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男：抓不住命運的少年

「男哥，你準備投啊還是準備自己做？」

「我當然自己做啊。」

胡依林呆住了，他沒想到李一男竟然願意親自加入小牛，在他看來，李一男是級別很高的神人。儘管他自己的經歷已經稱得上傳奇——17 歲，因為沒有考上高中，就去了上海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很小的西餐廳刷盤子，後來還做過網吧網管，再後來去了微軟，之後又加入了世界頂尖的設計公司 Frog Design。按照他自己的話說「人生最高的巔峰是被《紐約時報》做了個專訪」。

胡依林

不過胡依林說的沒錯，李一男的確是神一般的人物。15 歲考上少年班，25 歲出任華為副總裁的故事早已被講過千百遍了，也從沒有人懷疑李一男的天賦才華。但如果一個人今天被人提起時，講的大多都是他 20 年前的事，這對他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這也許是因為他當年成就太輝煌，今天所做的事無法相提並論，當然也有可能是如今的自己沒什麼可說。李一男清楚這一點，他在小牛的創業致辭中說「……年輕的時候就想拼一把……也栽過很多跟頭，您要問我心裏面疼不疼，說句實話，我一直想著，真疼啊！」

2012 年從 12580（無限訊奇） 離開後，李一男加入了金沙江創投，在之後的 2、3 年裡都沒再有太多關於他的消息。直到 2015 年 4 月 7 日，他更新了一條微博宣布了自己將再次創業，要做一輛電動車。他在那條微博里寫道「不管對多少事情失望，都沒有理由對最好的時代失望。原始的本能告訴我，是時候做一些讓自己覺得激動的事情了。」

此時距他上一條微博已經過去了 30 個月，距他離開港灣——他的上一次創業——過去了 9 年。

2000 年，華為出台了《關於內部創業的管理規定》，鼓勵在華為工作兩年以上的員工申請離職創業，成為華為的代理商，而華為則會為這些員工提供優惠扶持政策。李一男就是這時第一次離開華為，並創辦了港灣網路，他離開時的身份是華為常務副總裁。當時，任正非在深圳接待國家領導人和重要外賓的五洲賓館為他開了一個隆重的歡送會，華為當時的核心高管基本都有到場，整個會議氣氛和諧又感人。

這是李一男的第一次「出走」。

但李一男的離開並不是任正非所希望看到的，華為鼓勵「內部創業」原本是為了促進新老交替，精簡管理層級，然後完成集團的組織轉型，從而更好的適應新的市場形勢。通俗的講，就是希望通過一定的優惠政策，讓一部分不適應集團變化的老員工自願退出，但結果沒能如願。最終在「內部創業」中走掉的，絕大多數都是骨幹員工，他們往往有更強烈的意願尋求外部發展機會。這場「內部創業」運動也成了華為很長時間裡的心病，甚至差點要了華為的命。除了李一男，另一位常務副總裁聶國良也在那一年離開了華為。而回看那場特意舉辦的歡送會，除了包含任正非對李一男離開的真切惋惜，實際上也是為了穩定軍心。

有些人可能不理解李一男為什麼會放棄副總裁的位置出去創業。畢竟在華為內部，人們都在背地裡叫他「任正非的乾兒子」，二十五六歲升任華為中央研究部常務副總裁，主管華為整個研發工作，5 年時間將華為帶過 200 億產值大關。在華為內部，人們背地裡都叫他是「任正非的乾兒子」，被當做接班人培養更是無需隱藏的事實。

但實際上，李一男的離開並非什麼意外的決定，而是早有徵兆，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必然。

是因為任正非不愛惜人才嗎？不。曾國潘說「做大事者，以尋找替手為第一要義」，任正非太懂這些道理了，他從來都很重視接班人的培養。軍人出身的任正非有毛澤東情節，而李一男就是他眼中的「林彪」。任正非珍惜人才，所以他破格提拔李一男這樣的人，給他們高待遇，給他們鍛煉機會，對他們嚴格教導。但任正非又是個典型的中國式嚴父，他要求他們聽話、忠誠，在獲得許可之前，他們都要在任正非的羽翼下成長。實際上在華為的整個企業文化中，都可以見到這樣的影子。然而，對李一男來說——不管別人如何——這種形態的「父子」關係在一開始就不可能長久。

任正非

1999 年，華為當時的另一位副總裁李玉琢辭職時去和李一男告別，李一男說「走走走，都走吧，早走早好！」李玉琢當時有些詫異，後來回想起才發現李一男當時應該已經去意已決。

在這前一年，也就是 1998 年，李一男被任正非從中央研究部調到了市場部下面的產品部，希望李一男能更藉此機會更關注市場，個人能力也可以更加全面成熟。在任正非看來，這不過是正常的調動和歷練，可李一男卻認為自己已經不被任正非重視，於是萌生了離開的念頭。一路順風順水的李一男，第一次強烈表現出想要完全掌控自我命運的意願。

眾多有關李一男的描寫似乎都更喜歡借用他開掛一樣的晉陞來說明他的偏執和野心，但在我看來，出走華為、創立港灣才是他性格中最鮮明部分的第一次集中爆發。在那場歡送大會上，李一男不無深情的宣讀了個人的創業聲明「任總看到了在未來的競爭中華為公司不可能僅靠自己一家的力量來獨自發展……華為目前在數據通信領域上是一個相對薄弱點，同時也是一個潛在的機會點......我本人也很有興趣在這方面發展……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他在聲明中還承諾「我願意和公司簽署相關保密協議以及禁業限制協議，我所申請成立的內部創業公司也將遵守華為公司關於代理商的各項管理規定，遵守有關的商業準則誠實經營。」

只是從開始，李一男大概就沒想過要真的遵守這個承諾。李一男有和當年任正非一樣的雄心壯志，他也許是想要成為第二個任正非，或者不僅僅如此。港灣作為華為的代理商沒多久，就開始推出自己的產品，後來，乾脆把華為北京研究所的一個團隊整體挖走。李一男的個人光環，加上港灣的出色表現，海內外風險資本迅速行動起來，先後投下近 1 億美元，希望儘快將港灣送進納斯達克。

接下來的事也是被講過了千百遍，如果從 2002 年華為正式收回港灣代理權算起，到 2005 年完成對港灣的收購，任正非和他的「愛徒」李一男打了 4 年硬仗。其中的 2004 年還專門成立的「打港辦」，只有兩個原則，不惜一切代價讓港灣有營業額而無利潤，並且絕不能讓港灣上市。

《中國企業家》雜誌當年花了大量篇幅講述了港灣華為的戰爭

港灣的失敗有著典型的商業競爭的複雜性，有人認為那時的李一男雖然擁有頂尖的技術天賦和行業嗅覺，但太缺乏管理能力，更沒有獨立經營企業的經驗和韌性；有人認為港灣和華為比還是體量太小，是蚍蜉撼樹；也有人認為港灣當初如果不一心想要上市，結果可能會不一樣。

這些其實說的都對，只是有一點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李一男太渴望擁有自己的王國了，所以變得肆無忌憚。雖然他也不想惹怒任正非，只想「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但還是不可避免的觸碰到了華為的根基。2006 年，任正非和李一男在杭州華為 3COM 總部再次握手時說「……矛頭也不是對準你們的。2001 至 2002 年，華為處在內外交困、 瀕於崩潰的邊緣。你們走的時候，華為是十分虛弱的，面臨著很大的壓力。包括內部許多人，仿效你們推動公司的分裂……真是風起雲湧，使華為搖搖欲墜。」

港灣被華為收購後，李一男再次回到了華為。不過時過境遷，李一男頭頂的「首席電信科學家」和「副總裁」頭銜更像是虛職，「接班人」的話題也再無從談起。這其實是無關任正非對李一男的信任與否，甚至也無關李一男是否願意尋求和任正非的和解，關鍵則在於李一男想要在港灣實現的願望沒有達成，而此時的華為也依舊不是一個可以承載他心志的地方。

在「消失」了兩年後，李一男再次出走華為，這一站他來到了百度，出任 CTO。自帶話題屬性的李一男，一舉一動都會引發各種關注和討論。有關李一男在華為被「關」進透明辦公室的傳言，有關李一男為何選擇加入百度的討論，有關李彥宏對李一男「全世界能擔任百度 CTO 的三個人之一」的盛讚，以及一位老互聯網從業者有關「李一男是被任正非和某高層安排進百度」的說法等等可以搜出長長一列，這些內容雖然有真有假。但可以肯定是，李一男確實沒有把百度當做歸宿。

百度時期的李一男

「對他來說，這個池子還是小了」，當時，一位舊日追隨過李一男的部下這樣說。某位華為前副總裁也說「百度 CTO 不是李一男長久選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是『跳板』」。一語中的，在加入百度 14 個月後，李一男離開了，沒留下太多值得報道的事迹，反而是緊接著在無限訊奇（中國移動 12580 業務運營商）的任職給了人們更多的話題空間。

不像加入百度時的種種傳言，這一次，依據公開材料就可以確切的看到任正非和華為在其中的影子，比如華為在無限訊奇有不小的股份比例，而無限訊奇的董事中也有和任正非私交甚好的人存在。透過這些信息，似乎再一次看到了李一男的個人命運被他人掌控的痕迹。我突然想到有人提出過疑問——以李一男對技術沉迷與偏執，對市場技術趨勢的敏感，怎麼會選擇去無限訊奇這個看似押准了移動互聯網方向，也確實吸金，但實則是依靠中國移動躺著過日子的「資源型」業務。2011 年，中國移動進行系統反腐調查，無限訊奇還被牽涉其中。

隨後在金沙江創投的 3 年，李一男差不多沉寂了 3 年。可能沒幾個人真的知道李一男都想了些什麼，是否會反覆想起年少成名的經歷，復盤、推演曾經做過的人生決定，但可以肯定，他仍然在尋求那個可以實現他願望的「水晶球」。

在宣布加入小牛後，李一男曾對媒體說他從 2009 年就開始關注電動車領域的創業項目，（小牛）就像淘出了一個大珍珠。明勢資本的黃明明最初把這個項目介紹給李一男的時候，李一男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眼睛都亮了，說「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可以親自來做這個事情。」和胡依林的反應一樣，黃明明一開始也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心裡想，不管怎麼樣，你也算得上功成名就，還投出過幾個上市公司，你還能跳進去親自創業？

但這可能才是李一男，是那個創辦港灣的李一男。不同的是，他說自己在選擇重新創業時就已經將心態歸零了。「在我開始做這個決定時，我已經做了成熟的思考，這將是我創業的最後一站，現在許多創業項目失敗的可能性會達到 99%，但只要全力以赴都算是對自己的一個理性交代。」

小牛時期李一男，臉上明顯有歲月刻下的痕迹

人們還是樂意看天才少年在經歷了跌宕起伏的十數年光景後再造一個巔峰的。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這次意外來的更突然，就在小牛電動車的首款產品發布會後第二天，李一男被警方帶走了。檢方指控李一男 2014 年在進行華中數控的股票買賣中涉嫌內幕交易，非法獲利 500 余萬元，並讓其妹妹購買該股，非法獲利 200 余萬元。李一男最終敗訴，被判兩年零六個月刑期。

消息一出，一片嘩然。有人說，李一男在這筆買賣中的獲利還比不上所擁有財富的零頭，他不會冒這麼大風險。不管是真的有內幕交易，還是真的無意間踩了雷。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李一男對於證券市場規則的不了解，或者輕視。

2017 年 12 月初，李一男刑滿出獄。兩年前準確押中新能源出行領域的他，不得不面對錯過該領域兩年黃金時間的現實，也要面對發生變化的小牛。儘管小牛宣稱，李一男一直在採用合理合適的公司參與公司決策，但公司經營狀況受到影響是不爭的事實。

2018 年 3 月，李一男辭去牛電科技 CEO 職務，加盟梅花天使創投並擔任合伙人，邀請李一男加入的是吳世春。李一男在金沙江創投期間，二人就有過很多交往，合作過一些項目。按照小牛內部的說法，李一男辭職是因為公司在籌備上市，所以不再適合擔任公司高級職務。或者說，李一男也已經「放棄」小牛了？畢竟良機已過。這一次，李一男也還是沒能好好的把握住自己的人生軌跡，儘管他曾計劃將餘生投入進去。而在這之後，他還會「最後一次創業」嗎？

我是真的相信 47 歲的李一男在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後，已經逐漸補上了那些拉下的功課，足夠成為一個合格的不管是經理人或是投資人。但有那麼幾個瞬間，我還是看到了那個技術天才的桀驁不馴和他滿懷壯志想要建立的理想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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