無數後人為之動容,也賦予玉門關不盡的生命力。很多年後,玉門關以另外一種形式獲得了「重生」。
明初洪武五年(1372年),宋國公、征虜大將軍馮勝攻下河西地區,並籌措興建一座雄關,抵禦仍然頗具實力的蒙元殘部。地址選在了酒泉西部,這座關人們絕不陌生,它就是嘉峪關,九邊重鎮之一的甘肅鎮最西端的邊界。至於敦煌,則是關外防禦體系的一環,後來出於瓦刺、吐魯番等部族的侵擾等原因,還遭到了棄置。
我總是忍不住在想,如果新修的嘉峪關仍舊位於石關峽,那麼很有可能這座關城仍舊稱作玉門關。可惜並沒有。石關峽的峽谷雖然地勢險要,但略顯狹窄。早在元代修整驛道時,就南移7.5公里到嘉峪山的隘口,從其正中的九眼泉通過。
地勢開闊,不缺水源,因而,嘉峪關被選擇在這裡,其名稱也因山名而得來。最初的嘉峪關只是一座土城,後來隨邊境戰事興起,逐漸增修了外城、城樓、長城、烽燧,長城一路向南延伸到討賴河谷,瀕臨懸崖置有所謂的「天下第一墩」。
而原來的石關峽呢?依舊是一條不能被忽略的通道。嘉靖十八年(1539年).為加強防備,肅州兵備道李涵在峽谷兩側山壁間修築土牆,並且還安置有一支軍隊——石關營,從而封鎖了峽口。
就這樣,北至故玉門關石關峽,南迄討賴河畔,以嘉峪關城為中心,構建了一道嚴整的邊境防禦線。它雖然不以玉門關為名,但繼承了玉門關的基因,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上玉門關的延續。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唐人王之渙的這句詩膾炙人口。看完全文後,若是問你:「詩中的玉門關是哪一座?」石關峽,瓜州,還是敦煌?其實都不是。
玉門關作為絲綢之路上的一個節點,隨著中央王朝疆域的擴張與收縮,不斷遷徙、消亡,三易其址,而名稱不變。地不同,而意相同。正所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唐代人視漢代玉門,清代人視漢唐玉門,以及今人視這所有之玉門,由此產生的感慨是一致的。玉門早就超脫了作為「關」的具體指代,而成為人們心中一個美好的意象。
懸壁長城,依然是道關口。雖然石關峽作為玉門關所在地歷史在宋初就結束了,但是它的山川形勝決定了它不能徹底放棄。明代嘉靖年間,為了控扼峽口。肅州兵備道李涵在懸崖上修築土牆。長城沿著山脊攀升至巔,如同沿著山脊攀升至巔,如同懸掛在山體上,故名懸壁長城。攝影/木子樺
來源:中華遺產2018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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