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時光，我選擇留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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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現代美文旗下作者 崔永斌
這個夏日的午後，我慵懶地歪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適逢值班。連日來的奔波，外地監考，端陽下鄉，周末加班……這一切讓我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一個電話打進來，是連襟。說陰曆五月十六是岳母的周年，要我提前做好安排，以便到時回鄉下祭奠。
放下電話，心裡忽的一沉，倦意全無。時光過得真快，倏忽間，岳母離世竟然已近一年！記得去年的端陽，我們一家去陪病重的老人。因為病情惡化，岳母總是一臉的痛苦，但在我們面前，卻一直是強裝笑顏。在另一個屋子裡，兒女們已經在悄悄籌劃她的後事。岳母這個人，一向是十分剛強的，凡事有主見。用老家人的話說，就是那種有主意的老人。這次突然罹患絕症，她是絕沒有想到的。求生的慾望使她不敢設想一丁點後果，更不敢坦然面對死這個名詞！以前身體好的時候，她常會很輕鬆地說到自己的後事，顯得十分的平靜淡然。現在這時候，我們都特希望她能對孩子們交代些什麼，或者對自己的後事有所要求和安排，隻言片語也行！可是她不願說，更不敢說。
前幾天載她到西渠一個老中醫那裡討中藥，通往青土湖的路上，正是黑枸杞長得最旺盛的時節。妻說：媽，你記住這些地方，秋天讓老爹開上電動車拉你來摘這些紫果子。岳母看看窗外，幽幽地說：到時候還不知道我這病還好得了不！對自己目前的病情，她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但總是存哪怕一點點僥倖，希望或許會有奇蹟發生！岳母的身體一向是很不錯的，倒是岳父，多年來一直周身疼痛，好在有岳母耐心周到的照料，他還能撐得住。我們都以為，岳父定會先岳母而去，不料想世事難料，竟然是這種狀況。
在最後彌留的日子裡，岳母極少主動跟我們說話。我有時跟她聊聊往事，她也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我知道她牽掛我們，牽掛她最後一個帶大的外孫——我的小兒！我讓小兒恭敬地立在病榻前，她用枯瘦的手撫過孩子的面頰，那一臉的愛憐與不舍讓我的心生疼！我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刻骨體會，母親去世時我還不諳世事，而老父親臨走前，一直在炕上木然地躺著。長年卧床不起，儘管不曾經歷身體上的巨大疼痛，也早已心灰意冷。我徹夜守在他的床前，除了從微弱的呼吸聲里感受到生命的一息尚存之外，我感受不到他對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懼。而對岳母的現狀，我們彼此都不曾有心理準備和過渡，這讓我們更多的感受到了人生的不可定數，心中的傷痛自然也深重了許多。尤其是岳母，心中的不舍會更多。岳父自此孤單的生活是她首先最放心不下的，而她卻又不能平靜地面對這個話題。最大的孫子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也是萬分期待見到未來的孫媳婦。我的小鬼剛上小學，她也自然希望農閑時節進城陪陪孩子……她的這些心思，我是知道的。原以為這個一向剛毅的老人面對最後的歸宿也會表現得心靜如水，沒想到她竟是如此不敢面對。即使在臨去世前兩天，肚子鼓成了山一般的小包，她依然心存幻想，問我這病是不是需要再向別處檢查檢查，令我不知如何作答。看來，生和死之間的距離，決不是睜眼和閉眼那麼容易。既然她不敢直面，我們做子女的也就不便捅破，彼此就在這種心照不宣里保持緘默。
她蜷縮在炕頭，不停地翻身，再翻身。有時會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我能感覺得到她內心極大的疼痛和剋制力。我輕輕地問她，努力想讓她找到一種最能忍住的睡姿。她不願說話，煩躁地示意我不必做什麼。每當這種時候，我心中的無奈和傷痛總會無邊的蔓延——沒有什麼比親見至親的人被病魔折磨卻束手無策更令人痛心的事了！有時我們會扶她在沙發上躺一會，在她身下墊一個軟軟的海綿墊，她就會稍微好受一點，但不過五分鐘，便要返回炕上。如此反覆又反覆，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覺何其漫長！
夜，是短暫的，而對我們而言，2015年的夏夜絕對是最最漫長的，勝過任何一個季節。鐘擺的嘀嗒聲在夜的沉寂里異常分明，像在不停地催促著某個行程。青蛙還沒到發情的時候，所以田野里還不曾有蛙鳴。倘在院子里逗留片刻，就能感受到微風吹送麥浪的清香。即使在黑暗裡，菜園裡的菜也絕不曾忘記生長……如果在平時，我一定會被鄉下幽靜的夜色吸引甚至陶醉，而此時，我正在陪一個人最後的時光。昏暗的燈光下，那張蒼白的臉堆滿痛苦，好在杜冷丁會幫她暫時帶走病痛的折磨……
岳母走的那天，天空中驟降陣雨，我在雨簾里載著小兒瘋跑——依然未能見上最後一面。出殯那天，更是大雨滂沱，讓我想起湯潮那句「媽媽呀媽媽呀，我想你！你走後的天空下著雨」的歌詞。連襟是道人，因為這個緣故，岳母的法事十分到位——並非我相信迷信，與活著的人而言，只是求得一種內心的安慰而已！
說句實在的話，作為她的子女，岳母的離去帶給我們的傷痛終會隨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淡去。最初的傷心和不舍自然很深很重，但也會被生活的忙碌所掩去。真正感到孤獨和落寞的，惟岳父一人。俗話說，少是夫妻老是伴兒。老來相伴，不僅在於生活上的彼此關懷和體貼，更在於心靈上的依靠和釋放。偌大的一個院落，突然少了一個人，而且是女主人，其冷清是可以想見的。再回鄉下，岳父一個人的家失去了往日的那種溫馨，老爺子的心情也是十分頹唐低落。問及近況，竟然十分的不耐煩。這個一向倔強自負的老漢，現在切實感受到了孤單和落寞。他還不能以好的心態面對岳母去世的現實，短時間內也無法走出老伴離去的陰影！
我知道，必須改變他目前的這種狀況。許多相濡以沫的老人，就是因為另一半的離去而失去了精神的寄託而崩潰，這是十分危險的。而那種單純的說教，就如同對孩子的嘮叨一般，不會收到什麼效果的。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周帶小兒下去，在茶餘飯後不經意的閑聊中，我會慢慢走進老人的內心。只有有的放矢的思想開導，才會讓老爺子從心底里接受，才會讓他逐漸適應目前的生活現狀，這比在物質上的付出和給予更為重要。
好在老爺子雖脾氣倔強，卻並非固執之人，其思想也是跟得上趟的。他終從失去老伴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恢復了昔日的樂觀和熱情。院子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家什擦得鋥亮，鋪蓋摺疊得有稜有角，這實在是我們不曾想到的。只是每次我們回去，他總是面帶愧疚地說：如果你媽在，早把飯做好了，現在你們還得自己動手。他不知道，他能有現在這個情況，我們已經相當滿意了。
許多時候，工作的巨大壓力，家庭瑣事的忙碌，人事交往的應酬糾纏，慾望的溝壑深不見底。所有這一切，總是讓我們忽略了親情，甚至忘卻了生活本來的意義。誰也說不準，天國的請柬何時抵達我們的手心！我們實在應該抓住當下難得的美好時光，輕鬆快樂地生活。我們實在不該為許多身外的東西，譬如金錢，權勢，譬如貪慾和享樂，譬如身不由己的違心地應酬和周旋，而無端地消耗我們的時間和精力。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苦海，好多時候其實是我們自己編織的。我們拋不開的，一直是我們的內心；我們放不下的，也是我們的內心。簡簡單單的生活，簡簡單單的工作；追求快樂，追求平淡，追求心安理得。感恩，懂孝，隨緣，盡責，這樣的生活雖平凡，卻坦然。在即將失去的生命面前，任何奢望都是過眼煙雲，無從談起！
不日便赴鄉下，給岳母舉行一個簡樸的周年祭奠儀式，告她這一年來親人的狀況，特別是告他岳父的現狀。那片山崗上，一定開滿了各色野花，它們楚楚動人的樣子萬分惹人憐愛。它們有心思，不知我那天國岳母的萬千心思可曾釋懷！
留不住時光，我只能選擇留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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