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非常渴望和你交流,可我無法做到
也許,
所有的不寬容,
都來自不理解。
文|胡雯雯 插圖|張漢(選自《我想飛進天空)
想像一下,你的大腦是個房間,裡面擺了20台收音機,全部調到不同頻道,都在聒噪地播放著。這些收音機沒有開關,也沒有音量控制鈕,房間沒有門窗,只有當你筋疲力盡、喪失意志時,才會有人來搭救。
更糟糕的是,周圍環境的感官刺激源源不斷湧入:你毛衣上洗滌劑的味道,猛烈得就像對著鼻孔噴了一管空氣清新劑;原本舒適的牛仔褲,現在像鋼絲球一樣刮擦著皮膚;你也失去了平衡感和重力感,地板像巨浪中的小船一樣東搖西晃;你父親在面前對你說話,卻像在隧道中穿梭的火車上給你打電話似的,講的還是外語……
這些,就是一位自閉症患者的日常。
電影《自閉歷程》中克萊爾.丹妮絲飾演的自閉症患者Temple Grandin
對於許多「正常人」來說,自閉症患者似乎是個無法理喻的群體。他們時不時亂髮脾氣,大吼大叫;而當你試圖聊天時,卻對你視而不見;甚至在握手打招呼時,他可能還會把你的手一甩,突然跑開。而大部分時間,他們似乎總喜歡一個人待著,對周圍不聞不問。
這種病症,至今沒有找到準確病因,也沒有完全治癒的方法。許多醫療機構甚至會靠鎮靜劑,將自閉症患者禁錮在自己的身體里。過去甚至有一種「冰箱母親理論」的誤解,認為這是孩子父母在其年幼時過於冷漠造成的,卻忽視了,辛苦照顧他們的父母,自己也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多數研究者看來,自閉症的病因更多是在生物學上,而非後天形成。主要病因可能是:1.遺傳因素,如染色體異常;2. 胎兒在孕期被病毒感染,如德國麻疹或結節性硬化症;3.新陳代謝疾病,如苯酮尿症等引起;4.胎兒或幼兒期的大範圍腦損傷。
許多人會誤解,以為這群人缺乏同理心,對周圍極其漠視,甚至有反社會傾向。但這未必是真相。而另一些人則會把其浪漫化,認為自閉症人群一定是天才,都有著各種特異的技能,像《雨人》中描述的數學天才那樣,或者在藝術上面極有天賦。而一旦他們沒有表現出這種天賦,往往會遭到不公平的冷遇。
聽聽他們自己的聲音
總而言之,人們極少有途徑,或者有意願,真正了解自閉症人群的內心。根據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2014年的統計,每68個人中,就有一位自閉症患者。這種癥狀其實不應該被稱為疾病(disease),它是一種溝通障礙(disorder),跟聽力障礙、視力障礙、飲食失調等是一樣的。
幸好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陸續出現了患者本人的自述,比如知名畜產學家坦普.葛蘭汀(Temple Grandin)寫的《用圖像思考——與孤獨症共生》,以及這本今天介紹的這本《我想飛進天空》。
《我想飛進天空》是自閉症少年東田直樹,在13歲時寫出來的。他獨特質樸的文字,第一次讓我對這個人群內心深處有了一些了解。
東田出生於1992年,在5歲時被診斷有重度自閉症。但他的媽媽並沒有放棄對他的教育,手把手地堅持教他寫字。東田一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手,很難寫出像樣的字來,因此進展非常緩慢。後來,一位醫生創造了一種類似打字鍵盤的表格,引導東田慢慢地在上面指認,拼出完整的字句。
儘管到了現在,他的「病症」依然沒有治癒,但通過長期艱難的訓練,東田的溝通障礙已經消除了非常多,甚至成為了一名暢銷書作家。
在《我想飛進天空》中,一位提問者對東田提出了58個非常有代表性的問題,讓他做出回答,比如:「你為什麼說話這麼大聲而且古怪?」「為什麼你會一遍遍重複相同的問題?」「為什麼你喜歡轉圈?」
而通過他的回答我才發現,自閉症根本不是冷漠,更不是不想交流。他們其實特別希望跟你交流,但是他們做不到。而且,跟所謂「正常人」的世界相比,他們所感知的世界可能更加豐富多彩。
十萬個為什麼
自閉症兒童最讓人疑惑的是,為何他們總會一遍遍地問同樣的問題,比如「我們待會兒去哪?」「今天星期幾?」即使回答過很多次也記不住。而東田告訴我們,這是因為他們根本記不住。
他們對事物的記憶,不像我們有一條完整的時間線,而是雜亂無章的一堆點。也就是說,多年前發生的事,和一分鐘前發生的,是混雜在一起的。他們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將某個信息從這堆點中篩選出來。
「對我們來說,一秒可能有地老天荒之感,而一日則可如彈指瞬間。」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感,因此一直會活在擔心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的恐懼中。
所以,當你問他一個問題時,他通常會像鸚鵡一樣複述這個問題,這是他整理雜亂的記憶,搜索答案的一種方式。如果他恰好找到了答案,會松一大口氣,而如果提問者又換了一個問法,他就會陷入深深的焦慮:「他剛剛又說了什麼?我要怎麼回答?啊,剛剛找到的答案突然消失了,它到哪裡去了……」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許不會看著你,而是眼神渙散地盯著別處。「雖然被教育過一遍又一遍,跟人說話時看著對方是一種禮貌,但我仍然覺得很不自在。」對東田來說,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問題上已經夠難了,再看著對方眼睛的話,會更容易分心。
對此他也自嘲了一下:「很多人以為, 如果說話時我們進行了眼神交流,我就領會了他說的每一個詞。哈哈!要是那樣就行的話,我的自閉症早就治好了吧?」
只有美好的事物,會讓我笑起來
自閉症患者的另一個特點,是突然大聲叫嚷某個詞,或者無緣無故放聲大笑。
「我經常鬱悶,為什麼嘴裡會冒出一堆毫無關聯的廢話。我們甚至無法控制身體肌肉,連手勢也做不出來。」在東田看來,自己就像遠程控制一個失靈的機器人一樣,而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呼吸,一不注意就從嘴裡溜出來了。
而另一方面,重複一個熟悉的字眼,對他們是有安慰作用的。就像在一大群陌生人中,突然看到一個熟面孔一樣。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如此喜歡數字和標誌牌的原因:1就是1,2就是2,紅燈停,綠燈行,它們永遠不會改變,讓人覺得安心。
當周圍人一起說笑的時候,東田往往get不到笑點,只會表情木然地坐在一旁。「也許是我們對有趣的認知和你們不同。更重要的是,我們每天都有一大堆難題要解決,有時根本絕望得笑不出來。此外,我們緊張、驚訝或難堪的時候,臉就會僵住,根本無法表露任何情緒。」
晚上一個人在被窩時,他可能會突然放聲大笑,或在一間空屋子裡時狂笑不止。「能讓我從心底自發流露出笑容的,是看到美好的事物,或者想起之前某件好笑的事。」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就是大自然,或是在水中。
「在水裡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安靜,我也會變得自由而快樂。」而當他身處大自然中時,好像接收到了被允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信號。「不論身邊的人忽略或推開我們多少次,自然都會在我們內心給我們一個大大的溫暖的擁抱。」
請不要放棄我們
對於這些孩子的家長來說,撫養他們是件很令人焦慮的事。「為什麼怎麼說你都不聽?為什麼你老是重複犯一樣的錯?」家長經常會非常氣憤,甚至覺得自閉症孩子是在和自己對著干。
其實東田覺得非常委屈:「要控制肌肉來表達情感,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每次看到媽媽因為我犯錯而焦急的樣子,我特別難過,但我真的記不住。」有時他甚至對自己也特別苛刻,如果倒水時灑出來一點,會覺得天都塌下來了,犯錯的情緒像海嘯一樣侵襲淹沒了他,他只能歇斯底里地發作,試圖逃脫。
「最後的最後,我會平靜下來,恢復正常。」但看著海嘯留下的各種廢墟,「會讓我恨極了自己。我就是討厭自己這副樣子。」
很多人以為,自閉症患者更喜歡一個人待著,但東田覺得這完全是個誤解。「說實話, 我們希望能跟別人待在一起。我不相信任何一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希望自己孤零零的。」對於自閉症兒來說,「我們可以努力應付自己的難題,但最大的折磨,就是看到自己為別人帶來了這麼多的痛苦。所以,請永遠不要放棄我們,僅僅在一旁看著我們,就能讓我們更加堅強。」
曾有人問東田一個尖銳的問題:「你希望自己成為『正常人』嗎?」 他坦言,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是這樣渴望的。「但是現在,即便有人研製出某種治療的藥物,我也可能會選擇保持現在的樣子。」
是什麼改變了他的想法呢?
「簡單說來,就是我已經認識到,每個人類個體,無論有沒有缺陷,都需要努力拚搏。而且, 在為幸福奮鬥的過程中,你才會找到幸福。」對他們來說,患有自閉症才是常態,「我們都不知道你們的正常是什麼樣子的。而只要我們學著去愛自己,無論正常還是自閉,在我看來都無關緊要了。」
也許,所有的不寬容,都來自不理解。東田直樹的自述,可能只為我們理解自閉症者的世界打開了一扇小窗,但他對於人生的思考,對世界的敏銳觸覺,卻高於許多所謂「正常人」。最後,分享一篇他寫的小故事吧: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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